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两重天(上)
屋子有一处开得极小的窗口,封着手臂粗的木栅栏,天光和雪花从窗口透进来,冷极了,比温度更冷的,是人的心跳。和玲珑一同被推进来的是玉燕和剪雪还有两位管事姑姑。进来前,押她们的婆子解开了缚着粗绳子,玲珑的手臂被勒得生疼,手腕上出现两道深红的印子,其他人也都差不多,进来的时候屋里没其他人。 没有炭火,玲珑进宫以来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严冬的寒冷,石壁和地板又硬又凉,她们不得不挤在角落里取暖。两位管事姑姑和玉燕还好,毕竟有年纪有阅历,事发突然,勉强能保持镇静,剪雪年纪小胆子也不大,早就吓得泪流满面,偏还不敢大哭,只能咬着唇不停抽泣。 玉燕把她抱在怀里,不停拍抚着后背安慰,过了一会儿,发现玲珑靠在石壁不哭也不闹,以为她是吓懵了,轻声唤她:“玲珑,玲珑!” 玲珑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听见有人叫她,不明所以:“啊?” 玉燕见她脸色惨白,怜惜道:“你也吓着了吧,快别靠在那边,过来取取暖,这时候最不能生病了。”一位姑姑默默从玉燕身边让开一个位置,示意玲珑过去,玲珑爬到玉燕身边,玉燕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 “瞧你手冷的,”看见上面的红印,“这是刚才弄的吧,我给你揉揉散散淤。”玲珑的皮肤本来不是很白,这些日子在拢香身边养着,倒比从前在家里嫩了点,那绑人的粗绳子实在太硬,婆子们不顾轻重,所以玲珑的手臂上红印深深浅浅,看起来有些可怕,剪雪瞧见她那模样,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好容易被玉燕哄得稍停些,抽了两下,又要哭起来。 玉燕忙不迭地安抚她,两位姑姑也连声劝慰。 “好好地,怎么又哭起来,快别哭了,小心没病都要给你哭出病来。” 剪雪呜咽着开口道:“jiejie,他们为什么抓咱们关在这,咱们不会……不会死在这里吧。” 石室里几人心里其实都没底,这样的念头恐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曾有过,只是想过和被说出口完全不同,玉燕闻言脸色一凝,厉声道:“你胡说什么?如今事情尚未明了,怎可妄加猜测。莫说我们并未作jian犯科,即便真有,没审问谁能定罪,司衣房上下几十号人,皇后娘娘和内侍监一定会明察。” 管事姑姑也点头:“玉燕姑娘说得没错,断没有平白让这么多人受冤屈的道理,现在最重要是保重身子,能熬过去,才能证明清白。” 玉燕的话是说给剪雪和大家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好在剪雪能听得进去,渐渐止住了眼泪。 玲珑向里挤了挤,吸了吸鼻子问道:“玉燕jiejie,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咱们?”刚才她守在外面,那些人一进来就被拧住了,因此里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司衣房好歹是内廷二十四房之一,掌握着内宫服饰分配的秩序,被捣个底朝天,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大事。 “她们都是内侍监的人,刚才进来的时候说宫里的徐才人被夏才人谋害,小产滑胎,皇后娘娘查出夏才人与司衣房勾结,此事与司衣房有莫大关联,所以要暂时把我们拘押,以待事情查明。” 玲珑诧异:“那司衣大人呢,她知不知道我们已经被关起来?” 玉燕叹口气,面色凝重道:“内侍监的人说,大人已经被拘起来,现在虽然把我们关起来,证据怕是还没找出来,只要没证据,就不能算我们有罪。” 原来刘氏已经被抓起来了,难怪他们敢堂而皇之地冲进司衣房来拘人,玉燕的语气笃定,但玲珑知道,她的心里绝对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尽管她极力忍耐,玲珑还是可以分辨出她说话时,发颤的尾音。 古人看重子嗣,子孙繁衍对普通人家都是大事,何况在天家。