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事
父母并没有认出靠在井边脏兮兮的婴孩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们只是疑惑地扫了一眼穿着破旧的陈英,就进了屋。 陈英歪下身子瞅瞅桶中自己的倒影,只穿了件像是破抹布一般的泥土色套头衫,肥大的下摆都拖到腿弯完全可以看成是裙子,浓密的头发不长但乱糟糟的像是稻草窝一般难以忍受,总体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的农村小破孩一枚。 “妈,英子呢?”屋里传来父亲陈军的声音。 “不是在井边吗?”奶奶张桂芬很是奇怪地反问。 然后是父母不可置信地冲出来盯着陈英打量,此刻陈英分明看见母亲殷华的眼圈里有水汽漫延。 殷华不发一言地抱起陈英进了屋,陈军尾随其后不满地对着灶台的张桂芬质问:“怎么这样子?” “什么叫这样子,你不知道你家的闺女多难伺候,身体又虚,人家先生(陈英家乡方言,医生的意思)都说了能养活下来就不得了了。”张桂芬显然不满父亲的语气。 “不是说这个,怎么穿成这样子?头发也都打结了,怎么不剪掉?”殷华抱着陈英翻来覆去地查看,脸完全拉了下来,“身上有痱子,怎么还放在太阳底下晒?这胳膊上都脱皮了!” “农村小孩都这样过来的,哪里有那么娇贵?”张桂芬全不在意,挥挥手倒像对大儿媳不高兴了。“家里整天一大摊子的事儿,哪有时间小心伺候她?” 殷华嘴角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对着丈夫吩咐:“你去弄点水来,我给她洗洗。” 陈军应下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发着脾气:“就天天洗一次也不费什么劲,小宝他二姨送了那么多好衣服不穿,穿的是什么东西?” 张桂芬用围裙擦擦手,满不在乎地道:“那些新衣服颜色太亮了,小孩子也穿不出干净来,我可没有时间围着她洗衣服,就都收起来了。” “衣服还不就买来给人穿的,收起来还留给谁啊?”陈军有些火,“也没缺着你,那个月没让他二姨送些吃的穿的用的?衣服脏了坏了再买就是,总比穿成这样丢人现眼的强!我刚刚看东头二疯子家的孩子都比我家丫头瞧着清亮顺眼!” “说的什么话,我还委屈你家闺女不成?”张桂芬有些讪讪地辩解,看了大儿媳面无表情的样子更觉得不自在,撂下一句“我去地里喊你爹他们回来吃饭。”就逃也似的走了。 可怜陈英在父母沉默中梳洗的前所未有的清爽,保守估计身上最起码去了三斤灰。不过太纠结了——想她心理年龄二十四的女人被自己的父母赤身裸体摆弄半天,换谁也不会自在,何况陈英一向讨厌和别人有身体接触。 陈英闭上眼作昏昏欲睡状,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家里的压抑氛围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雏形了。 不欢而散,父母这趟回家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88年这会儿,爷爷陈东佑像赶趟似的先后给三姑、三叔、四叔、小姑完成了婚姻大事,小叔陈士胜还刚初中,被陈英的父母接过去念书不在家。三姑陈萍是军属,一年大半时间还在家待着,小姑陈涛嫁到隔壁不足三里路的耿庄也时常回娘家的,三叔陈士利和四叔陈士波都划了爷爷家边上自己的宅基地,所以现在还是在一起吃大锅饭。 据说父母结婚头一年,父亲麦期回家务农把肩头弄的淤紫,母亲心疼的不行出了八百块钱(当时母亲每月工资四十出头,父亲还不到四十)买了头黄牛,第二年卖了黄牛又添了近千买了台拖拉机,家里农忙时才轻省些。另外母亲找了关系搞到每年一万公斤的化肥指标,除了自家使用还能倒卖些钱,爷爷就琢磨着是不是盖房。但这一碗水有些端不平,想先给老三家盖其他两家意见也不小。 前年末父母又出资给家里办了个小油坊给二叔三叔四叔三家合办,因为母亲娘家人脉都不错,从头到尾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连原料也多是免费的。现在生意红火起来矛盾也出来了,贪财的二娘总挑唆着二叔把油坊独占了,还不声不响地把设备都给弄到村东自家的屋子里。三娘四娘又怎么肯让? 爷爷的母亲还在世,最疼的就是幺儿。偏爷爷最小的弟弟是又瘸又聋,娶了个泼辣不讲理的弟媳,爷爷行四却是兄弟里唯一拿份公家钱的,不得不顺带养着这么一大家子。对此奶奶也是满肚子的意见和牢sao。 二叔家同样有意见,油坊那是没得商量,这老大不在家兄弟中就该他当家作主,这按序轮着也应该先紧着他家得好处。而且谁让分家的时候就只把他家分到村东去老三老四就留在村西老人身边啊?更不要说老人晓得照顾老大家的丫头就不顾他老二家的两个儿子。 殷华阴着脸抱着陈英单独在灶台边喂米汁,她刚刚发现这半年来托人送回的昂贵的奶粉、橘汁什么都不见了,估计又是舍不得收了起来。再想起孩子身上阴*成片的痱子和尚未开封的痱子粉,殷华对公婆的不满到达一个新的高度,孩子本来就体弱,又没有奶水吃,好不容易才在外地搞到好些的吃食干嘛不给孩子吃?都说孩子是娘的心头rou,要不是怕两人都丢了工作真想就这么把孩子抱回去。 那饭桌上一大家子的烦心事殷华根本就不想掺和,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要夫妻两人出钱出力么。