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孽债孽偿?临盆时
他伸手扶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险些跌坐在地的女子,面上犹带着笑。 他若不出言激将,她如何能亲手报仇、解开心结? 他没想到她这般恨他。不过也好,既然他在她的心中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既然他是她的心结——那便将这结割去罢。 他嘴角的笑,傲慢而轻蔑,至死都不知悔改。他得意的是,她不知道,她所担忧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 早在他亲往郑王府招认一切之前,便跪在学士府中,向爹娘坦白了一切。张洎气得大发雷霆,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让他自尽谢罪。张夫人只在一旁抹着眼泪无话可说。而他早已辞去朝中职务,再不是甚么朝廷命官。他死了,没有人会追究,没有人会惋惜,有的只是大快人心。 “你不是说……我该死吗?”他缓缓地将林如芊扶着坐到榻上,直起腰时才觉得眼前有些重影,“既是该死,你又怕甚么?” 林如芊一张脸苍白无血,干干地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到地下,向林将军请罪。他知道了这不关你的事,便不会再来找你了。” “那孩子你若不喜欢,送回张家也使得。我娘虽被我这个不肖子伤透了心,该是不会任她的孙儿漂泊在外的。” “人的一生原来可以犯下这么多的错事。我这一条命,要偿还的太多,只怕偿还不尽……” 林如芊枯坐在榻上,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背靠在墙上,一点一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渐渐失去了知觉。地上的血水漫开,肆无忌惮地流着。 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却空洞得冷冷清清。泪珠从下眼睑无声地滴落,她说不清,自己心口那闷窒的钝痛因何而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肚腹间猛然传来一阵绞痛,痛感迅速地扩散开来,她死死地咬紧牙关——怀孕至今,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过几次,她能忍过去。 可腹中的剧痛愈演愈烈,一波强似一波,林如芊倒在榻上,疼得将嘴唇咬出了血,身子不住地发着颤,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恍惚间,张奉洵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光斑,掺杂在溢目的混沌中。他使劲眨了眨眼,渐渐能看清些东西,他看见她侧倒在榻上,衣裙上蜿蜿蜒蜒地透出一道鲜红的血色,一直流到脚踝边,稀稀落落地积在脚边的地面上。 “芊儿……”他低低地唤了声,撑着满是鲜血的地面想要爬上前去,可是他没有半点的力气。 “来……来人……快来人……”张奉洵无力地敲打着身后的墙壁,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化作一片虚红,是漫天的血色。捶打墙体的动作愈发缓慢,一拳一拳,都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手,脱力地垂下。 他周遭大片的血泽顺着不平的地面漫流开,中有一股绵亘蜿蜒,流到了女子的脚边,与那小滩血水混合在了一起。 …… 待当差的婢女察觉听见女子的痛呼,急急赶到时,她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正对着坐榻的墙边倒着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张公子,而芊小姐半躺在榻上,疼得发抖。随着她一声惊呼,王府上下登时忙乱起来。请稳婆的请稳婆,请大夫的请大夫,布置产房的布置产房,兀自忙乱的兀自忙乱,向上禀报的则伏贴在地,战战兢兢道: “王妃,学士府……学士府的张公子重伤……倒在三小姐的房中,三小姐……三小姐只怕……只怕要生了。” 彼时林如菀正在世子书房监督李仲寅的功课,大惊失色忙赶去时,林卿砚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面色很是不好看。产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喊。 “砚弟!”林如菀急步上前:“芊儿怎么样了?” 林卿砚铁青着脸,看向紧闭的屋门:“稳婆说,芊儿这是早产。” 林如菀自然知道早产的凶险,嘴上仍絮絮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娘生芊儿的时候,也是早产,不也好好的吗……没事的……” “芊儿刺了张奉洵一刀,”林卿砚表情严峻,“失血过多,已教大夫去看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 “芊儿怎么会……”联想起林如芊这些日子的反常,林如菀面色一变,猛地揪住弟弟的衣襟,质问道:“你们究竟瞒了我甚么!” “没有……”林卿砚心乱如麻,只能苍白地解释道,“许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罢……” “等芊儿生下孩子,我非得好好问清楚这些事不可!” 