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十六章 上山打游击

第十六章 上山打游击

    褚神龙清扫完大殿,感觉有点腰酸腿痛,毕竟年岁不饶人了。老爷山的山上和山下仿佛差着一个节气,已经入伏了,早晨傍晚还是凉风习习,舒适宜人。连续下了几天的牛毛细雨,乍一放晴,空气清新得要命,褚神龙真想长啸几声抒发一下胸中的浊气,他在石崖边散步,放眼望去,满眼皆是三五成群遍布山峦的采蘑菇的人群,真有一种众生碌碌我独闲的超脱。

    忽然一阵云雾飘来,遮掩了山山水水,褚神龙的身上变得潮湿起来,他佝偻着腰,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转身回到庙里,耳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声,还有人大声说话,褚神龙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知道是胡世文来了。

    胡世文是他的福星,也是他的救星。一九七三年刚来到军马场时,正在沿街乞讨的褚神龙就被吴成光带到了办公室,用手铐铐在了办公室门前的拴马桩上,而且一铐就是大半天。

    当时的褚神龙和现在一样,佝偻猥琐,身无长物,他被铐在拴马桩上,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哀鸣。吴成光找到他时,褚神龙刚在钱老蒯家吃完五张馅饼和几块马rou。

    卤煮的马rou很咸,馅饼又很油腻,褚神龙觉得口渴难耐,太阳xue一下一下“突突”地跳得厉害,眼睛里的天空忽明忽暗,有时候一片血红。吴成光手铐铐得高度又挺缺德,既蹲不下去,也站不起来,时间一长,褚神龙有点喘不过气来,感到生不如死。

    吴成光从褚神龙的衣兜里翻出来一张过期的介绍信,几毛钱硬币,介绍信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无法辨认。问他一些事情,褚神龙口音奇特南腔北调,吴成光大部分都听不懂。军马场人来自*,什么样子的口音没有?看其穿着,一袭千疮百孔的道袍裹身,胸口一边一个毛主席像章,显得不伦不类,吴成光愈发认定他是敌特份子,没有用电棍打他,还是看在褚神龙年岁不小,有着怕他受不了一命呜呼的顾虑。

    褚神龙正在煎熬之际,听到有人问他:“你是怎么回事?犯了什么事啊?”

    褚神龙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个头不高,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干净挺拔的军装,腰间鼓鼓的露出半截手枪枪套,右手隔着衣服习惯的搭在手枪柄上,正是军医胡世文。

    他略微向前哈腰,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用嘲讽的眼神看着褚神龙。褚神龙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哀求:“革命同志,我不是坏人,救我,救我!”

    “咦,你是宁夏人?”胡世文惊奇的问道。他曾经有一个战友是宁夏人,回族,讲话的腔调和褚神龙一模一样。胡世文转身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领着吴成光回来了。吴成光不太情愿地打开手铐,和胡世文一道把褚神龙带到了保卫组。

    在胡世文的帮助下,褚神龙总算表明了自己的清白,根据他的讲述,介绍信上模糊不清的字迹仿佛也能看个大概。原来,一九六六年“破四旧”最为火热时,褚神龙所居的道观被革命小将夷为平地,道观里共有三个老道,褚神龙年纪最大,比他小几岁的道士在道观被毁的当天连惊带吓死掉了,褚神龙和另一个四十多岁的道士被强迫还俗。

    褚神龙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只好跟随那个叫做云峰的伙伴回到乡下,当时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城里乡下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景,口号喊得震天响,所有人干劲十足,连年风调雨顺,人人鼓腹讴歌。“你耕田来我浇园”,两个还俗老道搭伙过着小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可惜好景不长,云峰看上了同村的一个寡妇,心想,如今祖国山河一片红,道观已毁,只能入世随俗,荤戒已破,此身万劫不复,何不索性娶妻生子,做个红尘梦里人?