先前听说内廷已经几年没有嫔妃怀孕的消息,虽然到如今皇帝的儿子不少,但是也不多,按照古人的观念,儿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徐才人这一胎,因她与皇后千丝万缕的联系,本就受人瞩目,如今这孩子没了。说是夏才人害没的,又与司衣房有什么关系,玲珑只知道,先前送去给徐才人的衣饰都经过相当细心的准备也检查,衣饰出问题的可能并不大,以刘氏的立场而言,根本不可能在衣服上动手脚,因为一旦出事,整个司衣房都要受牵连,就如现在一般。 刘氏现在不知道关在哪里,也许这一排房屋中的哪一间。拢香又在哪里呢,先前她奉公主的命去了含象殿,含象殿是皇后的寝宫,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说不清皇后对司衣房是什么态度,拢香一人在含象殿犹如身处龙潭虎xue一样,玲珑担心,皇帝皇后震怒之下,会把拢香就地罚了。 天色越暗,天气就越冷,外头的大雪始终没有挺过,下了一整夜,玲珑就盯着窗口看了一整夜,好像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一样。天 黑的时候有人从锁着的大门下面打开小门,推了些吃食进来,不多,碗边有深深的垢色,吃进嘴里都是坏的,但谁都没吭一声,尽量把它们都吃下去。那一夜所有人都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天寒地冻,更是因为,此处大概真的是关押有罪宫女的地方,直至深夜,仍能听到不远处传来内监责打宫人的声音,叫骂恐吓夹杂着皮鞭和受刑人的呻吟,比鬼哭还恐怖几分。剪雪死命地往玉燕怀里缩,玉燕整夜抚着她。 天亮的时候,玲珑看见剪雪的双眼有些发直,过去和她说话,三四句才答一句。正想要不要多与她说话,外头的响起铁链声,几人都盯着大门的方向,只见黑洞洞的空间像被划破开一样,伴随大门吱呀的响声,外面的天光刺得人眼都花了,两个黑影拖着什么进来,地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两个黑影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出门上锁。 屋里沉寂的半晌,一位姑姑大胆上前去看那伏在地上的人,伸手翻过来, “玉燕姑娘,快来瞧瞧,是画眉!”其他人闻声都围上去,地上躺着的果然是画眉。 她已经不省人事,头发散乱着有遮住了半边脸,身上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画眉,画眉你怎么样?”玉燕急切地叫着,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又伸手到她额头。 “怕是被用了刑,快,把她抬到那边去。”几个人尽量轻着把画眉抬到那个避风的角落,一位姑姑让她枕在自己膝上,拨开覆在她面上的头发,那半边脸上满是红手印,嘴角下还有一道半干的血痕,玉燕从自己裙下撕出一块,卷在手里给她擦脸。 “哎呀!”另一位姑姑惊呼一声,玲珑忙过去查看,画眉半卷起的衣袖下,那双曾洁白如玉的灵活双手,手指变得红肿粗大,有几根手指还弯曲成可怕的角度,原来长着指甲的地方都变成黑红的血糊色,再往上看,画眉的手臂上,也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姑姑又掀开她系得松垮裙子,只看了一眼,就掩面转开头去,胆小的剪雪已经软倒在墙角,玉燕却无暇再顾及她。 饶是一直镇定的玉燕,此刻也忍不住泪水:“画眉,画眉你怎样,你醒醒啊!”两位姑姑都含泪劝玉燕。 玲珑心里泛起深深的哀伤,画眉被用以这样严重的刑罚,现在她们一时半会儿是绝对出不去的,没有药医治,再拖下去,怕画眉的生命会有危险。另一方面,这样的刑罚让玲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给画眉施行的人,根本就不管她死活。 自从被拖进来,画眉就一直没醒过,浑身烧得guntang,只有偶尔碰到伤处疼痛时,她才发出模糊的呓语。经过一天一夜,她们都是蓬头垢面,中午送饭的时候,还送来了些水,水浊且不多,她们都省着大半喂给画眉,画眉却已是连水喂不下,玉燕用上嘴对嘴喂的法子,才让她把水吞下去点儿,其余的都洒在地上,结成冰。外面的雪一直没停,玲珑也撕下自己的裙角趴在窗口,接那些飘进来的雪花,化成水给画眉降温。
