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大宋欧陆征服史在线阅读 - 第五十章 那天早上那些人

第五十章 那天早上那些人

    今天是元丰五年十一月十六日,清晨,持续了整夜的大雪已经停了。

    虽然处在这个寒冷的年代,岭南下雪并不是一件过于稀罕的事情,可是天色刚亮的时侯,人们还是纷纷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或在街道上漫步,或在房前屋后满怀兴致地欣赏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小孩子们则一刻不停地奔跑追逐着,时不时就会有一团雪球从空中飞过,伴随着阵阵惊呼与欢笑声。

    在一片纷闹之中,马默的心情无疑是愉悦的,证据就是当他前往蕃坊衙门的时侯,既没有让随从们鸣锣开道,也没有乘坐四抬官轿,而是骑着着一匹来自大食的牝马,在仍未清扫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让官轿跟在了屁股后面。这与往日显然是不同的,熟悉马默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他心情甚好、非常放松的时侯才会如此。

    心情能不好么?昨天傍晚,从京城来的邸报上可是说了,“上谓御史分察广东路所言无稽,责其京东监酒,又谓自唐始,蕃坊有归德将军,当择修筑主管除之”。

    很显然,上个月宪司耿南仲弹劾他马默不守皇历蔑视朝廷威仪的条陈,被皇帝给驳了,连带耿南仲在朝中的后台某某“御史”也被连累,被皇帝给扔到京东路监酒税去了,在马默看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陛下英明啊!耿南仲这回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后台都垮了,估摸着他自个也蹦达不了几天了。

    另外还有好消息,皇帝说要给主管蕃坊修筑的人,加上个“归德将军”的名号。作为昔日进士前十,饱读诗书的马默自然知道这“归德将军”代表了啥意思。

    早在唐代,蕃坊最高长官便有了“归德将军”的名头,让那些跨洋而来的蕃人们“归心归德”,当然到了宋代的时侯,这个名头就不怎么用了。现在皇帝说要给主管蕃坊修筑的人,也就是他马默,加上这么个名头,就等于确认了经略司的奏请,正式承认了他马默在西城修筑事宜上的法定地位。将来只要工程完毕,首功是绝不会旁落在他人手里的,就算程师孟也别想着来争。

    “也许用不了多久,我这转运副使就可以变为正使了。”马默志得意满抚须微笑,连日来被宪仓二司搅合得无比郁闷的心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实上,马默之所以大半个月来一直没有对那杀千刀的楚锐动手,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多折磨折磨楚锐,另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宪仓二司的瞎搅合。

    每次当马默想用“办事不力”的借口把楚锐拿到衙门里来千刀万剐的时侯,那个仓司管勾陈其凤总会不合时宜的跳将出来阻拦,说什么“办事不利就对了,原本这工程就不该开工”之类的话语。

    既然牵涉到与耿南仲、汪辅等人的纷争,加上朝廷对此事的态度还未明确,所以马默还真就不好对楚锐硬来,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只好先让钱中进去把楚锐收拾个半死,等待朝廷发话了之后再说。

    现在看来他隐忍的策略是对的。“归德将军”哟!转运使不好随便杀罪卒,但归德将军似乎就可以。虽然大宋朝没有对此做出过明确规定,不过在唐代的时侯,归德将军却有管勾蕃坊刑狱权利的,想来仿效旧唐故事,顶着归德将军的名头把正在蕃坊服役的楚锐拿来杀了,别人也多半不好有所非议。

    “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马默得意地想着:“用啥法子搞死楚锐才过瘾呢?砍头不行,便宜他了。还是凌迟好,剐他三千刀,让人把场面摹画下来,送京城让董大太监欣赏欣赏,总不会再说咱对不起赵兴这小舅子了吧?嗯,我看行。”

    一路愉快地微笑着,进到蕃坊衙门之后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随从的时侯,却听到前来迎接的吏员说,由于昨天的雪下得太突然,所以钱蕃长一不小心就受了凉,今儿在家服汤用药,不能过来衙门办公了。

    “生病了?我看他钱中进多半是心病吧?”马默无所谓般地冷冷一笑。在他看来,这肯定是因为钱中进得知了邸报内容的缘故。想想也是,本来归德将军该是授予蕃长的,现在却让转运司给夺去了,他钱中进这官迷如果不吐血的话,那才叫见鬼了……

    “马默这回要见鬼了!”

