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雀绕枝铜照子 (三更)
腊月二十九清晨,雪停了。归妹刚刚洗漱完毕,在廊下缓缓练着云手,云手的动作就是双手在胸前不断划出一个阴阳太极图来,早饭前做一会云手,可以鼓动腹内的胃气。 突然,门人来报:一位从冀北镖局来的朋友赶来找先生。 归妹一听,心里突突地跳,云降来了?是他,除了他,没有人从冀北镖局来啊,一定是他。归妹无心练拳,在廊下说:先请他到客厅候着,我马上就来。 门人飞快地回去招呼客人。归妹来到房内,褪去了一身宽大的太极服,从衣橱里取出一套淡蓝色的绸缎衣服,项下特意挂一串银白色的珍珠。她看看自己的天足,叹了一口气,脱下了练功鞋,换一双白绫子靴。她在镜中照着,一个华美的女人显现,头发一缕不乱,她忽而发现自己的眼角多了两条极浅的燕尾纹,她的身子一哆嗦,慌乱地抽开首饰盒,取来一块粉饼,仔细在眼角处擦拭着,试图掩盖住皱纹。收拾好了,好一番安顿自己的心境,然后极力调匀呼吸,出了院子,来到客厅。 一走进客厅,归妹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她竟然看见癞头余堂而皇之地翘着二郎腿在太师椅上坐着,手里还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金银花茶,他两个门牙凸显,吹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管家翟巽恭敬地陪侍着,癞头余正海吹神聊,说当年归妹初入江湖之时,居无定所,冀北镖局如何收留了她。 刚才,门人贴着管家翟巽的耳朵说:女先生一听冀北镖局来客人了,拳都不练了,说是先邀他在客厅候着,女先生马上就来。翟巽一听,就坚定地认为这位癞头余是位贵客,大概与女先生有很深的渊源。他在心里责怪自个不要以貌取人,说不定这位长着一头疥疮的人是位武林异人呢。于是,热情地邀他到客厅。癞头余以为归妹念及旧交,心中大喜,征尘劳苦一扫而尽,昂首挺胸走进来,大大咧咧在椅子上一坐,品着佳茗。 归妹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揪住了癞头余的衣襟,一甩手,把他从太师椅上拉了下来。癞头余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茶叶沫子溅了一脸。归妹喝道:癞头余,你来做什么? 翟巽糊涂了,不是女先生邀他来客厅的吗,怎么一见就大打出手。他知道其中可能有隐情,他赶紧站起来陪罪,把责任揽过来:先生,息怒,息怒,这位客人说是你的旧交,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他请到客厅来。 归妹摆摆手,意思是不管你的事,她也不知道是这位无赖登门。 无赖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癞头余碰了钉子,也不难堪,站了起来,抖抖衣裳,说:既然管家都称你女先生,我也入乡随俗,喊你一声先生。我千里迢迢从冀北来到大沼府,一路上受的罪不提,咱不说远的,就说昨晚上,下着鹅毛大雪,我在你们徐家门口的石狮子上边冻了半夜挨到天亮。退一步讲,就是我和你不认识,你也不能如此待客吧。 一番话封住了归妹的口,她也觉得有些失礼。丫头豆角赶紧拿来热毛巾,擦去了癞头余的脸上的茶沫子。癞头余是个稍稍给点好脸就忘乎所以的人,他一贯标榜自个好色而不yin,见着颜色出众的女子就迈不动腿。丫头豆角虽然貌不出众,但模样也说的过去,圆脸,单眼皮,白皙的皮肤,一说话就有两个小酒窝。耳垂下有一颗黑痣。癞头余忘了身处何地,盯着豆角看个不亦乐乎。归妹生起一股厌烦,顺手从客厅取来一个净瓶,里面装满了雪水,她抱着这个净瓶对着癞头顶直接一倾而下,浇得癞头余连打三个喷嚏,他赶紧起身,摇晃着脑袋甩着水珠。一旁的管家翟巽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位癞头到底是何来历。 二十八清晨,翟巽领着下人张罗着贴春联,打开了大门,发现石狮旁蜷缩着一个人,身上裹着一个毯子,眉毛上都挂着雪花。 下人喊醒了这个人,他打着哈欠,双腿叉开,双手尽力高举,口里还念叨:终于熬到天亮啦。敢问一声,这是徐宅吗? 翟巽上下打量着他,这位穿着邋遢,还长着一个癞头,酒糟鼻子,脚边摆着一个酒葫芦,葫芦塞放在了台阶上,酒葫芦倒着,看来他是靠着烈酒取暖熬过来寒夜的。翟巽问:你是—— 癞头汉子兜头一揖,说我是冀北镖局的,千里迢迢来徐家投奔一位朋友。 你认识府上的哪位? 我和女先生归妹是故交,特来投奔。 翟巽诧异地又打量了一番这位其貌不扬的人,想近来徐家不太平,不能轻易放他进门。盘问道:阁下贵姓?是怎么认识我们女先生的? 哦,免贵姓余,瞧见我这脑袋不,从娘胎里出来,就长着这疥疮,所以都喊我癞头余。你家的女先生曾在我们冀北镖局住过一段时日,算来已经过了十余年了。 