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生
陈英小时候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庄上没有同龄玩伴,每日跟在一些大孩子身后嬉玩,奶奶是个大大咧咧的粗心性子不适合照顾自己,小姑出嫁后没有人照看,三岁便被早早地送上乡里的小学。乡里穷,学校更穷,一到下雨就得给学生放假,老师也是民办教师,没什么责任感,自己又最小最不懂事,总是受排挤,一次二姨去学校探望时正好撞见自己被欺负,一怒之下决定把自己带到县里念学前班。在二姨家住了半年,县里人更看不起乡下孩子,自己和一个六指姑娘坐在教室最角落一起受排挤,然后陈英学会了逃学,八百块钱(是母亲当时半年的工资)的借读费打了水漂。没办法,外公外婆又把自己带了去另一个乡,住在学校家属区里,哪晓得自己还是整天的逃课。眼看着已经五岁了,再耽搁了以后不好管教,父母这才万般无奈之下才把自己带到身边念小学。 那时不懂事,不喜欢父母两个人。在自己的记忆里,“爸爸”和“mama”两个字眼几乎没有出现过,记得在庄上那些哥哥jiejie会取笑自己没爹没妈,常在自己面前炫耀今天我爸怎么怎么我妈说什么什么;还记得一直问小姑自己的mama在哪,小姑烦得随手一指鸡窝说在那,就巴巴地坐在板凳上看着鸡窝一整天,天黑睡觉的时候也舍不得进屋;也记得难得一次母亲去二姨家,自己和二姨家的大女儿丹丹在里屋竹床上玩,丹丹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自已一顿。 到了父母所在的镇上,陈英记得母亲没有半丝笑意对着自已,接连许多天,都只看见她对别人亲热对自己寒着一张脸。父亲已经当上了镇里邮局局长,多数的时候都在外应酬,在家时也没什么话。陈英甚至不敢在家说话,只要一看见母亲那张脸她就食不下咽。尤其是哥哥也从外婆家回来后,对比母亲对他的嘘寒问暖,小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偏心”两个字。陈英觉得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母亲,那一声“妈”就这样消失在喉咙深处,再也叫不出来了。 后来发生一件事更是让陈英对母亲寒了心。陈英刚过去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哥哥偷了家里的钱跑去游戏机室被父亲发现了,脾气暴躁的父亲气急败坏地用皮带抽了哥哥一顿,不解气又要把哥哥赶出去要饭。陈英在边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在以前不管在哪儿,总不是别人的骨rou,犯错误至多也就是训上几句,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父亲又是高高大大板着脸就不怒自威的模样,更何况盛怒之下。父亲撵着嚎啕大哭的哥哥出了门,陈英顿时脚就软了下来跌坐在地。楼上的阿姨见状不妙打电话到母亲班上让她赶紧回来,结果十几分钟后冲进家门的母亲竟首先恨声对陈英发脾气,说她不该看着自己的哥哥遭罪云云。总之,自那以后,倔强的陈英从不主动和母亲说话。 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好到哪里去,父亲一直认为男孩才是家族的延续,出去的时候喜欢带着哥哥或者楼上大陈英两岁活泼可爱的漂亮小jiejie,相较之下土里土气又长得丑的陈英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当然,他也很少在家,那时候正为把工作调动到县里四处活动。父女两人的交流仅限于“学校要交钱”“我要买文具”“老师要家长签字”,除此之外,再没二话了。 陈英原本还活泼的性子磨没了,她变得不大爱讲话,在家里贯彻沉默是金的原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哥哥太淘,逃学、打游戏机、偷家里的钱、离家出走……几乎没有什么消停的时候,他每次惹祸总是要让家里处于低气压状态好几天,难得乖得时间父母只关注儿子的良好表现哪还注意到女儿。 后来渐渐长大,晓得这就是自己的亲身父母,但是愤怒尤其是对母亲的愤恨却越来越多。哥哥可以享受父母接送的待遇,同在一个学校的陈英却没有,因为她是黑户口,不能让别人知道父母有两个孩子;哥哥每天都有零花钱陈英没有;哥哥考试只要及格就有奖励,陈英两门双百只算错一题口算排名年级第一也得挨训;哥哥可以有许多变形金刚四驱车,陈英连买两块钱的娃娃也不行;哥哥可以挑着零食嫌东嫌西陈英却不可以不吃青菜;哥哥可以不用做家务,陈英必须每天刷锅洗碗扫地做饭,不注意摔了个碗就是使性子,冬天洗衣服放些热水就是浪费;哥哥可以看电视玩小霸王游戏机,陈英却因为自己速度快而不得不每天把作业写两遍,额外的还有字帖小作文各一,即使这样布置的母亲根本就不认真扫描写了些什么;哥哥故意撩拨陈英吵架,父亲说哥哥几句,母亲总要训陈英一番不要随便告状什么的。 