    扶胥镇内的一处酒肆包厢被人推开了一扇窗户,钱中进站在窗前搓着手,遥看着远处那依旧奔涌不息的江水,用力吐出了胸腹中的气息,当那气息变成白茫茫的雾气在冷风中消散,仿佛他长久以来的怨气也终于消失在空中了。

    大清早喝酒并不是钱中进的习惯,不过他是于今早天还没亮的时侯,与一众徐九思的亲信,在徐九思本人的亲自带领下,来到这儿的。这座酒肆是徐九思名下的私人产业,虽然不甚奢华,但胜在物品齐全服务周到,无论美酒佳肴,无论歌伶优妓,该有的都有。最重要的当然只有一点,这儿的位置实在太好了,距离广州甚远,镇子前方还有扶胥军营挡着,今天无论广州那边闹出多大的乱子来,总也波及不到此处的。

    是的,要乱了!昨天楚锐已经摆明了车马,明说做反,钱中进当时就是浑身一激灵啊!心说楚锐这小子也忒不厚道了,平日里老爷我苦口婆心连鞭子都抽断了几条,可这小子装傻充愣一副死狗不怕热水烫的模样,死活都不咬这钩。结果就在老爷我静下心来准备玩持久战的时侯,哎?这小子却突然迸出这么句话来,故意吓唬老爷我还是怎么的?搞得老爷我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没晕过去!

    既然要乱了,广州城里就绝不能待!乱兵之中天知道谁会倒霉,所以在消息被徐九思向各路神佛通报以后,几乎所有涉及这个核心机密的人都在昨天夜里行动了起来,该撤的撤该避的避,虽说很多人因为不是一伙的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但是钱中进很肯定,昨天那广州三城看似寂静的夜幕里,肯定是城门大开,肯定许多消息灵通人士都是拖儿带女整府出城而去。

    “钱蕃长,再过来喝一杯嘛!别浪费了徐判官备下的如此美酒。”有人在包厢里叫唤着钱中进。

    “徐判官?等今天过后怕是要称徐使相了!”钱中进没有转身,依旧看着江水微微一叹,就不知道自己到时能不能也跟着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要说想在功劳簿上分一杯羹的人可真不少,比如陈其凤就是其中一位。

    凌晨撤离出城的时侯,钱中进似乎看到了陈其凤。当时大伙儿都是带着家属的,连府中的下人也一并带走,人数一多加上夜色朦胧,当时钱中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没敢确定。他始终认为陈其凤是汪辅的头号亲信,而汪辅肯定与徐九思无关,断无理由陈其凤会收到消息,甚至混在徐九思组织的队伍里撤离的。

    结果到了扶胥这座酒肆门前的时侯,钱中进就发现自己实在错得离谱,因为停在酒肆门前的众多轿子中,有一顶绿呢轿子上分明印有“仓司管勾”的字样,并且还跟徐九思的轿子并列一处。蜷缩在轿子边的轿夫,钱中进也是认得的,这段时间在莫府仓库见过好多次了,轿子主人不是陈其凤又是谁呢?

    “真是奇怪了。”钱中进摇了摇头:“徐大判官到地儿后一直在隔壁包厢跟人谈话,谈话对象不会是陈其凤这家伙吧?大事不好啊,本来老爷我才该是徐判手下第一猛将的,逼流囚反乱一直都是我在cao劳的,功劳该算我头一份,现在眼瞅大功告成,这陈其凤横插一杠又算怎么回事呢?……

    “说吧!你要多少?”徐九思斜靠在暖塌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在他面前垂首而立的陈其凤,心中着实鄙夷得很。

    大家都是官,大家私底下也都干着走私的勾当。只不过官得分大小,走私的生意也得分大小。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徐九思都认为自己压着陈其凤一头,更别说陈其凤还欠着他一个大情分,两年前在真腊,若非他的人帮忙射了几箭,这陈其凤说不准就挂在异国他乡了。

    正因为如此,当陈其凤提出要瓜分水师扩建的木材份额时,徐九思心中相当不满。凭什么呢?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是老子策划的,你陈其凤充其量也就是利用了宪仓二司,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这本身也符合你自己的利益,没人求着你干的。现在倒好,成事在即了,你就来跟老子提条件了,人品啊!

    “徐大官人是下官的前辈,水师扩建的木材份额呢自当占大头,下官只想要三成。”陈其凤的神情很恭敬,不过语气却很笃定:“原因无他。搞掉马默是一回事,可要想让陕亶把一百五十艘大海舶全部交予苏莱曼造新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下官没有猜错,徐大官人是想用退回工程给经略司为条件,让程师孟出面压制陕亶,从而让陕亶停止拆卸那些荆湖旧船,全部使用咱们走私来的木材造新式海舶吧?”