翟巽感到好笑,哪有自己揭短的,不过,他也看出这位虽然滑稽,但言之有据,他招呼一个下人:去,给归妹先生报个信儿,就说一位从冀北镖局来的朋友找。不料,归妹一到客厅,不容分说把他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一阵脚步声响,徐鸿儒拄着枣木拐杖来到客厅。癞头余虽然没有见过徐鸿儒,但看这派头,就知道来人的尊贵。他恭敬地叩头跪安,大声说:冀北镖局的镖师余成能拜见徐大人! 徐鸿儒一看,眼生的很,翟管家过来说:这位客人今晨从冀北,说是认识女先生。 徐鸿儒是个宽厚的人,客人从千里之遥而来,自然要招待,他说:原来是余镖师,吃早饭了吗? 癞头余不客气,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说:真是又冷又饿啊! 徐鸿儒邀癞头余坐下,寒暄着,热粥端来上来,癞头余狼吞虎咽,连喝了三碗,又吃了一些点心,他偷眼看归妹,归妹冷冷地坐在一旁不去理会他。徐鸿儒问:余镖师,来徐家有事儿? 癞头余一听,没有了胃口,口打唉声,说:你们在子母柳,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杨总镖师离开了镖局后,冀北镖局一天不如一天,现在钱庄这么多,也没人找人保镖了。现在洋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到处圈地建教堂,大清朝快完蛋了!我们冀北镖局早就上人家的黑名单,洋人派来一百多人的火枪队,杀死了很多趟子手,硬是占领了镖局。说起来,痛心的很,镖局的练功场成了洋人宣教的地儿,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最近听说武林中发生了几件大事,听说白小义和一位叫菡萏的高手在伏虎山比试,还听说菡萏姑娘的师父就是陈归妹,我没啥朋友,也没亲戚,就来投奔徐家了。 说罢,癞头余郑重地跪在徐鸿儒面前,诚恳地说:还望徐大人体谅到处漂泊的难处,收下我吧。 当初戊戌变法之时,徐鸿儒就是坚定的维新派,主张强国强民,听到洋人如此横行,他愤然拍案而起,搀扶起癞头余,说:余镖师,你就安心在徐家住下。泱泱中华,外敌肆虐,可叹有多少同胞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癞头余满心欢喜,丢个眼色给归妹,归妹怒目而视。癞头余说:徐大人,我来不白来,我虽不才,但家父曾是冀北镖局的总镖师,一生走南闯北,也挣下一个薄家底。我们余家传下来一件玩意,今天特献给徐大人。 说着,癞头余取出一个桃形古铜墨盒,墨盒上绘有一只虾米徜徉在清水之中,虾眼栩栩如生,虾须缕缕不乱,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癞头余递到徐鸿儒面前,说:小小玩意,送给徐大人,徐大人的墨宝是本朝一绝,这个墨盒是文玩之物,正好增添一下大人的韩墨情趣。 徐鸿儒坚辞不受,但癞头余极其真诚,说如不收下马上拔腿离开徐家。最后,徐鸿儒接过来,说:暂存我这里,余镖师可随时来取。 吃罢早饭,归妹回到院子,在木瓜树下练功。癞头余期期艾艾地进来,归妹寒着脸说:癞头余,你留下来我不反对,但你要是坏了规矩,我可不留情。 那是,那是。我知道先生的厉害。 癞头余见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绸子套,取出一枚菱花型的雀绕枝真炼铜照子。在清末,玻璃还是稀罕物件,古人打磨铜面,以铜为镜。这枚雀绕枝铜照子光滑夺目,打磨的甚是精细,镜背侧有四只鸟绕花枝,两只瞑目在枝头,似乎已经安然睡去,另外两只张着嘴喙,似乎在吟唱。下端还镌有一行字:既虚其中,亦方其外。一尘不染,万物皆备。有落款:湖州石十郎。石十郎是清末的制镜大师,一枚铜镜抵十两黄金。 癞头余说:这是我专门送给女先生的。 归妹说:少来巴结我,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癞头余忽然以头触墙,说你要是不收下,我就碰死这里。 归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问:这也是你家传的宝贝? 哪里,我那死去的爹爹一辈子就知道练功夫,收藏到都是刀剑弓弩什么的,这是我当了俺娘留下的一个镯子,专门给你定做的。你看着镜上的字,也合乎你们太极门的宗旨。 归妹心头一热,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即使杨云降也没做到过。她的脸色缓和下来,癞头余吃硬不吃软,犯了老毛病,看着归妹的手,十指修长,指甲白中透红,虎口处因为经常练太极拳,凸起肥嘟嘟的rou。掌背白皙,青筋隐现。癞头余无比感叹地说:妹子,你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令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