然而这些对画眉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玲珑往返爬在墙角和窗口间,不知第几次,天色又渐渐昏暗的时候,画眉居然醒了! 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姑姑膝头缓缓睁开眼睛。 “画眉……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怎么样啊?”玉燕哑着嗓子问,声音轻得像外面飘的雪花。 不知画眉到底有没有听到,猛然睁大眼睛,惊坐而起,口里喊道:“没有,不是司衣大人!”这一声,像是从她的脾肺深处喊出的一样,也用尽了她一身最后的力气,只这一声,她的身体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剪雪惊叫一声转过头去,玲珑扶住剪雪,才使她没晕倒过去。玉燕伏在画眉尚未失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玲珑不能相信,几天前还笑着答应央求的宫女剪纸的画眉,如今怎么变成这模样。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暴喝:“吵什么吵,天都黑了吵什么,死人了么!”铁链摩擦的声音又响起,开门进来几个太监,其中一个口中叫道:“都吵什!”在画眉鼻下一探,接着向身后人做了个手势,几个太监上前来,拖着画眉的身体向外走,玉燕还未反应过来,自觉就要追上去,却被两位姑姑拦住没上前。 那些太监还未走,站在门口道:“哪个是玉燕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吧。”说话的太监脸上犹有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看不见一般,语气仿佛只是在请玉燕去喝口茶说句话一样轻巧。 就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声,使房子里所有哭声戛然止住,玲珑看见玉燕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接着神色一凛,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剪雪挣扎起来,扑到玉燕脚下,嘶喊一般:“jiejie,不能去啊,你别去,求你别去!” 玉燕朝剪雪安慰一笑,那笑与她平日的笑比起来,实在算不得好看,接着对两位管事姑姑福了福声,道:“劳烦两位姑姑照顾剪雪和玲珑,她们两人年纪还小。” 两位姑姑点头,玉燕只留下一个背影。 大门再次被锁起来,玲珑代替玉燕抱着发抖的剪雪安抚。有画眉在前,玉燕的情况实在堪忧。他们动用酷刑,定是想从画眉嘴里逼问出什么,而且还是逼问关于刘氏的事,现在他们又要去逼问玉燕,玉燕最后也会像画眉一样么……玲珑不敢想象。甚至觉得不仅是玉燕,也许司衣房里的每一个宫女,都会面临严刑逼供,直到到有人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画眉已是如此,跟在刘氏身边的春雨还有一早出去的拢香,她们都还没瞧见,她们现在又怎样了呢? 刘氏有什么罪状,玲珑并不知道,她相信,身在司衣之位的刘氏,不可能没有些才干和手段,但是从她进入司衣房以来,接触到的刘氏并没有什么值得严刑逼问的罪行,至少玲珑不知道她有。如果自己被拉出去逼供,那又如何,玲珑心里也害怕,但是现在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她总不能像剪雪一样,趴在别人怀里发抖。 如此到了到了半夜,关在这样局促的小牢房里,吃喝拉撒都在这样小小的空间里解决,是相当局促不堪的,然而她们都没心思估计这些。 大门再一次被打开,屋子里四人都是神情紧张地望着门口,生怕玉燕会像画眉一样被拖进来,门口站着一个衣服绣着花纹的太监,不是抓他们来的人中的一个,也不是叫走玉燕的人,外面有人拿着火把,他向屋里扫了一圈,面无表情道:“宫女玲珑是哪一个?” 玲珑心口一颤,只觉得浑身血液像这漫天飞雪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