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许愿无垢庙（一更）
大年初一酉时，鞭炮声经久不息，远处的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近处的好似闷雷，好似有人在急急忙忙赶夜路，咚咚作响。臭儿被鞭炮声惊醒后，发现靠近床榻的几上端放着一个面人，身穿袈裟，面色安详，手捻佛珠，模样和无咎大师傅无二，他惊喜把泥人放在掌心，观摩不尽。菡萏从门外探出头来，问：喜欢吗？ 喜欢。太像了，这面人哪里来的？ 我们大沼府有个面人李，捏什么像什么，我特意让他捏的。昨晚守夜时，已经送来了，我故意等到今天初一送给你。你不是说还想你娘吗？你说说你娘长啥模样，再捏一个面人，不就妥了。 娘长什么样？臭儿想不起她的五官，只是模糊地记得她很白，很漂亮，手上常常戴着一个碧绿的镯子，指甲上涂抹着淡淡的凤仙花。每次抱臭儿的时候，臭儿都感觉无比的温暖，尤其是那种依恋母怀的感觉，弥漫一种难以描述的香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臭儿说出来，但菡萏也觉得渺茫，说：你得说具体点，比如鼻子长什么样？是瓜子脸还是圆脸？ 臭儿摇了摇头。菡萏说，想不起来别硬想，先放下，我们吃完饺子去，爹爹说，今天要去齐物山的无垢庙上香去。那里上香许愿很灵验的，我的愿望都想好了，你也想想到时候许什么愿。今天大jiejie和三妹、四妹都去。 徐鸿儒到宗祠拜完先人后，率领一家人去齐物山无垢庙敬香。到了山脚下，弃轿徒步登山。癞头余靠近了臭儿，扯扯他的袖子，说：我的娘呀，我可是误入天鹅湖啦，想徐家就一个天仙，你看着四姊妹个个容貌出众，这可比冀北烟花胡同的头牌强多了。 菡萏在旁边听见，脚一点癞头余的膝弯，癞头余腿一软，单腿跪在了石台阶上，寒凉侵身，癞头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周师爷托着大烟袋，拿烟袋锅子敲癞头余的脑袋，说：看见吗，这个二丫头就是菩萨堆里的金刚，惹不得啊，我这个假道士都要对她敬让三分的。 癞头余摸摸脑袋，站起来，冲着周师爷拱拱手，默默跟在后面。徐鸿儒兴致很高，无比欣慰地看着四个唧唧喳喳的女儿，他精神抖擞，手中的枣木拐杖驻地有声，一边登山，一边和后面的周师爷说话：心斋兄，唐代诗人殷光藩一生仕途不顺，遂纵情山水，称一日不见山水，便觉胸次尘土堆积，急须以酒浇之。他有一首《寒夜》，堪称古今贺岁诗的翘首。心斋兄还记得吗？ 周师爷笑而不言，果然徐鸿儒停住了脚步，抑扬顿挫地吟道：人事纷华潜动息，天心静默运推移。凭谁荡涤穷残候，入眼东风喜在期。 大小姐藕初平静地听着父亲的吟诵，三小姐绽莲若有所思看着山道旁的松树，小荷最没有心思，她眨巴着眼睛仰视着爹爹，虽然听不太懂唐句的深意，但也体会中其中的平仄节奏感。唯有菡萏一脸不屑，悄声对臭儿说：看，我爹又犯毛病了，不赶紧登山上香，半截腰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吟哪门子的诗啊。 女先生归妹似乎有心事，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菡萏想追上前去，周师爷去拉住了她，摆了摆手，说：你姨娘心中有牵挂，大年初一的，让她一个人清静清静。 菡萏没有追上去，但癞头余勇往直前，紧走一会，跟在了归妹身后。他的体力不支，赶路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急促地问：女先生，你得合群，知道吗？今天是好日子，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 归妹没有理会他，默然登山。癞头余奋力来到归妹前方，双手一伸，拦住了去路。他问：我一直想问个事，那个杨云降怎么不见影子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太极门，也不回镖局，都干什么去了？ 归妹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 癞头余不依不饶，说：你不知道，谁还知道？十年前，我早就看出来，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除了这个杨云降，我看真没哪个可以配的起你归妹。 癞头余眉毛一跳，问：这么多年，你们都没通信儿？ 归妹一听停住了脚，说：还真通过信儿。 她往后看看其他众人，他们都在十余丈开外，归妹冲着癞头余招招手，癞头余以为归妹有事不便张扬，于是附耳倾听。归妹顺势拧住了他的耳朵，手指肚轻轻一撮，疼得癞头余额头上冒出来汗，归妹话中带气：没有你不关心的，问这么多做什么，自己的梦自己圆，各人的路各人走。癞头余，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正经事做，别这样混日子好不好！ 本想一场推心置腹的规诫，会换来对方感激涕零的痛悔和醒悟，但癞头余一点都没有知耻而勇的表现，他笑嘻嘻地说：能在女先生的鞍前马后，就是我癞头余今生最大的正经事。 归妹撒开了手，无奈地看一眼无可救药的癞头余。她脚下加紧，立即甩下癞头余，冲上了山腰处的平台，见两边有两株参天樟树，高耸如云。树身上系着红绸子，两棵树还贴着一副春联：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知客僧早早就闻讯，徐家要在初一这天来庙里敬香，他们已在台阶一侧恭候多时。 无垢庙傍山而建，庙不是十分的巍峨，远望山顶的浮云，反而觉得这座庙有些矮小。正殿是泥金身的释迦佛，偏殿却是一个背对香客的罗汉，罗汉后背写着两行字：问大师缘何倒坐？恨凡夫不肯回头。 归妹看了，低头踱步也有所思。 一行人全部来到庙前。庙里的方丈是枯瘦的老僧，亦出来合掌迎接。徐鸿儒一人先进殿参拜，在殿内盘桓多时，也不见他出来。菡萏性子急，出来嚷嚷：爹爹好一阵磨蹭，估计是许了不少愿，这佛祖就听他唠叨了，只记得他的愿，到时候我们进去敬香，佛祖老儿忙不过来，还会惦记着我们的愿吗？ 归妹瞪了她一眼，菡萏一缩，拽住臭儿到人群后面去了。说话间，徐鸿儒肃然出殿，老方丈在身后跟随。徐鸿儒看了天色，晴空万里，不绝胸襟一开，向方丈施礼，说：大年初一在无垢庙许愿，在释迦佛面前一吐为快，了却胸中块垒，是一件快事。 徐鸿儒邀周师爷进殿许愿，可这位鼓盆道人婉拒了，称平生不拜神不敬佛，唯求坦荡做事心无挂碍。 接着是归妹入殿，来去匆匆，也不知道她许了什么心愿。而后是四姐妹一同进殿，分别跪在四个蒲团上，恭敬默祷。再者是臭儿一人进殿，他仰望着释迦佛，威严中有一丝狰狞，他有些惧意，他从知客僧的手里接过一根香，扎进香炉里，他取出怀中的面人，看看，跪在佛祖前，恳切地说：希望无咎师傅在外平安，早日来子母柳看臭儿。臭儿一定要跟随归妹师父学好太极门的功夫。 最后是癞头余入殿，别人都是默祷，但他例外，他提高了嗓门，唯恐佛祖听不到他的心愿，他罗哩罗嗦地许愿：一祝子母柳风调雨顺，二祝徐大人身体康健，书艺精进，更高一筹；三祝徐家四姊妹早日找到好夫婿；四祝归妹先生妙龄永驻；五祝归妹先生早日与杨云降重逢。 听到前半截，徐鸿儒拈髯微笑，可到了后半截，他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