最甚的是陈英小学毕业考前一个晚上,哥哥挑衅时无意将剪刀的尖头戳进陈英骑车摔伤的膝盖伤口里,陈英疼得大哭,散心回来的父亲打了哥哥一巴掌,哥哥委屈地跑了出去,母亲却不管不顾地拉了陈英出门说是要带她去药店包扎,但出了门就把陈英摔墙上恶狠狠地道:“你今晚不把你哥找回来就不要回来了。”陈英在黑漆漆的夏夜里惊恐地四处寻找,她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自己的哥哥,也不敢回到有母亲在的家里,她拖着带伤的腿一直走到十二点以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家门口却不敢敲门,只能蹲下来抱着双腿低声抽泣,直到后半夜父亲发现不对劲把她带进屋里,而他的哥哥早就在几个小时前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小升初的考试陈英发挥不好,得了一优一良,母亲还一直嘀咕她不努力。 后来陈英不得已进了县里最差的中学,那所中学不仅学习环境不好,每年能考上县中的不超过十人。而且学生多是混混,离家也很远,下雨天更得扛着自行车走一段三四里的泥路,因为父母拿不出其他学校的学费。如果没有比较陈英也没有怨言,即使她小学的班主任一直让她去念另一所很好的中学免一半的学费,但是就在前一年,留级两次的哥哥同样分在这所中学里,父母却花了五千块钱让哥哥进了县里最好的初中。对陈英呢,就连想上少年宫的暑期书法班的二百块钱也没有拿出来。 陈英的初中三年是熬出来的,她根本就不适应那样的氛围,初中就整天想着谈恋爱校园里到处成双成对,教室里藏污纳垢学生对老师指手画脚,甚至她的一个同桌被男朋友带着一帮猪朋狗友lunjian。陈英也不是什么自制力很高不受周围环境影响的人,她的中考理所当然的落榜了,即使她已经考了年级的前五十名。 中考成绩出来后,父亲的训斥和母亲的嘲讽简直让陈英想自杀,她真的那么想过。陈英觉得自己尽力了,但是父母却没有对她尽心。当时她的哥哥比她早一年进入初中,却已经转学两次、辍学一次了,和哥哥一比,她简直是乖孩子的典范了,但家里根本就不把她当回事。 庆幸的是,父亲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让她继续念书,陈英在复读和读高中之间选择了复读。她清醒地知道如果念高中,她以后只会是个外出务工的高中生,早早结婚甚至因为自己丑陋的外貌连个好婆家也找不到,那她的一辈子就算完了。父亲狠狠心拿出三千块钱让陈英去了她最想去的初中。 在父母一再强调三千块钱来之不易的絮叨中,经历过中考结束后那一段黑暗日子的陈英格外努力。和学校的顶尖高手相比基础还不够扎实,但是陈英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在班级的前五名位置,并且参加了奥数竞赛,杀进了复试。工作清闲下来的父亲开始对她关注起来,每月去老师那里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多给钱买参考资料,经常接送上下学。陈英那段时间状态非常不错,她享受这样充实快乐的生活,渐渐也能和父亲聊几句了。 就在陈英志得意满准备冲击县中免费生的当口,她在一个晚自习开始前五分钟忽然陷进黑暗中,大概十分钟后才恢复过来。父亲带陈英去省城检查但毫无结果,只得回到县里保守治疗。 陈英终于还是以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县中的免费生,但是比起父母单位那些同龄的孩子,她的成绩算是出类拔萃了。县中只有高中部,虽然是县里最好的高中,本科升学率包含各类体艺特长生也只有20%不到,就这还得归功于“清华北大班”的存在。陈英因为眼睛的缘故缺席了军训,等她上学时分班已经结束,“清华北大班”早就被尖子生和关系户塞满了,她只能调进普通班。 普通班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县中是全县最高等级的学府,能进去的都是千军万马杀进去的(不要觉得夸张,陈英所在的县在当时是全国人口最多占地面积最小人均收入最低的贫困县之一,每年中高考的人数也是非常非常的多)。陈英所在的班级在后来被称为“渣子班”,也就是说到高二高三时学校有名的混混或者刺头大半都是从这个班级出来的,由此可见陈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陈英进班迟,学号是吊车尾的71号,大家都以为她也是成绩差家里找关系塞进来的。