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生死两隔?瘗玉香
张奉洵平躺在榻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这世间。 微微透亮的清晨,丝丝缕缕的朝阳从窗格间洒落,屋中焚着安神的暖香,恬静而怡人,仿佛半年多前,每一个阳光静好的破晓。 但他很快没有心思安享这一刻的宁静。胸口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昏迷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上脑海,血、漫天的血,在她的脚底积流开来…… “张公子,你醒了啊?诶,不能起身不能起身,大夫说你这伤处险得很,差几分就没命了!加之失血过多,必得卧床五六日静养才是!” 屋子里端着下巴打瞌睡的小厮赶忙擦干嘴角的口水,急上前扶住了要强撑着起身的学士府公子。 张奉洵勉力起身,面色狰狞地反握住那人的手腕,质问道:“林如芊,林如芊怎么样了?” “张公子说芊小姐啊。她昨夜生了,生下一个小子。可惜啊,早产加着难产,最后没活下来。” 张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握着那人腕子的手上加力:“你说谁,谁没有活下来?” 小厮吃痛,整张脸扭在了一处,支支吾吾地,“小公子好好的……芊……芊小姐,芊小姐没活下来……” 小厮暗自腹诽,你儿子活得好好的,现在总该放开我了罢! 张奉洵是松开了手,仿佛触电一般撒开了手,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的耳边似有钟声轰鸣,仔细去听,又闻见一串压得极低的哭声,风一吹,便带走了去。 这郑王府,本听不到钟声。这个清晨,本没有风。 “张公子张公子!”小厮活动着如蒙大赦的手腕,却见那学士府公子硬是生生地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没留神松了劲,整个人摔下床铺打了几滚。 他本想去扶,想到自己手腕子方才的遭遇,终是讪讪地缩回了手,只迭声叫着:“张公子!张公子你不能下床啊!你要甚么,吩咐小的就好!要不小的去将小公子抱来给您瞧瞧?哎哟喂,我的祖宗啊!你的伤口裂开了,蹭蹭地冒着血呢!” 张奉洵在地上滚了几滚,扶着桌脚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头重脚轻地往门外走去。小厮无法,只得急匆匆地赶了上去。 一出屋门,院子里浇水过路的下人便齐齐抬头望向这颇为落魄的张家公子,愣了一瞬,齐齐屈身见礼。他只着了一件中衣,披头散发,胸口白襟上的血晕还在不断扩大。 张奉洵猛地认出,此处就是郑王府的厢房,林如芊住了多日的那个院子。隔壁,隔壁就是她的屋子——屋内紧闭,杳无人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当头一棒,他有些清明过来。 “张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小厮从后头赶上,哈着腰问道。 “林如芊在哪里?” “芊小姐的尸体停在后堂呢。王妃、二少爷都在那儿陪着,您这身子就别去凑热闹了……诶诶,是这边走……” 张奉洵一意孤行地要往后堂去,小厮无法,只得另唤了个家奴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架着,终是走到了。 后堂的外室中,林如菀林卿砚姐弟相对而坐,茶几上的两盏热茶一直搁到冰冷也无人问津。 小厮扶着张奉洵迈进门槛,见林如菀眼风扫来,忙解释道:“王妃娘娘,张公子硬是要赶来送送小姐,小的拦不住……” 张奉洵面白如纸,推开左右二人,踉踉跄跄地上前:“长姐,芊儿她怎么样了?” 林如菀双眼红肿,勉强维持着王妃的威仪:“芊儿产后血崩,没能救过来。” 张奉洵没来得及再说话,身旁便有一道人影飞快地闪过,他的右脸上顿时挨了一记拳头,站立不住翻倒在地。 “砚弟!” 出拳的正是林卿砚,他居高临下目色凌厉地质骂道:“张奉洵!我是如何跟你说的?你自己找死便罢了,为何要拖累芊儿!你难道不知她怀胎八月受不得刺激?现在好了,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呢!” 张奉洵翻身坐起,目光森然,不顾胸口血流如注,反唇相讥道,“那你呢?明明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却百般隐瞒、不思报仇,只顾自己苟且偷生,将所有的苦留给一个弱女子来抗。若非如此,芊儿怎么会大受打击以至今日!现在倒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兄长模样又给谁看!你知道这些话是我从何处听来的吗?是芊儿!是芊儿亲口同我说的!” 林卿砚一怔,紧握的双拳乍然松开。 “住口!”林如菀当下断喝道:“张公子若是念着生前情谊来此道别致哀的,那么就请进去罢。若是来此挑衅滋事,那就恕郑王府招待不周!” 张奉洵没法,只得忍气吞声地住了口,由家仆搀扶着站起,缓缓往内堂走去。 林如菀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落座。