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碎红纷飞(二更)
大年初一,在齐物大山的无垢庙,徐鸿儒正和方丈谈禅,突然远方传来一阵炮声。徐鸿儒在戊戌变法之时,接触过西洋的军械,他马上分辨出这是德国的火炮声,不由得变色。他出了禅房,听声辨位,正是大沼府府衙的方向传来的。他吩咐翟巽,赶紧派人到山下询问怎么回事。 翟巽还没传达,山下跑来一人,正是在潜龙湖摆渡的船家更旺,他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徐鸿儒,叩头问安,大声禀告:徐大人,出了大乱子,今天上午白小义率领着伏虎山的人,还带着一百多名的火枪手,突袭大沼府衙门,和官面的人厮杀了一上午。听说,蓬伯玉动用了德国队火炮,轰散了伏虎山的人,梅花门的弟子死伤不少,白小义现在下落不明。玉铺的侯掌柜特意关照小人,暂时停渡,封锁水面。现在,子母柳的三十多位商铺代表都齐集在侯掌柜家,商量对策。侯掌柜派我来找徐大人回府议事。 潜龙湖的码头归玉铺的侯大有管辖,他是子母柳商会的会长,出了这么的事,不可能袖手旁观,必须马上召集各商铺的掌柜议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旦战火波及到子母柳,各自的生意肯定受到冲击。 你肯定是白小义带人攻打的衙门口?周师爷赶来,关切地问。 绝对没错。商会在衙门口有好几个眼线,他们特意给子母柳报的信儿。 周师爷一改平常的玩世不恭,继续追问:有白小义现在的消息吗? 更旺摇摇头。周师爷一跺脚,恨声说:我原来就看着这个白小义有冲天的杀气,怕是他早晚要闹出乱子,不料他选在了大年初一攻打衙门口。 徐鸿儒看周师爷,让他定主意。周师爷对更旺说:你先回去吧,告诉候掌柜,我们马上下山,和他汇合商量。 更旺磕头辞别。 徐鸿儒叮嘱翟巽,封锁消息,尤其不要告诉四小姐小荷。菡萏见他们窃窃私语,看见周师爷就问:假道士,有什么事瞒我们? 周师爷把菡萏拉到一株松树下,简要说了经过。菡萏一击掌,她一向唯恐天下不乱,说:这个白小义还真有种,不过,孙寡嘴呢?孙寡嘴不会死了吧。菡萏和孙寡嘴虽然相处不长,但有了交情,从枯鱼肆回来后,再没有见过他,还真有点惦记。 周师爷无奈地看着她,说:丫头,你别节外生枝啊,这几天老实在家呆着,我和爹爹正准备下山和各商会的代表议事呢。 徐鸿儒下山之际,回头看了一眼无垢庙,心中默念:无垢无净无因无果无是无非,这是佛门的清凉世界,但人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正月初一,大沼府就有血光之灾。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想到这里,徐鸿儒全然没有了上山的轻松,翟巽招呼轿夫上山,直接抬老爷返回。 从侯大有侯胖子家中回来,徐鸿儒一脸倦态步履沉重,他竭力放松自个,强绽欢颜和四个女儿一道吃了团圆饭。开饭前,按照惯例是放鞭炮。一串长长的二百挂的鞭炮,癞头余主动上前,把鞭炮挂在树杈上,捻着一根香,点燃了鞭炮。鞭炮震耳欲聋,惹得徐鸿儒的爱犬罗汉吠叫不止,藕初、绽莲和小荷紧紧捂住了耳朵,菡萏双手为臭儿捂住了耳朵,她倒坦然,眼睛一丝不眨地看着碎红纷飞。顿时,院子里弥漫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归妹静静地看着那一挂鞭炮,突然心中升腾一个想法,默默地祈祷,这挂鞭炮如果从头响到尾中间不间断,就是说我和云降还有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半截腰熄了,成了哑炮,我们俩就没这个可能了。 