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正月初三
正月里比年前更忙,年前忙着筹备过年,正要忙着人情,今天你来拜访,明日我来还,礼尚往来热闹非凡。内廷里机构众多,正月里既要当差,也少不得这些人情往来,初三这一日,没下雪,也不是晴天,灰蒙蒙的厚云笼罩在京城上空,看样子会有场大雪。栗司饰在司饰房设宴宴请司衣房,两房因为平时往来多,人也多相熟,于是刘氏带着大半的掌衣典衣女官管事姑姑等去赴宴,司衣房里,只留玉燕守着,刘氏临走前吩咐,若是有事,马上派人去司饰房找人,玉燕跟在刘氏身边时间最长,行事也稳重,交代完毕放心带着春雨去赴司饰之请。 正是新年,司衣房里大家都打扮的喜庆,刘氏没穿平日当差的宫服,只着一件橘红明暗云骨朵儿纹丝袄,外罩胭脂色银鼠卦,下身一条黄罗晕银泥群。她的妆容也颇精致,三千青丝绾成时下流行的回心髻,用几只金簪固定,即简洁又大方。面上匀抹着玉簪花粉,里面兑了茉莉花种,闻起来幽幽清香,口上描了胭脂,双唇红润饱满,眼角一点痣成了脸上天热装饰,显得刘氏年轻风流。跟在她后头的春雨也穿着鲜亮的衣服,一脸喜气。本来拢香也要跟着过去,临行时内廷传话来说兴阳公主今日入宫给皇上皇后请安,叫拢香过去和她说话。不知道兴阳公主出嫁后还有什么和拢香说的,拢香换了衣服就去含象殿了,玲珑留守在司衣房里。一切交代清楚,玉燕如往常一样领司衣房内众宫女送刘氏出去。 大年下说忙是很忙,说不忙,其实也不忙。玉燕料想今日宴饮没什么事,也不拿规矩据着她们,她自己坐在案前整理一些平时写过的卷轴册子,其他小宫女就或坐或卧什么都有,甚至有几个调皮些的,跑到司衣房外的庭院玩雪。剪雪除夕那日得了画眉的剪纸,喜爱得不得了,别人拿了都回去贴窗上,她却还收着,此时从怀里拿出来,玲珑见她还专门用个荷包收着。其他宫女看见也不禁咋舌:“怎么还收着,窗花正该贴窗上,收着怪可惜。” 剪雪道:“贴出去才可惜,这纸片儿这么薄,贴在外面日日风吹雨淋的,不知那日就没了,就算能一直留到明年,新年又要被换下,还不如我这样收着,什么时候想看了就拿出来看。” 玲珑瞧她手上展开的纸张,被画眉剪刻成一个舞动的女子,女子的身姿妙曼,动作轻盈,裙袖如飞羽一般,看起来若舞若飞,比那天临窗赏梅的那幅还活灵活现,难怪剪雪要收着舍不得拿出来。 新年玩的多吃的也多,刘氏给了厨房不少点心钱,让司衣房从大年夜到上元节都有点心吃食供应,这一点最开心的莫属玲珑,几个小宫女围着说话,旁边就放着两盘点心,虽然不能敞开着吃,话间能捻上一点祭祭嘴也很不错。 玩笑了一会儿,在门外玩雪宫女的笑声传进来,嘻嘻哈哈真如银铃一般欢快清脆,里面的人按捺不住,纷纷跑到屋外。剪雪是玉燕身边的丫头,看了看玉燕的脸色,见玉燕只顾低头整理卷轴,知她是应允的,也撒开脚跑出去。 本来不过是几个女孩子堆个雪人玩,初时还好,你堆你的我磊我的互不相干,也不知道谁先砸过来一个雪团子,有一就有二,被砸的人不服气自然要回击,一来二去,或有被殃及的,或有起哄的,就都随手抄起雪团子胡乱砸去。小院子里瞬间化作枪林弹雨的战场。 雪团子带着雪沫儿“嗖”地一声直朝门面射来,玲珑刚好转身砸出去一个,不及回身,剪雪眼见她躲不过,大叫一声:“小心。”玲珑眼角瞥着白影越来越近,朝下蹲身,偏偏脚下不稳,被转过来的那劲道带着在雪地里滚了一圈,雪球在她滚到地上那一刹打在她身后的树干上,砸了个四分五裂,终没砸到她,可是她也滚了一身雪。 剪雪看她狼狈的模样,很不义气的笑得前仰后合,对面也传来女孩子得意的笑声,笑得最大声的就是最调皮的雾霭,玲珑恼羞成怒,爬起来顺手就抓了几把雪砸过去,听到对面哀嚎一片,正得意,“嗖嗖嗖”几道白影又射过来,这回可是犯了众怒了,上下左右都有,眼见躲闪不过,身后的剪雪拉了她一把,扯到树干后,那几个雪团又喂了树干。 剪雪从树干后探出半个身子朝对面喊道:“来啊来啊,看你能不能砸中!”又引来对面一阵集火猛攻。 正当大家杀得起劲,玉燕走到廊下,不知谁没看清,冷不丁一个雪团子朝玉燕的方向射过来,玉燕“哎呦”一声,弯腰避过,虽没被雪团子砸到,却受了一次惊吓,刚才又动得快,发髻都有些散了。 于是对着院子里大声道:“小丫头们快别闹了,瞧你们把院子里弄的,当心司衣大人和姑姑回来责罚你们。” 大家听她这样说,都停下来,玲珑打量四周,发现她们还真是闹得有些不像话,树干和柱子上,廊檐下,到处都是雪水,一些枯花枝被砸落在地上,可谓狼藉一片。同是留下来的管事姑姑,看见玉燕终于肯站出来阻止她们,松了一口气,大年下也不想责罚宫女,只叫她们赶紧在刘司衣回来把院子里清理干净。 