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花流水
凤姐听了，连忙开了门，脸上一半欢喜一半失望，道：“是么？快给我更衣，我这就给姑妈请安去。” 梨蕊的眼风迅速向屋内一扫，瞅了瞅平儿的手，又望了望桌上打开的那瓶子红花油，目光最后定格在平儿犹带两滴泪痕的面颊上，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捉摸不透。她心不在焉地说道：“太太说让姑娘稍等一会儿半会儿的再过去。” “哦？”凤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原故？难道姑嫂两个要说什么私密话，不能让我听见？” 外间的梅萼掩口而笑，悄声道：“也许两位太太在商议姑娘的终身？” 凤姐面色微酡，脸上漾开一层柔和的光晕，含笑垂了睫毛，低声道：“是么？” 梨蕊轻轻吸了口气，转头对平儿道：“你到外间去吧，叫小丫头拿冰替你敷一敷手，我来伺候姑娘更衣。” 细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凤姐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喜悦，紧张而急切地往严氏上房这边去了。 才到了院子里，却正见王夫人领头往外走，两个丫头在身后跟着，严氏一边客套着一边往外送。 凤姐站在院子里，曲膝向王夫人行礼，一边诧异地笑道：“怎么姑妈刚来就要走？侄女儿还想跟您说会儿话呢。” 王夫人站住脚，细细地将凤姐打量了一番，回头冲严氏笑道：“我瞅着凤哥儿怎么比上回看着更俊了呢？啧啧，女大十八变，这话果真不错。”一边上前拉了凤姐的手，笑盈盈地说道：“今天姑妈是特意来跟你娘说点事，好歹你娘一会都会告诉你。姑妈家里还有一堆事务，不能多耽搁，这就要回去了。” 凤姐怎么看王夫人脸上的笑意都带着暧昧，不觉心头鹿撞，倒害起臊来，忸怩地轻声笑道：“那侄女恭送姑妈。”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再跟严氏寒喧了两句，便出门登车而去。 王夫人才一走，凤姐便忙不迭地拉了严氏的手入内，惴惴地笑道：“今儿姑妈来是说什么事儿？这么忙忙地就走了？” 严氏脸上阴晴不定，挥退了左右婢女，拉了凤姐的手轻轻摩挲着，眼神有些闪烁。过了半晌方笑道：“我儿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你姑妈今儿过来就是说亲来了。” 凤姐儿饶是泼辣不羁的性子，也毕竟是闺阁女儿家，又正被说中了心事，当下便含羞带怯地一头撞进严氏怀里，不肯抬起头来，心中却是满满的欢喜。 严氏用轻轻拍着凤姐的脊背，脸上虽带着笑，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母女连心，她怎么会不懂得女儿的心事？从小被送到姑妈家里养了几年，女儿的满腹情思早就粘在了表哥身上。自己也想着姑表联姻，亲上作亲，又是门当户对，这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谁知王夫人的到访让这一切都化了泡影。 她来，的确是给凤姐提亲来了，不过不是提给自己的儿子贾珠，而是她的妯娌邢夫人的儿子贾琏。 望着女儿脸上的红晕和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此时的凤姐完全没了往日的豪爽泼辣劲儿，变得如此温柔如水，严氏的一颗心揪痛了起来。要怎么跟她说？难道要说“姑妈没有相中你，她来其实是想把你说给贾家另一位少爷？”这么残忍的话她怎么忍心说给女儿听！更何况，适才王夫人还喜孜孜地告诉她，贾珠的亲事也已经议定了，是国子监李守中李大人的独女李纨。王夫人着实地把那位小姐夸了一通，什么温柔守礼贤良恭顺，德行工容无一无备。说是已经过了定，如今单等迎娶了。 严氏在心里把这个小姑子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万遍。可怜的女儿还在做着美梦，人家那边却已单等着入洞房了。 凤姐把头埋在严氏怀里半晌，不见严氏开口，不禁抬起头来。却见她娘只是愣愣怔怔地呆坐着，便红了脸羞笑道：“娘，你就没别的话跟女儿说了？姑妈来说亲，那人，那人……”她说不下去，只是掩面吃吃地低笑了起来。 严氏只觉得心如刀绞，叹了口气，咬牙说道：“其实细想想，你那表哥也没什么太好的，我儿不一定要嫁他，天下的好儿郎多着呢。” 王熙凤身子一颤，猛地放下手，直勾勾地瞪着严氏，白着脸问道：“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忽然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眼神中透出一丝恐惧。 严氏心一横，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立刻就说破了它，绝了她的念头，也省得再胡思乱想了。以女儿素来的刚强，难过个几天肯定也就过去了。 于是，一鼓作气地开了口：“你姑妈来，是替她贾家妯娌的公子来给我凤哥儿说亲来了……” 王熙凤一时间有些茫然，呆坐在那里，喃喃道：“姑妈妯娌的公子……？？？” 严氏几乎不敢看女儿脸上惊惧和愕然的神色，嗫嚅道：“是啊……” “那我珠哥哥呢？”王熙凤木然坐着，声音空空洞洞得如同旷谷回音。 严氏一把搂住女儿，颤声道：“你别惦记他了！你姑妈他们已经给表哥定下亲了，是国子监李大人的千金，很快就要过门了……”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女儿的脸色。 如同万里晴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王熙凤整个人懵在了那里，片刻后是肝胆俱裂的痛楚。她面白如纸，直勾勾地瞅着严氏，颤抖着嘴唇道：“珠哥哥要跟别人成亲了？娘！你是跟我说着玩儿的，是吧？是吧？”然后又自顾自摇着头道：“我才不信！珠哥哥从小就对我好，我最知道了，他只喜欢我一个，只是从来不肯说出来而已……你们，你们……姑妈就这么瞧不上我么？”她说不下去，面白如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严氏死命将女儿搂进怀中，哭道：“凤儿，你这是往哪里去？什么贾珠，贾琏，呸！咱们才不稀罕他们呢。就凭我凤儿这个相貌人才，嫁他们还委屈了呢，你等着娘细细地替你找个比他贾家强一万倍的人家，咱们风风光光地嫁了，气死他们！” 王熙凤恍若未闻，用力挣开严氏的手，勉强支撑着身子轻飘飘地向前走了两步，猛然间“哇”地一声，口中奔出一口鲜血，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