昨夜守在林如芊身旁一夜,林卿砚已经向她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饶是如此,林卿砚今日之举也太过轻率了。她知道弟弟心中不好过,只叹了口气没有多加指摘。 今日,本是林卿砚的加冠之礼。 内堂中,林如芊双手交叠躺在冰冷的檀木板上,身上的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素白平静的面容与往日无异。她曾高高隆起的肚子平平坦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入门楣的新妇,那般乖巧灵动而富有活力。 可是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她睡觉时从不会这般安分。她喜欢侧着睡,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睡到半夜时,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得像只小虾。 他是一个懦夫,可是他也曾有过想要守护的人。 她问他,假奏章被撞破的时候他是怎么打算的。 他说:“那时你已怀了孩子,女人生孩子,便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 一字一句,如针锥心。 他多么想有机会能告诉她,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事情败露,他心慌意乱,除了将她软禁起来封锁消息,他不知道还能做甚么。一日日过去,林仁肇溘然长逝、郑王府几次三番派人来催,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没有负荆请罪的豪气,亦无引颈就戮的决然。 张奉洵徐徐抚上林如芊的手,那双手冰凉彻骨,寒气一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芊儿,方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慢慢地说道,“那个梦很长很长,就像是真的一样。我梦见,你闯进屋子来,发现我案上摆的那封郑王奏疏,其上通红的印鉴还没有干。你质问我为何要伪造姐夫的手书,为何要诬陷岳丈,我怕了,我将一切都同你交代了。这是宋国的离间计,是他们的阴谋。” “随后,我们将此事禀明了国主、禀明了岳丈,宋国的jian计没有得逞。我们和离了,你说你不喜欢腹中的孩子,喝下了落子汤,回到了江南。国主追究我助纣为虐之过,将我流放至宋唐交界。宋国开始通缉五年前的杀人犯张奉洵,他们很快找到了我,按律判处绞刑。” 他勾起嘴角,轻轻地摩挲着女子冰冷的手背,“我走上刑台的时候,你正在南昌的家中低头扭着帕子。岳母坐在你的对面说道,说你是嫁过的女人,如今再想嫁,只怕就得放低要求、多倒贴些嫁妆了。你说,就算不放低要求,也不见得找了甚么正人君子……” “然后,我就醒了。”他将林如芊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暖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这个梦,好不好?” 顿了顿,他又喃喃地自答道:“和现在相比,真是一个美梦。” 那小厮将张奉洵扶进来之后并没有出去,站在后头悄声唤了“张公子”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心道这学士府的公子多半是魔障了,絮絮叨叨地说甚么瞎话……这还美梦?相好跟人跑了,小命也要丢了。这分明就是最可怕最伤情的噩梦! 又叫了两声张奉洵仍没反应,这停尸的地方总归有些骇人,那小厮只得和家仆对视一眼,偷偷地溜了出去在门外等候。 张奉洵犹自握着女子的手,胸口guntang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也浑然不觉。盯着她的脸,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奢侈。他们认识得还不足够久,如果他忘记了她的样貌,该怎么办? 她夸他丹青描得好,其实一点也不好。那画像上描摹不出她半分的神韵。他久久地看着,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张公子嘞——差不多了,王妃差人来催了。”小厮在门帘外探进个脑袋,“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节哀罢……” 他凑上前,轻伏在女子的耳边,近得能数清她紧闭双眼上细细密密的眼睫毛。 “林卿砚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你。我知道,你想要报父仇,父仇未报,你是不会安心的。放心,我很快就去陪你。” “待我除去其他害死你的人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像在讲述一个乏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