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云涌风乍起
柳树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啸，舜兮接口道：“师傅不必忧心，我已通知师叔暗中接洽，阿月聪慧机灵，必不会有事。” 两人慢慢往回走去，只听古慈帝君长长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放心不下。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不曾涉世，那点花花肠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若是有心设计，保不准……” 舜兮笑着宽慰：“阿月虽在家人面前插科打诨，但也是个行事果断，绝不手下留情的人物。况且她平日里偷藏了那么多话本子，没吃过猪rou也看过猪跑。就算再不成，还有朱砂和执法堂在。” 连青衣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个整日里哄我。最惯着丫头的，他朱砂能算得上是头一份。”回想起了陈年旧事，语气也带了一丝追忆与笑意，“明面上看着是丫头整日维护他，实际上，还不是朱砂万事顺着她，指东不敢打西，一点委屈都不敢让她受。”这护卫长当的，前无古人。 舜兮也无奈的笑笑：“瞧您这话说得，莫说朱砂，就是您、我、九枝姑姑，谁不是全心全意宠她。哪个敢说她一句不是，又有哪个敢弹她一指甲，等不到第二天就让咱们给收拾了。”况且，“朱砂要真是忤逆了她，那您才火大呢。”朱砂尚且如此，更何况被少君快要折磨哭的执法堂呢？黛锋虽然不归少君管，但终究是下属，七月那些作弄人的小把戏他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笑笑，远远地能看到青山书院的一角，纯白色殿顶配上八根黑曜石巨柱，它们分别雕刻着白泽、囚牛、勾陈、陆吾、甪端、当康、重明鸟和九尾狐等八部的图腾。八部将一代代子弟送进青山书院，才有了昭虹如今的兴盛不衰。 古慈帝君望着那片黑白分明的书院，有着淡淡的惆怅：“可是终究，是放心不下啊……” 他问舜兮：“青山书院直推的那些学生，你看过他们的卷子没有？” “看过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舜兮无奈地摇头，都是些世家子弟，标准的八部世家教育方式，对昭虹的心是有的，但对君上和少君的心却是不够的。看在朝廷为官，不是只靠一颗爱国心就能如鱼得水的。昭虹用清官，用忠臣，但一个无所作为的清官，一个陷于党争的忠臣，这种孤立了君上的团体，其实往往比贪官、弄臣更可恶。 “让他们写个简介，满篇都是讲青山书院如何如何，自家又如何如何，出身名门，身价不菲，这些我们都知道，他们是真拎不清，我们用的究竟是青山书院还是他们自己。出身八部的那么多，难道我们就都会用吗？”说到这里，舜兮也是头痛，这才过去多少年，书院里教出来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的若木或是项阳？ “想要进中枢，却又一直在说当权者是有多么无知、多么错误，本君不知道他们为何还要进一个他们万分瞧不上的中枢。”古慈帝君望着八部的雕像，身形不动如山。 “但您也用不着生气，他们还是忠的，*好了，也是会办事的。”舜兮没什么好反驳的，都是实情。 “他们忠的是他们的部族，不是我或是你，当然，以后也不会是丫头。我们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若是我们没了呢？” “这是不是有些过激了，据我所知，阿月在八部子弟那里风评还是不错，听说当康家的儿子为了少君亲卫的职衔，和他爹闹得不可开交，气得康丰家主卧病半月，头痛得不行。大骂儿子不孝。” “少君亲卫？此事不可尽信。康丰可是人精中的油子，若是*出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是家族不幸。可你有没有想过，康莫若是不孝，便也忠不到哪里去。”古慈帝君接着说，“八部渐衰，昭虹也必然式微。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不争的事实。你适才也说了，*好了，可我们哪里有时间去挨个*呢？” 舜兮沉默不语。 古慈帝君继续说：“你是我的弟子，丫头也是我的弟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对你们厚此薄彼？” “弟子不敢，也从未想过。师傅疼阿月，我也疼阿月，这并没有什么好嫉妒的。”舜兮连忙否认。连青衣不置可否。他抬眼看向大千山河，泼墨晚霞、青山苍翠，一切极美。 “我现在不是在用帝君的身份和你说话，也不是用师尊的身份和你说话。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自知待你算不上多用心，但我信得过你的为人。”古慈帝君微微一笑，不待舜兮说话，他继续说下去，“不用心，不是因为你是囚牛族人，信你，也不因为你是昭虹的襄君。