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除夕
新做的狐皮大氅少了些修饰,贵妃专门召刘氏过去要改,刘氏才从欢祥殿出来,又有人传话说夏才人让过去。送刘氏出来的正是贵妃跟前的曹姑姑,见了夏才人派来的太监十分不解:“夏才人怎地也要刘司衣亲自伺候,司衣房里不是还有许多掌衣典衣么?” 刘氏自然不会在人前说夏氏不是,只道:“年下正是忙时,我正好在这里,去夏才人那也方便。”对于夏才人的事,曹氏也有耳闻,刘氏要息事宁人,她也没多说什么,两人辞过。转到殿内,阮贵妃正倚在榻上,手上拿着一本书翻看,玉葱似的手指划过书页,曹氏进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懒懒道:“刘司衣走了?” 曹氏答道:“走了,方才在外面正好碰上夏才人那里的太监,把刘司衣叫去了。” 阮贵妃放下书本,拿起小几上放着的热茶轻啜起来,茶香沿着杯口轻绕而上,扑鼻芬芳,口内回甘醇厚,正和茶香相溶,阮贵妃感觉精神稍振,双眼在上扬的水汽中更显清明。 “奴婢有一事不明,刘司衣为何任由夏才人颐指气使,就奴婢所知,刘司衣入宫多年,为人谨慎,却也不是任人呼喝之辈,多年管理司衣房条理不乱,在尚服局女官中也有威信,此番对夏氏倒虚以委蛇。” 阮贵妃嘴角勾出一弯笑意,她本就生得秀丽,这些年在宫中饱经人事悲喜,性子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眼角眉梢那种少女永远无法企及的风情,举手投足间,都自有一种雍容气度。那一笑更让她眉目生辉:“夏才人母家与皇后母家亲近,在内廷里,也算是皇后的人吧。”在朝中夏氏与上官氏同属一派,自然夏氏就站在皇后这边。 “娘娘的意思是,刘司衣是不想得罪皇后娘娘.”转眼一想,又道:“难怪她多次婉拒娘娘好意,如此不识抬举,娘娘何必再见她?” 阮贵妃放下茶杯,神情略显慵懒,扶着曹氏的手下榻,旁边的宫女见她要起来,连忙上前为她穿鞋。 “刘氏如今在尚服局怕已是腹背受敌。钱尚服不是个能容人的,上次她在皇后面前把过错全都推在刘氏身上,怕是早就把刘氏视作眼中钉。她想在尚服局乃至内廷不偏不倚,哪有那么容易。” “娘娘,您苦于在尚服局无人,何必要拉拢刘氏。尚服钱氏最好收买,且职位高于刘氏,用起来,应当也顺心些。” 阮贵妃细眉一挑,伸手拉下一支插在白玉瓶内的红梅来嗅,瓶中红梅开得正好,为了不损梅花的香味,她特意叫人不要在屋内燃香,屋里只留着梅花若有若无的寒香,沁人心脾, “钱氏能被本宫收买,自然也能被别人收买,若是刘氏能为本宫所用,本宫也大可不必去收买钱氏,于事必多有助益。” 曹氏会意,欠身笑道:“是是,娘娘对刘氏恩泽深厚,只看那刘氏有没有福分享有娘娘给的恩泽。” 阮贵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曹氏道:“与我去趟厨房,我看看晚膳做得如何了。” 曹氏闻言劝道:“年下事多,娘娘早起已是困倦,晚上皇上来了,娘娘还要侍奉,怎么不趁现在歇一歇,累坏了身体可不好。” 阮贵妃摇头:“正是晚上皇上要来,我才要亲自去看看膳食准备的如何,不看见,总不放心。”顿了顿,又道:“明日叫尚工局的秦司制来见我。” 曹氏应道:“是。” 阮贵妃扶着曹氏的手向欢祥殿的小厨房去。 除夕是旧年与新年的交替,辞旧迎新的时候,廊下挂上大红灯笼,门首换上新桃符,各处经过几日除尘,纤尘不染,外面是冰天雪地的晶莹世界,里面台净几明,里外都是一派清新。宫内设宴饮,宴请大臣及宗亲等。内廷各处也都设有宴席,以慰劳宫人一年辛苦。刘氏带着司衣房的掌典和女官们去参加钱尚服设除夕宴,却也没有亏待留在司衣房守岁的小宫女们,专门置办了一桌子酒菜,让宫女们围炉守岁,吃喝玩笑。因为蕊香的事,玲珑近一段时间很是闷闷不乐,到了除夕这夜,司衣房的小宫女们围在一起玩闹,她也渐渐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和她们一同剪窗花。 玲珑本来不会剪窗花,穿过来以后,因为过年窗上少不得要糊这玩意儿,娘亲就手把手教她,会沿着锯齿剪“年年有余”还剪些简单的蝴蝶花朵等。她用刻刀把一只蝴蝶的翅膀修好,从蝶身向四周,细细的纹路延伸开去,拎起来,红艳艳的纸张经过间刻更显轻薄,蝴蝶被她拿起来时轻微晃动,看起来有点像真的蝴蝶翅膀颤动的样子。玲珑轻轻吹了一口气,纸蝴蝶在手指见飘荡,心里颇为满意这个效果。转头看身边的画眉,她正在蜡板上刻一个仕女,仕女临窗而坐,窗外是开得正盛的梅花,仕女身上的衣饰用阴阳两种线条勾画,连衣服的褶皱和发丝都清晰可见,窗前的女子托腮而坐,好似望着窗外的梅花,神情自然活现,玲珑看见时,画眉正用刀尖修饰一处花枝,她刻得细心,连枝上覆着的细雪都刻了出来,和她的比起来,玲珑手上那蝴蝶感觉就寒酸多了。放下纸蝴蝶,玲珑凑到画眉身边,惊叹道:“画眉jiejie,你刻得真漂亮!” 周围小宫女听见玲珑的声音,纷纷挪到画眉身边看她的蜡板,赞她刻的美人图好看,画眉不好意思道:“不过随手刻一个,待会儿就好了,别闹。” 