这样误解的后果就是陈英理所当然的被孤立起来,认真学习的不屑于和她相处,更何况陈英几次在语文作文上抢了他们的风头,这怎么能不让自诩天之骄子的同学郁闷?那些关系户呢,看不惯陈英故作清高的学习,也看不起陈英的寒酸样,也是不与她相处的。本就不善交际又心高气傲的陈英慢慢疏离了人群,过起了独行侠的生活。 陈英就是在那段时间快速堕落下去,她不喜欢理科,数学老师上的课没条理,英语学习也慢慢吃力起来,她在班上的成绩只在中游。再面临身体状况不好的压力,还禁不住诱惑迷上了言情武侠一类的课外书,总之诸多因素加起来让陈英有些自暴自弃。她开始翘课、学会撒谎,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叛逆中。第一个学期期中,陈英偷了家里和学校同学的几百块钱,凑够了车费离家出走开始她的“流浪”,她决定在乡下小学做个民办教师,一辈子就这样凑合着过吧,直到那天完全失去视力的时候静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此她跑遍了小药店凑齐了上百颗的安定片。 被父亲找回去后,自然少不了一顿毒打。陈英被锁在小房间里不许出门,学校里办理休学手续,她知道爱面子父亲除了为自己在外偷钱感到丢面子外,更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感。陈英想到悲伤处觉得活着也真是太累了,她当天夜里就吞了安定片,想要一了百了。 可能是小药店的东西不值得信任,陈英还是活了过来。她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父母倒是表现出善意来,买吃的穿的偶尔还专门来和她谈谈心,越是这样陈英越觉得委屈,当初你们要是舍得少分些心给你们那儿子,多关心一下自己,自己至于到今天的地步么?陈英对父母爱答不理的,她整日窝在几平方的小房间里,慢慢的也想明白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但自己不能就这样颓废了,看着再次退学的哥哥过的怂样,陈英决定振作起来。 等养好身体了,陈英也不急着上学,她每天都去新华书店里待着,既能避开家里压抑的气氛还能看书解闷,书看得越多视野越宽阔事理明白的越多。陈英渐渐找回自信来。一直到她意外重生她也感念那段岁月,让她开始蜕变,不再小心翼翼地活着,她学会不再和哥哥事事较真,不再为母亲的偏心难过,也不再对父亲那么小心防范。她开始学会理性的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变得冷漠淡然,唯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不那么受。 后来二姨他们还常取笑陈英小时候见她妈像老鼠见猫似的,在自己家活得像个小媳妇。母亲就会在一边解释本来也是舍不得的,可是想到她哥就是被惯坏了,所以对陈英的教育才会这样严苛。陈英在一边听了撇撇嘴,大半不相信,要是知道以前对儿子的教育是错的还继续那么溺爱下去?陈英不知道父母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猜测父母都是更看重儿子的,所以对哥哥也格外优容,而哥哥犯错误的时候,没什么文化的父亲选择“棍棒之下出孝子”,母亲当然舍不得心爱的儿子受罪站出来庇护一二,这样循环下来哥哥也就越发不好教育了。至于对自己,母亲的话也许是真的,但自己不是母亲带大的,和哥哥相比感情上就处于劣势,而且哥哥长的不错看着舒服嘴又甜,和不会打扮土得掉渣又木讷的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所以母亲的倾向性很明显。陈英有时觉得母亲有时候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是和哥哥同样是她的孩子,这一点不管父族还是母族都有目共睹,直到哥哥结婚有了孩子,母亲还整天“宝宝”“宝宝”地叫哥哥的乳名,对自己从来都没什么称呼,至多在外面会连名带姓的叫上一声“陈英”。 再次开学的时候,陈英毅然在众人反对下选择了念高二文科,父亲难得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负责”。陈英底子还不错,新的班级没几个人认识她,许多人包括班主任都以为她是留级生,因为她第一次月考就占据了年级历史语文两门单科榜首,以总分班级第四奠定在班上的地位。 自那以后两年,陈英没让自己滑出政史类年级前二十名的位置,甚至高三的时候从头到尾包揽了每次的班级第一,让班上其他几个尖子生一直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高考的时候,陈英历史发挥失常也还是以超出一本四十几分、政史类年级第二的成绩顺利报考了上海的一所经济类大学。 