我相信我的眼光，你是我的弟子，便差不到哪里去。” “师傅有什么吩咐要弟子去做？”舜兮的脑子转的并不慢，师傅这番话，也只有在支走七月后才能说。 “有些人，长不大的终究长不大，譬如丫头。但有些人，不用费心，也能长得很好，譬如你。”古慈帝君这句话已有了赞叹的意思。“神仙活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同样的，对我们最吝啬的也是时间。我活了几十万年，也从没见过真有哪个神仙能寿与天齐。历史留给我们的机会就那么几次，抓不住，过错得失就只能由后人总结了。” 舜兮皱皱眉，师傅这是要羽化了吗？ “你知道，我昭虹是高高在上、六界独尊。可你知道，今年有多少地方的税银没有收上来，有多少人因为没有粮米活不下去，有多少地方因为灵气资源的分配打了起来，有多少寒门学子因为得罪了八部贵族被打压？这些你都知道吗？”古慈帝君看着身后有些震惊、若有所思的舜兮说，“我昭虹有四百一十个地区，三百零二个需要中枢补给。今年黛锋星芒暗中镇压起义六十三次，八部贵族和寒门大打出手，光记录在案的就有百余次，如今青山书院中寒门的比例不足两成。” “我不是亡国之君，我也做不成亡国之君，因为我不会把我老师的牌子拆了。可这么下去，若我没了，丫头可就难保了。她能支持多久？我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她绝对不行。”古慈幽幽一叹。 “师傅您……这可是烂摊子啊！您怎的不早说，我若是知道，拼死也不会让阿月做这个少君！”舜兮被这事实震住，这太乱来了，以七月的性子，可做守成之君，可做盛世明君，可若是亡国之君，误了自己师尊的名声，到时候七月怕是一刀结果了自己的心都有。 “你不是当君上的料子，却是难得的辅政之才，只要有你在，昭虹就不会乱。”古慈帝君一句话斩钉截铁。 “不会乱？这样的结局，比亡国之君好不了多少。别说阿月，我都不能接受！”舜兮气急败坏，直接靠吼。 “丫头胆子够大但温和不足，你是顾全大局但心肠太软。说实话，你们都不是合适的帝君人选，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丫头比你合适。” “为什么？事情都闹到这种程度了，难道她连退路都没有吗？这种情况，您还要比较！” “看，这就是你与她的不同。她从不会计较退路，因为我们都没有退路的那一类人。”古慈帝君拍拍舜兮的肩膀，“我，我的师傅，都和丫头一样，不是八部子弟，却都被冠上了按道理他们才能当的职位，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绝路。” “先祖们！他们下的好一招险棋！他们就不怕一着不慎，成了死棋？！”舜兮瞬间就明白过来，他们都是棋子，他、七月、师傅、甚至一些先祖，都或自愿或不知情的充当了推倒八部贵族的棋子。昭虹不是非要普通人做帝君，而是绝对不能让八部贵族做帝君。他们要的，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八部贵族荡然无存。 “你也用不着如此，囚牛是你的母族，但你的名字是在皇谱上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为皇权的倾轧，他们终究有一天也会和寒门一样，散入尘埃。或是在七月的时代，或是再以后。” “可是，昭虹和八部息息相关，八部若是没了，昭虹也要元气大伤。”舜兮提出了他深藏已久的问题。 “先祖们可能早就算计好了，昭虹必伤。但伤是一时的，若不痛，脓怎么能清除干净。有一种不破不立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可是要有很大的牺牲，您舍得？” “该死的总会死，或早或晚，若是为昭虹而死，亦是我辈之幸。”古慈帝君微微一笑，面若好女的脸上因为这种骄傲染上别样的风采。帝君无双，不外如是。 舜兮沉默了好久，突然他开口了：“把他们都叫回来吧，有他们在，会帮上阿月很大的忙。” “那你呢？” “我不会留她一个人，无论如何。” 与此同时，七月与朱砂也在说着话。 “你说师傅刚才的话对吗？” “这个属下不敢妄言。”朱砂装出恭敬的模样对答。 七月也假意一巴掌挥了上去，拳打脚踢：“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装什么？这都走远了！” 朱砂躲到一边，好好整了整领子，正色道：“说实话，我并不大懂。但就现在而言，确实是有理的。” 七月斜着眼，歪头抱胸“哦”了一声，随即挠挠头，看向前方漫漫长路，说道：“咱们走吧。” 九重天，沐色拿着新到的情报，靠着叶初晖顶他的背：“喂，我们家的姑娘出来了。” 天帝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目空一切的模样：“谁家的姑娘谁管，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了此话，沐色不开心地“哼”了一声，站起身，也不再管他了，边走边说：“你说的，可别后悔。” 修尧殿的大门被暴力地推开，白昼般璀璨的光芒照在叶初晖带着无奈笑意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