    “是又如何?”

    “下官有更好的法子啊!”陈其凤微笑道:“在蕃坊码头看守那些荆湖旧船的厢军都头,名叫丁三郎!这人原本是下官的手下,颇有些忠心。而下官当初把丁三郎由仓司送往经略司,原本只是为了埋下颗棋子,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现在这颗棋子却可派上大用场了。”

    “哦?怎么说?”

    “今早离开广州前,下官派人去对丁三郎说了,如果广州城发生了什么变乱之事,为了不使那些旧船落入贼人之手,不妨便一把火烧个精光。”陈其凤停顿了一下,然后正视徐九思道:“所以,下官斗胆,敢问徐判官要这三成的份额。”

    “这样……”徐九思闭目沉思。

    如果丁三郎真能把那些荆湖旧船全毁掉,没了官制《船样》料件的陕亶,也只好把所有造船份额都给苏莱曼了。虽然这种做法与他徐九思之前的思路有所不同,但是达成的效果却是一致的。一方面完成了当初让苏莱曼获益的承诺。另一方面,原本五十艘海舶的用料变成了一百五十艘,通过卖木料赚到的利润无疑增加了许多。而且最大的好处是,省却了将来为这事与程师孟扯皮的功夫。

    嗯,似乎这笔生意还是做得过的。反正造船木料所需甚多,以他徐九思走私多年的留存,未必就能供应得了,把陈其凤加进来补充一下,有钱大家赚,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就分你三成吧!”徐九思缓缓说道:“不过这事总还有些风险,丁三郎若是办得不好,让程师孟瞅出破绽来,非要追究的话……嘿嘿,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可别怪本官无情,本官总要找个人出来,给程大帅消消火气用。陈其凤,你就是那个人,明白吗?”

    ……

    距离扶胥镇三里外的扶胥军营里,程师孟右眼的眼皮没来由的跳动了几下。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程师孟也是听说过的,不过他并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在他看来,眼皮乱跳只不过是自己一夜未睡造成的,至于什么灾难之说,有李玉简和陕亶这俩得力的左膀右臂在身旁,谅那正准备搅风搅雨的楚锐,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程师孟是在昨天子夜时分率领帅司一众将领、吏员来到扶胥军营的。目的是看看李玉简究竟布置得如何。

    结果李玉简没有让他失望,拿出了许多份作战预案,很显然是下了一番苦功。

    这些预案里,有关于如何调集兵力镇压反乱的,有关于如何在城中搜捕藏匿罪卒的,还有如何防备罪卒集结在一起试图反抗的,有关于如何确保类如“甲仗库”“都作坊”“粮仓”等重要部位安全的。甚至还有为了防备罪卒挟持朝廷官员而制定的一些劝降措施。

    程师孟是大帅没错,不过他只是个读书人,一直在大宋东南几个路做官,论起军事其实他是外行。现在看到李玉简准备得如此充分,他也就放下心来。

    只是他放心,他身边的主要军事参谋,经略机宜陕亶却有不同意见。

    “一定镇压得了么?未虑胜先虑败,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将军该不会不明白吧?要我看,万一镇压不力,则扶胥方向已然空虚,岂非给了贼兵突围的机会?”

    当时天还没亮,陕亶的脸色在军营大帐的灯火掩映下显得非常狐疑。在他看来,李玉简还是太过年轻了,并且之所以能当上副将,多半是靠了李家老爷子的萌佑。除了因为去年西南夷作乱,李玉简被调到广西打过那么一小仗之外,实际上李玉简再无其他领兵作战的经验。以现如今的情势,李玉简怎么就能如此笃定,罪卒们不敢朝扶胥冲过来呢?要知道世事难料啊,战场上的事情难说得很,不在扶胥留点援军,真出什么事就不好玩了。

    “向扶胥方向突围?”李玉简对陕亶的说法不屑一顾,不过在大帅面前这样的情绪还是不能流露的,他假意思索了一下,然后正色道:“贼兵入了城后,势必要行抢掠之事。只要一开始,哪里还能收拢得了?只有被分散击破的份了。若是他们不入城,末将也有斥候侦之,断然不会轻易出动的,末将亲自带着主力堵在这里,军营就卡在官道上,倚有地利之坚,更兼以逸待劳,何况兵甲犀利,而他们只不过一群拿着破斧头的疲惫之贼,又怎么敢来呢?”