高三的时候,第三次辍学的哥哥被父亲狠心送去了部队。说句不厚道的,没有他的存在家里的氛围好了许多。亲戚的日子也都红火起来,父母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陈英总算能和父母平等的和谈了,按照后来母亲的说法,是父亲对教育哥哥成才彻底绝望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成绩还不错的陈英身上,据说高考的几天父亲夜里都睡不着。不管怎么说,无疑那段时间虽然很累,每天都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陈英却是过的最轻松高兴。 上了大学,陈英才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才明白落后的县城与发达的上海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陈英有时觉得丑小鸭与白天鹅、非洲难民和美国富豪的差距也不过如此。 陈英从一开始就是打算留沪的,她在周围天之骄子的轻视眼神中蹒跚着融入上海的环境,不仅仅是学习方面,像她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和英语口语别人几乎听不懂,更要学会和那些城市人相处,他们可以大手大脚一顿饭吃去几千块钱看不起陈英每月六百块钱的生活费,却也可以为了早餐找零的一角两角钱和陈英斤斤计较。陈英骨子里也是死要面子的,她咬着牙忍受着奚落悄然地改变自己,她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整天待在图书馆充电,努力做兼职赚钱。她承认自己虚荣,所以受不了别人鄙视她的外貌轻视她的成绩瞧不上她节俭度日的抠门样。 就在陈英为成为上海未来的精英而奋斗时,命运再一次和她开了玩笑——参加单位旅游活动的父亲发生交通意外,是他们单位唯一不幸死亡的人。陈英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这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不管父亲对她怎么样,父亲都是她最强有力的依靠。 父亲去世,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陈英回到家中的时候,耳朵里充斥的都是老陈家的那些亲戚们满嘴的“钱钱钱”,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个善意的建议,都是怎样从旅行社和肇事者那里得到更多的赔偿,怎样从父亲单位那里利益最大化,怎样更好地分配陈英家里的钱财事务。 陈英没有出声,她冷漠地看着这些平日里亲热的嘴脸,默默地伺候并不亲近现在陷入崩溃的母亲,她知道哥哥和她的遭遇不会两样。 第二天母子三人和各位姑姑叔叔们启程去了父亲的出事地点,这是母亲的坚持。事实上他们只是匆匆见了父亲的遗容一面,三姑父和小叔就签订了赔偿协议,拿了现金了结,母子三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踏上了归途。 陈英还是沉默,她强迫自己睡在母亲的身边,防止她时刻爆发的癫痫,把姑姑叔叔他们的“苦口婆心”当做耳边风,把他们的一切行径看做是跳梁小丑的最后蹦跶。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曾经那么温暖的亲人怎么一瞬间换了个人?大姑三姑甚至还能笑着说陈英不像他们陈家的人开朗,只因为她们讲笑话时陈英冷着一张脸。 父亲丧事结束后,陈英把坟前哭的仿佛世界末日的几个姑姑叔叔们制止住,连同奶奶叫进母亲的卧室。拒绝他们的两条建议:“家里的钱存入兄妹俩的名下,密码由小叔和三姑父共同保存”或者“干脆就由小叔和三姑父收管,负责供养陈英大学四年毕业,剩下的钱留给小宝结婚用”。在母亲还活着自己和哥哥都成年的情况下,他们凭什么理所应当的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当着母亲的面,陈英舍去了父亲的丧葬费和奶奶的赡养费(非常可耻的是,爷爷去世后奶奶父亲见弟弟们也不宽裕才一直独自赡养老人,而现在八个儿女为了多要些赔偿金,竟然伪造了一份文书,证明父亲有独立赡养老人的义务,否认自己也要尽赡养义务,否则按赔偿法规这份赡养费应该除以九。那份文书拿出来的时候,父亲单位里负责处理事件的叔叔都脸红了),要求尽快把剩下的钱打入母亲的银行账号。另外,按父亲的笔记本里记下的一部分欠账,八家赶紧把欠款还清。