屋中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屋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上了年纪的婢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袖摆上犹带着斑点血渍。 林如菀见了忙问道:“碧珠,如何了?” “禀王妃!稳婆说芊小姐这一胎乃是脚冲下,难产……让奴婢去找人搬些干净的桌椅,调整姿势……” 俗话说:“头过身就过。”生孩子本就是儿奔生,娘奔死。胎儿若是双脚朝下、胎位不正,难以顺产,更是险上加险……林如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不由得冒出了汗。 “知道了,去忙罢……” 林卿砚抿唇不语,只握紧拳头望向屋门。 又过了两刻钟,赵攸怜一头撞进了这个院子。没有人通知她此处的事,她坐在房中听外面一阵混乱,一问之下,方急急赶来的。 屋中女人痛苦至极的喊声听得教人一阵阵心惊,门外等候的林家姐弟双双神情冷涩,面色沉重。赵攸怜默默站在他们身后,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天暗得很快,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溶着nongnong的血腥之气,蒸发在这忙碌的夜色中。屋子里的呼喊声开始变轻,变得低沉,仿佛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缓缓地褪去金色的光亮。 下人们在院子中点起灯,搬来轻凳请主子落座。林如菀一颗心七上八下,捂着胸口坐下时,方觉着腿有些发软——不应该是这样的,芊儿不应该受这样多的苦,难道是她腹中的孩儿因为她想要杀死张奉洵而在惩罚她吗? 林卿砚的面色沉得可怕,肃然地站在廊柱下,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方才稳婆已经让人出来问过了,说是产妇身子弱,只怕没法子顺产。若是保大有可能母子俱损,若是保小,至少还能保证孩子活下来。林家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做出了选择——保大,不惜一切代价。 “王妃!”下人进院禀道,“大夫妙手回春,学士府张家公子的命保住了。” 林卿砚循声望来,眸底是深邃的黑暗。 赵攸怜犹自云里雾里。方才听丫鬟提了那么一句“芊小姐要临盆了”,她便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如何能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波折。 林如菀当下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命人好生照料张公子,下去罢。” 她虽不知林如芊为何要杀张奉洵,但她相信因果报应,杀了人、欠了债都是要还的。如今张奉洵没死,芊儿的罪也就轻得多,老天不会这般惩罚她的…… “啊!” 随着女子的一声痛呼,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划破了满院的焦灼,那声音有如,是这世间最美妙的绝响。 “生了,生了!”赵攸怜愣了一瞬,绽开笑意,喊了出来。 “芊儿……”林如菀扶着凳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门框走去,窗纱内人影晃动,是仓促忙碌的喜悦。 为了不让产妇和新生儿着了风,屋门只开了一条缝,身材娇小的丫鬟挤了出来,眉开眼笑地上前报喜:“回娘娘、回二少爷,姑娘生了,是个小公子!” “芊儿如何了?”林卿砚直截问道。 “小公子折腾,姑娘耗了这么久工夫,眼下累得没了气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话音未落,屋中忽然传出一女子尖细的声音:“芊小姐?芊小姐?稳婆,稳婆你快来瞧瞧,芊小姐这是……” 屋内的烛光在窗格上映下稳婆臃肿的身影往后退去,她俯下身察看,随即身形一晃,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快,快去熬止血汤,白勺、香茯、艾叶各三钱……” 仿佛一道惊雷,在院中炸响。 稳婆一声令下,几个本就忙东忙西地在打下手的婢子登时跑起来,进进出出、吵吵闹闹,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林如菀强打起精神唤来下人帮忙煎药,加入了这一场忙乱之中。 林卿砚只觉得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牙齿上下打着战。他前几日的内伤颇重,当下血气翻涌,竟在喉间尝到了一丝血腥之气。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般惧怕甚么。其实他早该想到了,是死亡。 赵攸怜是第一次听到“血崩”这个词——崩,自上而下之势,毁也。从稳婆惊恐的声调,从下人惶急的忙碌,从王妃一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从他不可置信的怃然,从这满院子喧嚣中透出的凄凉肃清——她隐隐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