    褚神龙一心向道,云峰跟他不同,多年的修道生涯,道观里还算旺盛的香火,使云峰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私房钱。他有事没事就往寡妇家跑,今天一包糕点,明天两盒卷烟,化学梳子、雪花膏这些女人喜欢的物件当然也少不了,弄得寡妇一天见不着云峰,就好像缺点什么。

    一来二去,两人逐渐打得火热,寡妇索性梅开二度和云峰扯了一纸结婚证,做起了真正的夫妻。寡妇满脸横rou野蛮泼辣丰乳肥臀,骂遍整个生产队从未遇见过对手,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儿子,更是顽劣异常,所以寡妇有心再嫁,但始终无人敢娶。也是前生有缘,竟遇上了不知女色的老道云峰,把她当成了王嫱西施,对其言听计从。

    寡妇当然看不上褚神龙这个累赘,时间一长,连云峰也开始看他不顺眼,渐嘲渐讽,发展到恶语相向,二十余年同门情意慢慢的消磨殆尽。褚神龙那时还在持戒,不食荤腥,寡妇却在白粥里都撇上一勺猪油,弄得褚神龙经常啃着凉窝头,喝着凉水。寡妇的儿子也知道大人的心思,经常骂他是“老死毬的”。

    褚神龙知道自己安身不牢,非亲非故,怎能余生都居人篱下?数十年的修为,褚神龙自以为早就看破红尘参透生死,可事到临头,想到今后的命运,还是有点心惊rou跳。有一天,褚神龙给自己卜了一卦,卦上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琢磨了半天,褚神龙不得要领,于是又抽了一签,签上说:“北上,福寿双全。上上签”。于是,褚神龙找到刚刚成立的村革委会开了一张介绍信,谎说自己年事已高,想去内蒙找寻失散多年的侄子,好让他养老送终。

    回去之后和云峰告别,云峰的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说了许多好话,还偷偷塞给褚神龙十元钱,褚神龙没要,同云峰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告慰话,转身飘然而去。

    如此辗转五六年,褚神龙穿州过府讨饭云游,终于来到了在他的命运之中极为重要的塞外小城,他白天在饭馆舔盘子,夜里睡在火车站,由于饭店的残羹荤腥十足,褚神龙的身体倒比前几年好多了。褚神龙发现黑城子的饭店都很尊重军马场来的人,不论出差或者购物,军马场人都显得耿直豪爽财大气粗,虽说大多穿着破旧的军装,笨重的劳保大衣,但是丝毫掩盖不住他们发自心底的优越感和趾高气昂。

    褚神龙忐忑不安地坐上了毛大客的救护车,好在军马场的班车不售票,毛大客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褚神龙回答得含含糊糊,再加上口音的问题,毛大客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还以为是谁家来的亲戚,就没有在意。

    褚神龙在场部下车后,到处乱逛。当时莺飞草长,山花烂漫,绿草茵茵,牛羊成群,到处都是蓬勃祥和的团团瑞气。褚神龙身心愉悦,绕着场部四处撒欢。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褚神龙感觉肚子空空的,就走进场部想着讨口饭食,见场部家家户户没有人锁门,大门上拴着绳子或者细铁丝,只防君子不防小人,便知道此处民风淳朴,心里愈加欢喜。

    褚神龙随便挑了一户人家敲门进去,以前叫做化缘,还俗之后叫做讨饭,褚神龙早已经轻车熟路。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斜楞眼,大脑袋,鸟窝一样的头发,满脸的不高兴。他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画着红脸蛋,描了黑眉毛,正是子弟学校一年级的学生钱老五,因为参加学校节目彩排时不听话,被老师周兰花撵回了家。

    褚神龙搬出了重复无数次的说辞,语音哀婉动听清晰明白:“黄河发水了,我家冲毁了,流浪几年了,饿了两天了,可怜可怜我吧,给个黑馍馍,救我一条命,功德无量!”