女孩子们脸上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难得欢快玩一次,奈何规矩不能乱,都主动拿扫帚抹布等去清扫。 管事姑姑分好她们的工作,走到廊下对玉燕感激道:“还是玉燕姑娘有法子,站在廊下说一句她们就不闹了,刚才我一直在喊,她们没一个人听呢。” 玉燕见管事姑姑也是钗鬓微乱,裙角还有湿痕,料想方才一定是竭力制止宫女们玩闹,叫人倒了杯热茶送到那位姑姑手里,笑道:“她们平时据着,今天难得痛快一回,倒叫姑姑你辛苦。瞧您裙子都湿了,赶紧去换一身干爽的,年下别着了凉,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那姑姑连道两句“姑娘体贴”,自回去换裙子。 小宫女们虽喜玩闹,收拾院子的功夫也都利落,三两下就把院子打扫干净,仿佛刚才那场“大战”从来没存在过。收尾时,玲珑和剪雪把清扫用的扫帚簸箕等都收到一处,抱去门房隔间存放。出来锁门时,玲珑侧身朝司衣房外看了一眼,见一队宫人气势汹汹朝着他们这边来,他们都穿着蓝色宫服,有男有女,玲珑心头一跳,扯了扯剪雪的袖子。
“恩”剪雪回过身,也看到那队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朝我们这来么?” 玲珑道:“你快去通报玉燕姑娘,看样子要出事!” 剪雪马上反应过来,冲进司衣房去。留下玲珑一人站在司衣房院子门口,那队人走近,果然是冲着司衣房来,为首的一个穿着绿衣的太监,看起来有些年纪,衣服上绣着花纹,和玲珑平时看见小太监们的衣服全然不同,他们大步跨进来,玲珑屈膝行礼,道:“这位公公……”出声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声音颤得那样厉害,还没等她说完,已有两个强壮的婆子上来,一个捂着她的嘴,一个把她的双手拧在身后,双腿窝子一疼,玲珑已经跪在地上。双手不住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身后束缚住她的那双手,眼睁睁看着那太监带着一群人越过院子冲入司衣房,惊叫声此起披伏。 “唔……唔!”捂着她的人显然是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整张手掌捂住她嘴巴和一部分鼻子,直要叫她窒息,那婆子被她的挣扎搅得烦了,一个耳刮子甩到她脸上,喝道:“吵什么,给我老实点!” 入宫以来,虽然不是没挨过责罚,但何曾受过如此待遇,玲珑一下子愣愣不动,脸上火辣辣地疼,脑子里乱作一团,连什么时候被婆子拿绳子捆住,又那破布塞了嘴都不知道。 司衣房里其他宫女也被以同样的方式押出来。玉燕被押在前头,其后跟着留守的两位姑姑和小宫女们,有的人挣扎不已有的却已是吓傻了般,任由那些人推搡向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其乐融融欢聚一堂,怎么转眼间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副情形,难道是司衣房全体获罪了,到底是什么罪?玲珑不由想起上次中秋宴服的事,是尚服司衣等管事受罚,虽然也有宫女太监被罚入永巷,但那些都是直接接触了宴服有关联的人,司衣房里宫女未动分毫,这回难道是司衣房内部出事?可是先前一点征兆不见啊?居然要把整个司衣房的宫女都绑起来,去司饰房赴宴的刘司衣知道了么?在含象殿的拢香呢?那些因中秋宴服获罪被拖入永巷的人,是不是也像她们现在一样,被毫无反抗地带入绝地。 她们被半拖半拽到一排矮小的石房子,玲珑没去过永巷,不知道这里离永巷是什么距离,或者此处就是永巷关押宫女的地方。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如鹅毛一般飘落,纷纷扬扬,连眼前情景都看不清,玲珑被推入其中一间房子,一股腥潮味扑面而来,呛得她连咳几声,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粗大的铁链发出“蹡踉”的声音,门被从外面锁上。骤然从外面雪白的世界进入黑暗中,眼睛适应不了,玲珑踉跄两步,扶着旁边的石壁站稳,头顶一疼,原来这屋子矮得很,连直着身子站起来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