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报名上学
“爸,我也要跟你去采蘑菇。”胡卫东全身上下扭个不停,赖在胡世文的身边不走,“我爷能去,我为啥不能去?”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胡世文被儿子厮磨的心烦意乱,“你今天还得到学校报名,九点钟准时,别忘了,迟了学校就不要你了,还采什么蘑菇?” “不要就不要,我还不乐意上学呢!”胡卫东一想起上学报名的事,心里就打怵。他听金贵说过,报名时一群老师坐满一屋,对报名的新生挨着个面试,提各种各样的问题刁难你,还得会查二十个数,如果看你不顺眼,学校就不要你了。想到这里,胡卫东又是一阵心慌,他动了动小心眼,接着跟爸爸商量: “你领我爷爷去,还不如领着我,我爷又不会骑马,非得掉下来摔死不可!” 胡卫东话音刚落,屁股和胳膊就狠狠地挨了几下孟和老人的文明棍,打得不轻,胡卫东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知道采蘑菇肯定是去不上了,只好哭哭啼啼的回到了屋里。 胡卫东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脸没有洗,眼角的眼屎还没有擦,他衣衫不整,嘴唇干裂,脸上好几块“狗屁癣”,再加上挨打后委屈哭泣的样子,令胡世文心里颇为不忍。 其实,今天胡世文本来打算领着儿子去采蘑菇,,今年胡卫东八虚岁了,还没有去过老爷山。九月一号就要上学,顺便领他去玩一玩。看一看老爷庙以及老爷庙里的菩萨像、金刚像,虽说缺鼻少眼破烂不堪,毕竟是立体的、真实的,强过“连环画报”上没有色彩的图画。 另外,再让胡卫东见识一下蘑菇圈和蘑菇圈里正在生长的“白花脸”、“紫花脸”。老爷山南麓的白桦林,山顶的石砬子,对儿子来说,也是一个奇观。而且胡卫东不怕蚊子,猖獗的蚊子很少咬他,就算咬了,身上也不起疙瘩。最后爷俩再去老爷山下那日苏的蒙古包,美美地吃上一顿手把rou,那日苏的老阿爸,倔强的哈达布和已经邀请过无数次了。胡世文才不管什么学校报名不报名,只是走个形式,去不去都行。 胡世文本打算今天早上给儿子一个惊喜,可惜的是,昨夜胡卫东睡熟之后,孟和老人抢在孙子前面提出了这个要求,来到军马场快三年了,只有拜謁过老爷庙,才算不虚此行。当然采蘑菇的事他是不会参与的,孟和老人的兴趣还没有那么低俗。 这爷孙俩都挺难侍候,胡世文只能带一个。 孟和老人戴着儿子给准备的防蚊帽,凡是露着皮肤的地方都涂了防蚊油,雨后放晴的高原,潮湿闷热,蚊子十分的凶残。胡世文特意借了钱红梅的坐骑,一匹老实巴交的騍马,自己骑的依然是那匹心爱的蒙古马,马屁股上一边一个背篓筐,这是预备装蘑菇用的。他把战战兢兢的孟和老人扶上马背,告诉他不用担心,用脚尖踩住马镫,自己会牵着他的坐骑慢慢的走。 孟和老人是骑驴的高手,骑马就相形见绌了,他神情紧张的一个劲儿叮嘱儿子要慢一点,再慢一点。 胡卫东眼巴巴地看着爷爷和爸爸骑着马走了,心里面悲愤异常。奶奶看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开饭时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蛋。胡卫东赌气不吃,跪在炕桌边抠着桌沿。这时,王三蛋和二扁头找他来了。 王三蛋和二扁头精神饱满,两人都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脚上穿的是千层布鞋底纳出来的黑布鞋,脸和手洗的很干净,一改往日汗泥满脸、皴泥满手的泥猴形象。 看到好友们的精神面貌,胡卫东也受到了感染,心神为之一振。他忽然觉得此前的担忧有点多余,甚至有点可笑。他喜笑颜开的打了声招呼,从炕上跳下来很认真地洗了脸,还抹了不少“友谊牌”雪花膏,吃饭时胃口大开,看见meimei总是偷瞄那两个鸡蛋,胡卫东还分给她一个。 军马场子弟学校在场部的最南边,东面不远处是九连连部和面粉加工厂,西面是场部办公室和大商店,学校往北不到一百米就是钱老五曾经掉下去的公共厕所。 子弟学校总共六栋石头房,不过,学校的石头房比住宅要长出来不少,房间也多,每一个教室里都有一个大油桶改造的炉子 ,冬天架上烧火,夏天拆除。南面的教室门朝北开,每个门口都有一个门斗,防止西北风直接灌进教室。 六栋石头房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中间是cao场,其中两栋是小学,两栋是初中和高中,一栋是其他连队学生的宿舍,因为除了场部,其他连队都没有中学,靠学校大门的一栋是老师的办公室和住宿学生的食堂。 小学的学生最多,高中的学生最少,因为大多数的学生初中毕业后,马上就会参加革命工作,还有一些学生因为总留级,小学勉强毕业就回老家当临时工了。根据盖利民的统计,今年场部八虚岁的孩子一共有四十六个,正好能分成两个班。 “这么多孩子,压力太大了!”盖利民用无奈的口气对周兰花抱怨,“你知道吗?三连今年就一个新生,黄老师直接就认了干儿子,现在人家师徒两个在家里的炕桌边传道授业呢!你想想,到了冬天,那热呼呼的炕头,哎呀妈呀!