    钱老五平生第一次看见要饭的乞丐,心中不禁为之恻然,他满心同情地连声招呼褚神龙:“快进屋,快进屋!炕上坐着!”

    钱老五熟练地烧起锅灶,锅里的屉上热着猪油白菜馅的馅饼,几块昨晚卤煮的马rou。死去军马的屁股上都烙着编号,解剖查明死因后挖坑掩埋,是不允许吃rou的,再说已经埋在土里的死牲畜,也没人去惦记它。不过,不包括钱老蒯、王国志和邱建国这三个无rou不吃的人。

    褚神龙坐在炕桌旁吃了五张热乎乎的馅饼和几块走遍半个中国也从未吃过的卤煮马rou,满嘴流油之余,见钱老五风风火火地张罗着沏茶倒水,心里不禁感动万分,此子菩萨心肠,日后必有福报。就在钱老五把茶碗端上来的时候,猛然间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屋门被粗暴地踢开了,闯进来一个黑矮的中年胖子,穿着白色的警察衣服,满脸络腮胡子,他凶神恶煞的揪住褚神龙道袍的衣领,把他掀下炕来,麻利地铐上了手铐,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褚神龙魂飞魄散险些晕过去。

    审问完了褚神龙,吴成光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给褚神龙喝了一茶缸凉水,用威胁的口吻让他限期离开军马场,然后就把褚神龙赶了出去。

    胡世文下班时,看到白天被铐在拴马桩上的老头蹲在医院大铁门的拐角处,身体缩成一团,两手抄袖,眼睛看着老爷山的方向,一脸的落寞。

    老爷山咧着大嘴,好像在睡觉,好像在呐喊,也许只是想起关于天地和人生的一个笑话,这个表情,可能只是它的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流露,却在熙熙攘攘的凡尘停留了千百万年。

    老爷山上的老爷庙藏在山的南麓,庙里仅存的一个喇嘛,也被吓跑了。一九七零年的深秋,黑城子来了一卡车斗志昂扬的革命小将,他们高喊口号,如狼似虎,拿着铁锤镐头,把老爷庙砸的一片狼藉。

    当时,喇嘛正蹲在桦树林里面拉屎,看见光景骇人,吓得直接一泻千里,提上裤子后,一道烟遁走了。他在附近几个蒙古包里流窜了几个月,开春以后远赴呼伦贝尔大草原投奔了亲戚,听说现在喇嘛的儿子都会给他打酒了。

    革命小将们没有过瘾,他们在老爷山顶插上红旗,宣布占领了老爷山,远远看去,老爷山上红旗招展,热闹非凡。山下卡车上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有的人已经点燃火把,准备将老爷庙付之一炬。

    发觉情况不对劲,牧民们开始陆续向老爷山聚集,围住了山头。

    因为语言不通,牧民们不知道这些汉族小子要干什么,见他们砸毁了老爷庙,大家都非常愤怒。他们驱动蒙古马围成一圈,把那帮小将困成一团,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各自怒吼着各自的道理,好像鸡同鸭讲。

    好在政治军事敏感性极强的军马场民兵及时集合,在关键的时刻赶到了。苏西庐叫来了小将们的领头人,对他说:“我支持你们向旧世界宣战的革命行动,我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一向是深恶痛绝的,现在你们砸毁了这座愚昧腐朽的封建庙宇,已经光荣的完成了革命任务,你们可以回去了!”

    领头人不干,非要放火烧了老爷庙才算完。苏西庐勃然色变,说:“现在是防火期,如果引发草原大火,烧死牛羊事小,要是烧死军马,或者烧毁草场,饿死军马,我有权枪毙你!”

    说完,苏西庐掏出手枪,朝天连放三枪,接着皮笑rou不笑地问他:“你走还是不走?!”