公公身体不好一直用药,婆婆是个不会理财过日子的,从这家里值钱的家当到几个小叔小姑子的嫁娶,哪样不是两口子省吃俭用到处钻空子挣来的钱cao办的。结婚到现在,手里的余钱连同嫁妆都贴补出去了,自己一家三口现在都是在娘家蹭饭,想想都觉得羞愧。一大家子没一个体谅的,就晓得大哥的职务是从老头子那得来的,大嫂又是个拿工资的,怎么就不想想都是成家的人了,凭什么理直气壮还得别人养活?狠心想要不管,却又见不得丈夫左右为难的样子。 殷华喂完女儿后,看看丈夫特意留给自己的饭菜,实在是没胃口。她把女儿放到里屋的藤篮里,拿出身上仅有的百多块钱走了出去。 “他爷(家乡土话,有儿子的儿媳妇这样称呼自己的公公,婆婆就称为“他奶奶”,丈夫称为“他爸”。其余以此类推),什么也别说了。多了也没有,就我和陈军(父亲的名字)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怎么安排您看着办吧。以后每个月我和陈军让人捎回20块钱算是我家丫头的生活费。”殷华把钱摆到陈东佑的面前。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桌上又七嘴八舌的开始了。 “他大娘,你和他大伯两人工资不低啊!我们在家累死累活的一年也就这个数了。”这是二娘。 “这拿工资的和在家做活的就是不一样啊!”这是二叔。 “他大娘这胳膊比我们腰还粗呢!”这是三娘。…… 陈东佑咳了两声制止众人,对大儿媳说道:“家里困难,我也不和你客气了。庄上条件过得去的都开始盖房,我们家也不能让人看不起。你和小军先委屈两年,等几个姊妹都拉拔出来了就行。英子的生活费就不要提了,家里有米有粮,我好歹也是个离休干部,还能养得起一小孩。” 边上的张桂芬张口欲言,被丈夫一瞪还是没敢出声。几个儿子儿媳慑于老爷子的权威也不再放肆,再说当着大哥的面也不敢太过分了。一顿饭草草结束就四散开来了——等大哥走了以后,再探探老父的口风吧,怎么的也得见者有份分一杯羹啊!
陈英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不得不感慨一声“天生就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以后还是离这些所谓的亲人远些吧,光听声音就觉得恶心了! 殷华看着熟睡的陈英,小小的脸蛋在摇曳的光线中格外的孱弱。她祈求般地看向丈夫:“陈军,想个法儿,看能不能把丫头带到身边,这样搁在家里躲着也不是个事儿。” 陈军蹙着眉头,他和妻子一样心疼自己的孩子,可一旦被人发现违反了计划生育,那他的工作就可能保不住,这对他的家庭来说是个不可想象的巨大灾难。陈军狠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头,扔掉用脚使劲地碾着,摇摇头:“先就这样吧,顿几年政策松动的时候再说。” 知道不可为的殷华也能体谅丈夫的难处,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踏着夕阳的余晖和丈夫赶上末班车离开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工作那么忙的自己下一次再见到女儿会是什么时候…… 陈英没心没肺地在老家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她没有玩伴,每天都是安静地待在爷爷身边或者到小姑家看小姑夫制作匾额,偶尔也会在离家不太远的村支部翻看书刊,处理的好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疑问。她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家里的生活并不像陈英的生活那样平静,除了小姑的婚姻不和谐外,最大的事件就是二叔家终于和父母兄弟闹翻了。具体过程陈英并不清楚,她那几天在小姑家学游泳,只从大人零碎的话语中听出二娘觉得老人分家不公,带着娘家一帮兄弟闹上门来,把老陈家砸了个天翻地覆,爷爷气得住进了医院。陈英隐晦的猜测是当时二叔也去了老宅,而爷爷在混乱中肚子上被划了一刀,不过家里谁都忌讳这个话题,陈英的猜测一直没有得到证实。 父母匆匆赶回料理善后,老爷子盛怒之下已经和二儿子签订了断绝父子关系协议,从此再无瓜葛。 陈英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前世自己三岁就被塞进了学校:奶奶去县里照顾住院的爷爷,小姑家三叔家都刚有了孩子要照料,四叔家承包了鱼塘起早摸黑的没固定时间,剩下陈英怎么安置也不是个事儿。陈军考虑再三后决定把女儿送进乡里的学校,没有幼儿园?不要紧,本来就是想要有个看孩子的,直接上一年级。 陈军当天就带着陈英去了庄上一个堂弟家里,他的媳妇林彩霞正好是乡小学的一年级老师,虽然是民办教师,但总算能满足陈军目前的要求。他拎了些罐头苹果之类的礼品,客套一番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陈英以后每天跟着林彩霞上下学,中午在学校吃晚上回老宅子,每月交给林彩霞十五块钱(学校一学期的学费也不过十来块钱)。 就这样,三岁半的陈英小同学,低调的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