    “大帅放心!只管坐镇在大营之中便是。”李玉简转而对程师孟道:“其他事情,由末将代劳即可,必不负大帅厚望。”

    “不妥。”陕亶见到说不服李玉简也就不说了,但是让他跟着程师孟待在扶胥,他是绝对不干的,无论如何安全第一:“下官建议大帅还是去其他地方好了,比如虎门就不错,那儿有禁军水师主力,真有什么事,大帅正好可以带领水师赴援。”

    “去什么虎门?”李玉简不高兴了:“难道真不信末将的本事吗?再说虎门还是太远,消息传递缓慢,不方便大帅回来主持善后大局。”

    “李玉简!”陕亶板起脸直呼其名:“你自己不要命倒罢了,敢将大帅置于险地?”

    “行了行了!二位都是国之干城,就不要争了嘛!”程师孟立即打起了圆场。

    作为上级,如何在下级面前保持平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虽然程师孟对军事一知半解,不能分辨李玉简和陕亶谁说得对,但他明白,无论他留在扶胥还是去虎门,无论他听了谁的话,另一位的面子恐怕就不太好看。眼下用人之际,当精诚团结,还是不要干这种伤和气的事情为好。

    “这样,待天亮后那些罪卒出发了,本帅就去猎德吧!”程师孟对两位干将道:“陕机宜陪我前去。万一事有不妥,李将军且把消息送往那处。猎德乃是八大镇的枢纽,本帅随时可以召集其他禁军协同应对。”

    现在天亮了,在一片号角声中,准备离开扶胥军营的程师孟,虽然右眼皮跳动了几下,但这并没有妨碍他骑在马上,回首眺望了一眼远处那已经空荡荡的罪卒营地。罪卒们已经在两刻钟前出发了。

    “今天会是精彩的一天。”程师孟对自己说:“就不知道楚锐现在正想些什么,马默又在干嘛呢?还有耿南仲与汪辅,哈,别怪本帅没通知你二位,实在是你二位事务繁忙,平日里也不跟本帅亲近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

    官道,其实也就比普通的道路要稍微宽敞一些,至于什么平整扎实却是谈不上的,尤其在雪后,一些道路上原本存在的坑被雪掩盖,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摔上一跤。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向西城进发着,虽然路不好走,可却没有一个人掉队。因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里,都是热乎的。

    身体上的热乎,来自于昨晚和今早那充足的伙食,来自于新发下来的冬衣,据说那冬衣可是楚指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海商那儿求回来的,甚至早上吃饭的时侯还有人私下传言,说楚指挥为了弄冬衣,不得已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被那个叫做格什么雅的蕃婆子蹂躏了整整一夜。

    至于心里上的热乎,除了感激楚指挥之外,最重要的是,许多队长早上都透了口风,今儿是玩命的大好日子!

    玩命!绝对是大好日子!所有罪卒对此都是确定无疑的!从伐夏战争到现在,一年多了,大伙儿受了多少委屈,失去了多少袍泽,忍受了多少痛苦,现在还剩下什么?不就是一条命么?不拿来玩玩,不为自己讨个公道,那活着还有啥乐趣?

    反了!杀了那伙欺负人的狗官!不管前路如何,总好过被饿死冻死鞭死,将来要是到了地底下见到那些战场上牺牲的袍泽,怎么也不能没羞没臊的说自己是窝囊死的吧?咱关西男儿没有这样窝囊的死法!

    快点吧!别掉队!报仇的时侯快来了!重新拿起刀枪的时侯要到了……

    “那谣言是谁给老子造出来的?”楚锐带着义愤填膺的表情站在队伍边上,挥手让弟兄们快走,扭头对王六郎道:“老实交待,是不是六郎你?要说格罗丽雅的名字,知道的人其实真不多。你说你造这谣言不是寒碜哥哥我吗?哦,老子被那娘们蹂躏了一整夜?老子出卖rou体就为换衣服回来?我就了个去了,这是爷们干的事吗?真要蹂躏,那也该我蹂躏她!你就不能说我把她蹂躏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眼巴巴送衣服来么?”

    “嘿嘿!”王六郎尴尬的笑着。

    “还笑?”楚锐大怒:“瞧见没有?瞧见没有?每个路过老子身边的人,看老子的眼神都那么暧昧,还充满了同情,你,我说你呢!赵三麻子,打起精神,走快点别回头,看什么呢就看?”

    是的,没必要回头,前方就是莫府仓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