啧啧!” “太不合理了,我教二十多个学生,工资是三十七块九毛五,人家教一个,也是三十七块九毛五!”周兰花更是愤愤不平。 胡卫东、王三蛋和二扁头一路上磨磨蹭蹭连打带闹,耽误了不少时间,赶到学校时,学校教研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除了小孩,还有几个陪孩子来的大人。 苏晓丽和齐东强已经面试完毕,报上名了。胡卫东向他们打听老师都问什么问题,苏晓丽满不在乎地说,没啥事儿,会查二十个数儿,就能上学。另外检查你的个人卫生,手背脖子脏不脏,指甲长不长,头发里有没有虱子。 胡卫东、王三蛋和二扁头连忙伸出手来看了一眼手指甲,吓得屁滚尿流。上次剪指甲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他们的指甲不但很长,而且指甲缝里黑黑的污垢,连自己看着都怵目惊心。 “你看,这可咋办?”胡卫东心急如焚把手伸出来给大家看。 “回家剪是来不及了!”齐东强说,“用牙啃吧!我就是用牙啃的!” 齐东强笑嘻嘻地把两只手摆在众人的面前,只见一只手的指甲长长的,他的皮肤白,显得指甲缝里更脏,另一只手的指甲却很短,很干净。 教研室很大,屋子里还有两根柱子,摆着十几张桌子,十几个老师聚成堆挤坐在几个长条凳上,表情严肃。胡卫东进去以后,心情反倒不紧张了。他按照昨天爷爷交代的,先给大家鞠了个躬。 十几个老师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胡卫东皱着两道卧蚕眉,摆出听天由命的样子站在当中。他穿着奶奶给做的对襟汗衫,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红色肚兜,因为奶奶做衣服从来不钉扣子,那种圆圆的布疙瘩,胡卫东根本就系不上。 盖利民问他:“你爸叫什么名?”“胡世文。”胡卫东答道。 盖利民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问:“你今年几岁了?”“八岁!” “会查二十个数儿吗?”“会,我能查到一千。” “这小子厉害!”盖利民看了看其他老师,说:“小人书上的字他全都认识。” 周兰花走过来看了看胡卫东的脖子和头发,脖子很干净,头发基本没有,因为胡卫东爱剃光头。周兰花让他把手伸出来,胡卫东胆战心惊地伸出了一只手,周兰花看后满意的点点头,问他:“家庭成分是什么?” 胡卫东愣住了,如实地说:“不知道,不懂。” “贫农,你的家庭成分是贫农,记住啦!”周兰花说这话时,眼睛却在看着地主成分的吴老师,“你合格了,出去吧!” 胡卫东走出教研室后,把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到阳光下,狠狠的吁了一口气,那只手和它那长长的指甲在阳光下发抖。 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胡卫东并没有回家,他和齐东强挤进人堆的最前面,趴在教研室的窗台上看热闹。看到一个一个孩子紧张、发抖、脸红、出汗的样子,比看露天电影还来劲。 王三蛋从进入教研室开始,两条腿就抖个不停。他的指甲啃的也不太好,手指头都咬出血了。胡卫东直到现在才知道王三蛋其实叫王山丹,这是王三蛋还没有出生时就取好的名字,因为王国志相信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定是上天赐给他的女儿。 王国志兄弟七人,没有姊妹,他排行老六。王国志只有侄子,没有侄女,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女孩成为王家稀缺的物种,自从王三蛋降生,王国志彻底断了念想,至于一个男孩叫王山丹这个名字好听不好听,他也懒得去考虑了。 “你爸叫什么名字?”盖利民板着脸问王三蛋。 “王光蛋!”王三蛋一直以为爸爸的外号就是他的名字。 “哈哈哈!……”整个教研室被笑声淹没,老师们笑得前仰后合。王三蛋彻底懵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于是便愈加紧张,全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你几岁了?”盖利民努力忍住笑声,继续问王三蛋。 “三岁,哦,不是,六岁。”王三蛋大脑一片空白,脸上是茫然无助的表情,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包括他自己说的话。 “好咧,好咧,你合格了,出去吧!”周兰花怕吓坏了王三蛋,已经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了。 她一边笑一边摆手让王三蛋出去。听到自己合格了,王三蛋方才恢复理智,昏头巴脑的跑出教研室。 相比之下,二扁头似乎更惨,他会查二十个数儿,可是跟王三蛋一样,二扁头既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对自己的学名也很陌生,周兰花喊了好几遍“邱文德”,他才反应过来。当盖利民问他,你爸叫什么名字时,二扁头很自信的回答:“邱扁头!”