姑姑们还好,之前就因为自己“好心建议”被拒绝而讪讪的几个叔叔们立刻就变脸了,除了陈英能找到真凭实据的欠款,否则一概是不予承认。还质问陈英“你妈都不知道的帐你怎么就随便瞎说?”全无平日里对“大嫂”的尊敬模样。 陈英气极,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父母两人一向是各自管钱,只在家里有大支出时才在一起凑凑,父亲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同胞兄妹会这般不是东西。母亲得了癫痫后,记忆出现断层,神志不清时连钞票也撕,也因此才会从银行柜台退下来,办理了病退手续。而且母亲再大度也对父亲一直大方接济兄妹们有意见,所以父亲不大和母亲说这些,母亲不清楚是很正常的。至于陈英为什么会知道,也是她考上大学后父亲渐渐对她认同,两人能平和对话,再加上平日里许多话都没办法和别人讲,才会在父女二人散步的时候交流一二。 看着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陈英只能输下一筹,她当场清理了被承认的账务。随后要求奶奶尽快从她家的另一套房子里搬出去,那套房子是陈英家以前居住的,虽然房子小但是地理位置极好,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陈英上高三的时候,父亲为她上学方便才搬进现在这套房子,离县中步行只有五分钟,本来是打算陈英毕业后还回原来房子住的,所以父亲没有把老房子出租,而是让爱热闹的奶奶独自先住一阵子,省的她住这边嫌清静。而且父亲很注重家族男孩子的教育,把三叔四叔家的两个儿子都放那边,他们两家家长做生意不能专心带孩子,让奶奶负责一日三餐。但一年后陈英家想搬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成了老陈家的大本营了,原本虽简陋但还干净的房子乱糟糟的像垃圾场,各家的孩子都凑在那里,做生意的几家大人也常去蹭饭什么的。父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就住这边了,那边的房子出租租金也近万呢,陈英也是赞同这样决定的。孝顺的父亲觉得不好开口让奶奶搬走,母亲提了几次奶奶就不接这个话茬,只说这里认识了谁谁谁附近哪里有新开的戏班什么的,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陈英看着众人各异的脸色有着莫名的快感,她这多日来的忍受似乎得到了发泄。奶奶再大字不识,也应该知道父亲走后孤儿寡母的处境吧,结果不但不帮忙还一直和几个姑姑劝陈英兄妹两人要小心母亲把家里钱财霸占了。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情况下提这样的话题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奶奶当时就哭了说什么白养活陈英这么多年什么的。陈英只当没有听见,也听说许多像自己家这样情况的,可只听说老人把赔偿金都留给儿媳和孙子孙女的,没听说有人像她那样爽快地要了那六万多赡养费的,似乎要和陈英家断绝关系似的。要知道赔偿总共不过二十几万,县里工薪阶层平均工资也不到一千五,你一七十几岁的老人有着八个儿女难道用得着这么多钱吗?哪怕你意思意思地拒绝一下,母子三人都会承情感激的,可惜…… 陈英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家里的琐事打理清楚,又把母亲送去外婆家(从出事到现在老陈家包括奶奶没一个人提到过多病的母亲的安置问题,似乎就没这个人,和以前大嫂长大嫂短的截然两样),这才和哥哥各自离开。 临走的时候陈英突然记起向小叔要父亲意外事故的一些证明以及赔偿协议等材料的原件,办理房产过户、保险理赔什么的都需要。小叔的闪烁其辞让陈英的心一冷,她明白这事还不算结。果然,几个月后,父亲单位一个通家之好的阿姨拿着赔偿协议的复印件给了陈英,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的数额明显与小叔他们报出的不同,更可笑的是就连奶奶的赡养费也是莫名地由三万不到变成了六万多。 陈英的心真正的寒了。她由爷爷奶奶抚养,小时候是吃各家饭长大的,而小叔当兵前几乎算是母亲带大的,可没想到这些长辈竟然做出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来。陈英也没有二话,趁着五一放假回家把材料往小叔面前一摆,就像看小丑似的听着小叔竭力找出的蹩脚理由。