这几日时晴时雪,屋子外面冷得很,却熄不住大家的热情,屋里桌案上遍是她们剪过的红纸,剪子刻刀蜡板之类更是横七竖八到处乱放。屋外几个小宫女扶了梯子争相把窗花贴上,画眉那副美人图被贴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小女孩们见她刻的好,正围着她央求再要幅给自己,画眉被闹得没辙,只好都应下来,伏在案上一个个帮她们刻画像。 玲珑趁着人不注意,执起一根烧到一半的蜡烛,拐到个没人的角落,从袖里掏出自己方才剪的那只蝴蝶,放到烛火上,烧了。看着那只火蝴蝶化成灰烬飘落到洁白的雪地上,玲珑双手合十,抬头望着黑沉如水的天空,私心里,她希望自己烧掉的蝴蝶能送到死去的蕊香手上,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她懂得,但是蕊香年轻如花的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逝,又有曾与她同睡一榻情谊,她的内心久久平复不了。蕊香在世时,她们并没有问过她家里的情况,也不知道,在宫外,是否有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也许还不知道她已经去世的消息。她和杏花、冬梅、素莲四人,应该是这宫里与蕊香关系最亲近的人了吧,但是她们却连蕊香的死因都不敢查,不管有什么样的怀疑,都只能压在心里。事到如今,玲珑只能希望,蕊香能早日投胎转世,能投身个好人家,来世不要再死得不明不白,不用再害怕被人打骂。过了片刻,玲珑用雪把灰烬淹掉,收拾好情绪,回到房内。她想,即便她真的要在宫里老死,真的再也见不到父母家人,也要在宫内好好活下去,不管碰到什么事情,她一定要活着!
尚服局宴饮罢毕已经是深夜,刘氏喝了不少酒,除了尚服局内欢宴,其他各局也会派人来庆祝,尚服局当然也要派人去各局。众人相互庆贺散去,刘氏一时直觉头昏脑胀,偏还没有困倦的感觉,只感到脑袋里一团浊气散不去,因此让拢香留下陪她吹风散酒气。两人走在联通尚服局殿堂与司衣房的一处回廊内,拢香手上提着大红宫灯照明,刘氏走在后,正闲聊着,前面转出一名女官,也提着灯笼,她身后跟着的是尚工局的秦司制。秦氏今天代表尚工局来尚服局祝宴,刚才席上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刘氏,这里乍又见她,刘氏顿感才稍微好一点的头疼又泛上来。偏偏这里又没处可避开,只能狭路相逢了。 “刘司衣好兴致,这时候居然还在外面赏雪,不知可有兴致与我同赏?” 两方相见礼,拢香和对面那提灯的女官都只得退身到旁边,刘氏暗自叹口气,她什么时候说是要赏雪了,因夜深实在不想与她纠缠,扯了个笑容道:“秦司制好兴致,我不过因为席间饮了些酒,出来走走散酒气,不如司制大人好雅兴。” 秦氏不依不饶:“哦,既然遇到了,也算有缘,不如刘司衣陪我去看看这夜晚的雪景如何?” 刘氏连笑容都扯不出了,扶着额头“哎呀”一声,拢香忙道:“司衣大人,怎么忽然头疼得厉害,一定是风吹得太多了。”趁机扶住刘氏,对秦氏歉然道:“司制大人赎罪,司衣大人头疼不舒服,请容我先服大人回去休息吧。” 秦氏见她捂着额头呻吟,一时也分不清她是真是假,恨恨道:“既然如此,就先扶你家大人回去吧。”拢香向她行了个礼,要扶刘氏回司衣房。刘氏暗自松了口气,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秦氏的声音:“刘司衣,冬日严寒,风雪繁复无常,你还是多加注意的好。” 刘氏一愣,接口道:“多谢秦司制关心。” 和秦氏分手后,刘氏带着拢香想从司衣房一处种有梅花的小园子拐回去,还未行到,却见矮墙后绕出几个人影,刘氏拉拢香躲到一处树影后,雪光下看得分明。领头的两人是钱尚服和吴掌衣,刘氏皱了皱眉头,躲在树影后不动声色,等她们走后,才拉着拢香出来。 内廷响起礼炮声,一朵朵绚烂焰火在空中绽放,烟花五彩的光华映在刘氏脸上,拢香见刘氏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近来刘氏的处境并不好,表面看着公主婚嫁时讨得皇后娘娘欢心,最近又得贵妃赏识,似乎正风光,实则内有尚服处处紧逼外有贵妃有意无意的拉拢,刘氏忙于应付周旋,拢香都看在眼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刘氏却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在宫里这些年,尚服局里暗潮汹涌也看在眼里,自从上任尚服大人过世,就早就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天。” 刘氏的司衣之位,是上一任尚服授予的,而钱氏是在那位尚服病逝后接任的。钱氏对她的忌惮,她不是不知道,可是看到方才吴氏和钱氏时,还是疲惫之感顿生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