教研室里笑声不断,这真是一个快乐的礼拜天啊!盖利民接着问:“你mama叫什么名字啊?” “刘大腚!”二扁头的回答斩钉截铁。 教研室的房顶都快被笑声掀开了。周兰花马上宣布二扁头也合格了。二扁头也不深思大家发笑的原因,撒腿跑出去了。只要合格就好,别人爱咋笑咋笑,比这更严重的挫折,他们都经历过。 胡卫东他们几个一直看到报名结束,曲终人散后,他们仍然有点意犹未尽。 不想回家的几个孩子在cao场上玩了一会“撞拐子”,就是单足站立,用双手把一条腿抱住,然后蹦蹦跳跳用膝盖彼此攻击。站立不稳双脚沾地的人就算输了。几个孩子大汗淋漓,直到意兴索然方才罢休。 他们刚刚走出学校大门,王三蛋大喊一声:“看!三道门儿!” 吴达來有一个弟弟叫哈斯,头发黄,眼睛蓝,皮肤白,长得又瘦又小。他是子弟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五年级了,马上就要升入初中,学习成绩不是一般的好,是军马场子弟学校不世出的奇才。 盖利民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不管你讲什么内容,只听一遍就学会了。你在黑板上出题,题目刚写完,哈斯的答案就出来了。 “三道门儿”是一种高原苏雀的俚称。这种苏雀非常小,大约只有百灵鸟的一半大,喜欢在野蒿和灌木之间辗转腾挪。青色的羽毛,脑门上带着三道淡红色的条纹。这种苏雀灵巧狡猾,用弹弓打不着,活捉更是不可能。不知那个缺德鬼结合哈斯的长处和短处,给他取了个“三道门儿”的外号。 “三道门儿,是我儿,我儿给我端尿盆儿, 尿盆儿端洒了,把我儿子吓傻了!” 胡卫东、齐东强、王三蛋和二扁头跟在哈斯的后面,异口同声地喊着这段顺口溜,有几个连队的住宿生站在远处看笑话。顺口溜被他们一遍遍的重复播放,引起不少人的注目和笑声。 哈斯臊得面皮通红,他不时地回头骂几句“滚蛋”,又假装捡起石头打他们。 可是胡卫东他们几个压根就不害怕,照样我行我素喊个不停,直到身后传来盖利民的一声怒喝,几人方才落荒而逃。时间已过正午,不按时回家,是绝对不行的,四人只好分道扬镳。 王三蛋和二扁头往九连家的方向跑去,胡卫东和齐东强正好顺路,有说有笑结伴而行。自从出了事,冬储窖已经被填平,齐东强原来的家成了“凶宅”,大伙都劝齐志国早点搬家,省得睹物伤情,尤其是对孩子的成长不好。正好一个山东职工调离军马场,举家迁回故乡,于是便腾出来一套两间房,离胡卫东家只隔了一条街,苏西庐在房子腾出来的当天,马上就分配给了齐志国。 原来的房子分给了新来的一家河南人,他们因为菜园子地盘的大小跟邻居打架,因为职工分发的瘪麦子的优劣和面粉加工厂的人吵架,偷偷摸摸把金贵父子捡好堆成一堆的干牛粪用车拉回家,还打破了金贵的脑袋,如此种种,劣迹斑斑,所以直到这家人离开军马场,都没有人告诉他们这套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刚到家门口,胡卫东惊奇地发现那匹青灰色的蒙古马拴在大门的边柱上,他想,爸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卫东小心地绕开蒙古马,连蹦带跳跑进院里。那匹蒙古马脾气不太好,场部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驾驭,爸爸是其中的一个,一旦有不熟悉的人靠近它,蒙古马就会打着响嚏,用屁股对着你跟你打招呼,这是要踢你的前奏,如果来人再不识趣,结果非死即伤。 胡卫东惊喜地看到,真的是爸爸回来了,院里放着满满两背篓筐“白花脸”蘑菇,扑鼻的蘑菇香味在院子里弥漫,爸爸一边和奶奶说着什么,一边哈哈大笑。他只穿着红色的衬裤,衬裤的屁股上面还打着两个补丁。 原来蘑菇圈里的“白花脸”蘑菇太多了,背篓筐装不下,情急之下,爸爸脱下了军裤,用鞋带系住两个裤脚往里面装蘑菇,装满之后,爸爸骑着马,一只手抓着裤腰,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些蘑菇驮回来。 奶奶给爸爸找出来一条裤子,对他说,赶紧穿上吧,大白天的不穿裤子招摇过市,也不怕别人笑话!然后找出麻袋铺在地上,把裤子里的蘑菇一点点倒出来,把这些蘑菇收拾干净、穿串晾上,够她忙到天黑了。 胡世文换好裤子,大声对胡卫东说:“走,儿子!爸领你去蒙古包,吃手把rou去!” 胡卫东大喜过望,说:“今天怎么都是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