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归妹的心却揪紧了,她在心里数着,快了,快到尾了,就这样响下去吧。 可是事不遂人愿,剩下了三个炮竹,竟然蔫了。癞头余大胆地蹭到树杈前,反复查看,回头对大家说:鞭炮在前两天下雪时受潮了。 归妹只觉得两肋发紧,兀自地摇头叹气,想这也许是天命吧。 归妹遇事从不强求,别人不说,她亦不问。在无垢庙处,她也听到了炮声,联系老爷和师爷匆匆下山,她也猜出个大概。但归妹修炼太极静功多年,除了心底压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外,其它皆随遇而安。菡萏可没有姨娘的静气,在四个女儿中,她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她一直盯着爹爹的脸色。徐鸿儒心中有事,他故作豁达地劝四个孩子多吃,但他却勉强了一小碗米饭。菡萏心疼,几次站起来和爹爹夹菜,徐鸿儒感佩地看着二丫头,欣慰地频频点头。惟有周师爷神色无异,大吃大嚼。徐家上下视周师爷为自己人,他又是单身,所以团圆饭专门请他入宴。大小姐藕初贴心地把离他最远的一盘水晶笋取来过放在面前,周师爷好不客气,下箸如雨,须臾把一盘子菜吃得干净。 四个女儿吃罢,各自散去。 望着四个女儿的背影,徐鸿儒长吁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心斋兄,读书养气的功夫,我不如你啊。
可周师爷否认了,说:东翁,你我不同。你曾在庙堂,现在虽然隐居乡里,但心系朝廷。我知道东翁的心思,白小义敢与大沼府衙门兵戈相见,是条汉子。此外,蓬伯玉是个酷吏,官逼民反,也属正常。但从你这一面讲,你毕竟是吃过清王庭多年俸禄的人,况且你是光绪帝钦点的榜眼,际遇与人不同,你对朝廷还有一丝寄托。所以,听到了这个信儿,心里是挣扎的很。而我呢,草民一个,只是在王府里谋过开口饭而已,谈不上留恋。 这番话说到了徐鸿儒的心坎上,他向这位绍兴师爷请教:心斋兄,依你看,这清王廷还有多少日子? 周师爷放下筷子,马上又点燃了烟锅子,那个满天星的苏绣荷包牢牢系在烟杆上。他吧嗒一口烟,看着眼圈渐渐散尽,说: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我看不出十年,清廷就要玩完。不过,将死之人,有个回光返照的劲儿。当初,你们维新派不就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吗,还有这一次,白小义出奇兵攻打衙门,结果雷声大雨点小,也是cao之过急啦。 十年。徐鸿儒也明白处于末世之中,只是不愿面对而已。从周师爷的口里说出来这个时间表,他还是感到悲凉,想在朝堂之际,谁不想轰轰烈烈做几件利民的大事,让读书人扬眉吐气,令天下庶民刮目相看。但现在,只有躲在子母柳,鸿图之志随风而逝了。在京师时,康有为曾延请徐鸿儒到强国学堂授课,徐鸿儒就从《论语》中抽出一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他在台上讲得慷慨激昂,堂下全是朝气蓬勃厉兵秣马的维新人士,旁听的康南海也为之击节赞叹。新法失败后,光绪帝囚禁瀛台,六君子血染菜市口,天柱倾倒,说什么复兴大清,说什么维新图强,倒头来还不是仓皇离京,只有来到故里收拾残年。 想到这里,徐鸿儒不禁颓然,连连喝了几杯烈酒,摇晃着站起身子,对周师爷说:我醉欲眠卿且去吧。 初二白昼无话,到了临近黄昏,管家翟巽急急地来到书房,他顾不得敲门就直接闯进来,徐鸿儒从橱子里把那件暖玉生烟猱裘取出来,放在书案里端详,偏在这时翟巽进来,他气恼地说:怎么不敲门? 翟巽说:老爷,白小义来徐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