    革命小将也是妈生的,他们熄灭了火把,为了挽回面子又喊了一阵口号,然后下山了。

    胡世文见褚神龙望着老爷山发呆,心生不忍,走过去对他说:“怎么啦?是不是没地方去了?”

    褚神龙一言不发,抽嗒嗒的哭起来。胡世文笑了,“哭什么啊?跟我走,有酒有rou,有吃有住,哪天有方便车,把你捎回黑城子!”

    褚神龙跟在胡世文的屁股后面往家走,一路上遇到好多人,他们一边和胡世文打着招呼,一边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褚神龙,但是都没有向胡世文打听询问。褚神龙的身后很快聚集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小孩,都在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不过头上都戴着清一色的军帽,上面缀着五角星,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这是他们崇拜的偶像,电影“闪闪红星”里面的小英雄潘东子的形象。

    胡世文领着褚神龙进了院子,关上院门,孩子们才依依不舍的散去。灶台上飘出饭菜的香气,屋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迎出门来,笑着对胡世文说:“你下班了?玉宝两口子和林雪松来啦。”

    这个女子个头比胡世文还高一点,衣着干净朴素,唇红齿白,长相清秀,颧骨略高,眼神明亮,她看到胡世文后面的褚神龙,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过来搀扶他,说:“您来啦,快进屋。”

    褚神龙知道女子一定是胡世文的妻子,连忙哈腰点头,很多年没有人如此对待自己,褚神龙有点受宠若惊,感动之中还带着点羞怯。

    胡世文的妻子给褚神龙倒好了洗脸水,还拿来一块香胰子,褚神龙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脸了,真有点羞于对人。他仔细地清洗了脸和脖子,留下了墨汁一般的一盆水。

    屋里面的炕上摆好了桌子,大家把褚神龙让到了炕里,通过胡世文的介绍,褚神龙得知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胡世文的战友童玉宝,长相凶恶,两道向上挑起的八字胡好像随时要飞出来杀人,灶台前帮忙做饭的穿蒙古袍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叫林雪松,是胡世文带过的学生,在南线连队当医生。

    炕梢坐着一个小姑娘,她被几个大枕头包围着,看样子刚刚会爬。她一会儿拍拍手,一会儿咯咯笑,看着地上人来疯的小哥哥。地上淘气的正是三虚岁的胡卫东,胖乎乎的全是rou,长得有点黑,他正在卖力的挥舞着一杆木制的红缨枪,不时用挑衅的目光看向褚神龙。

    胡世文用蒙语说了好半天,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包括地上的胡卫东。林雪松虽然是汉族人,但他是军马场汉族人中唯一一个蒙汉兼通的人才,这也是他能当上医生的原因。他们不时发出同情的惊叹,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褚神龙。

    菜肴上齐了,不外乎狍子rou、蘑菇、花生米、午餐rou、和水果罐头。童玉宝把满地狂舞的胡卫东抓住,抱在怀里,一同坐在桌前。胡卫东看到美味的食物终于消停下来,他伸手抓起一大把花生米,不停地塞进褚神龙的嘴里,一会儿塞一个,褚神龙牙口不好,根本嚼不过来,很快就被花生米堵住了嘴。

    林雪松给褚神龙满上一盅青稞酒,褚神龙慌忙拒绝,说这辈子一口酒都没有喝过,不敢开戒。

    胡世文笑骂道,rou吃得,酒难道喝不得?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无产阶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马列主义百无禁忌!

    几句玩笑说得褚神龙默默无语。胡世文见他神色惨然,知道他受了刺激,笑着对他说:“你喝了这盅酒,我给你找一个好地方,

    从此以后,不用四处漂泊,还能修身养性!”

    褚神龙大喜,说:“恩人,你不是骗我吧?!”

    胡世文笑而不语,只是用手指着酒盅。褚神龙咬咬牙,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抬头看着胡世文,等他说话。

    胡世文伸手指向东南,大声说;“老爷山上,有个老爷庙,那是个三不管的地方,你上山打游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