其实,哪怕他说一句“这是怕万一你妈带走财产才特意留下的一些后路”,即使明知是假话陈英也会选择欺骗自己的。 自那以后,陈英就不当自己还是老陈家的人,哥哥更是对他们一大家恨之入骨。偶尔推辞不过的聚会,陈英也就成了众人各种各样指责的靶子再不是以前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唯一一个大学生了。看他们做作的样子,陈英就想起一个词——老羞成怒,所以才会寻找平衡似的,明地里不停地在陈英娘三面前炫耀现在过得多么好,赚了多少钱升了多大的官,背地里在他人面前恶意中伤母亲私下找男人回家哥哥多么不争气陈英多么不孝顺。 陈英只觉得作呕,你们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评论我们一家的生活?难道众所周知身体不好的母亲不可以有男性的朋友去探望吗?父母的人缘一向不错,不是谁都像你们这样狼心狗肺的不管不顾。退一万步讲死心眼的母亲乐意再找一个男人陪她过日子,任何人包括自己和哥哥都没那个权力说三道四,何况母亲也没有那个心思。哥哥在父亲去世后也懂事许多,他本来心眼就不坏,只是父母畸形的教育让他的性格养成有些问题,好逸恶劳,花钱没有分寸,脾气像父母一样又倔又爆。但他晓得照顾母亲疼爱meimei了,最起码没有变成街上的混混,没有犯法,在父亲工作单位照顾下有份司机的工作,做得还算不错。至于陈英,难不成把家里的钱不明不白交给你们才算是孝顺吗?真正是可笑至极。 和母亲的关系正是在这样内外交困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大大缓和下来。陈英从没有这样的感激母亲的存在,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有一个家的,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安然停泊的。以前对母亲的不满统统烟消云散,她开始习惯和母亲睡在一张床,能够静下心听母亲家长里短,也可以傍着母亲的胳膊买菜逛街。 已经成年的陈英不会去幻想童话里那般温暖慈祥的mama,她越来越接近母亲,就越来越了解这个可怜的女人。母亲有着传统女人的优点,也有着女人固有的缺点。她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有不满也会支持丈夫的决定;她看重自己的儿子,当地的风俗就是如此,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儿子养老送终是件不幸的悲剧,夫家也会有看法;她热爱自己的家庭,想要有一个美满的环境,所以大度地接受丈夫的家族,虽然这样的结果是她在各种压力之下神经出现问题;也许她还试着改善与女儿的关系,虽然她总是记错陈英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等等;她会挑食,从不做自己不吃的菜肴;她会嫉妒丈夫的外遇;她会不能接受不明事理的婆婆;她会因为琐事发脾气;她会讨厌每一个老陈家的人;她会小心眼的记住别人一句无意中的话;她会敏感地琢磨儿媳的每个眼神每句话的语气;她会几百遍的重复年轻时受到的委屈;她会在每次和儿女置气时流眼泪;她会对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心疼半天;她会对不喜欢的人幸灾乐祸…… 陈英第一次了解自己的母亲,她像哄孩子一样小心地和母亲相处,在每次发生争议时学着妥协。她不得不这么做,即使她自己的性子也不是那么的温婉,即使她讨厌母亲经常试探她是否会对哥哥不好的举动(父亲出事后,家里的钱财存在母亲名下,陈英知道密码什么的,但哥哥被排除在外,母亲总是担心她走之后陈英可能会贪心),但她害怕某一天母亲也像父亲那样离去,那她就真的是孑然一身,在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安心的归处。 后来吗?后来哥哥娶了还配得上他的媳妇,母亲每每被哥哥气的不行转过头又不许陈英和儿子斗气。陈英也厌恶待在家中被琐事缠身,总是既要照顾母亲又要体贴嫂子还要忍受哥哥的不作为,她隐瞒了恶化的病情在离家不远的市里窝居,最后在一次失明时莫名身故,重生回到自己出生的时候。 陈英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竟不敢面对感情复杂的年轻父母,是爱是怨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从今天起要努力过自己的生活啊,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