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赶路,再加布置这些,她谨慎地判断着,猜测自己至少已经昏睡三天。 见她尚未缓过神,他端来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先喝点水。” 她顺从地接过水杯,惊讶地发现自己虽沉睡许久,手脚身上却并没有麻痛感,口中还残留着清淡的药味儿,胃里也并没有空空的饥渴感。想来,这三日,他定是衣不解带地悉心守护照顾。 而身为皇帝,既然来了军营,必不能只为她一个女子闲置军务不顾,他那一脸憔悴,显然是过度疲劳所致。 她握住水杯并没有马上喝,心里乱成一团,一番分解,却理不清到底是痛还是苦,倒是只想问一句,他这又何必?! 话到嘴边,她终于还是做不到厚颜指责与怒啸,更怕多番争执会让事情重蹈当初自杀被他救走时的覆辙。 真正相爱过的人,分手之后,若成为仇敌,必是因为有太过的利害纷争,那也便不算真的爱过了。 他,不只是伤害过她,也毕竟是她深爱过的人,他的利用之中,亦有部分是为着她着想的。诸如,那些吃穿住用无一不精致,且保护了她的安全。既然此次他又能及时赶来救她,她就算做不到平心静气,也至少该保持几分客气。 “多谢皇上的救命之恩与照顾,纨佳多番劳烦皇上,实在过意不去。此恩此情,纨佳会名谨记于心,将来有机会,必会重谢。” 她客客气气,从当初的臣妾,到此刻自称纨佳……他忍不住期望她能再失忆一次,彻底忘掉过去的痛苦。 他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乾涩的鹰眸枯竭了似地盯着她,张口要怒斥,强硬的理智又逼迫他把要出口的话咽下去,“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我想尽快离开。” “慕容纨佳……” 她及时开口,“待我回去皇兄身边,我会想办法尽可能地让皇兄留索檀雅一条命,若皇兄不肯同意,我也会尽力相助索檀雅返回皇上身边来,如此,也算报答了皇上的救命之恩。” 他们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避免了再次互相伤害。 然而,事情忽然就这样说开,他却气结无语,哑口无言。 复仇,是他必走的路,从他踏入血腥的那一天起,就不可能保持一身洁净。 关于索檀雅,他说不清,道不明,那个女子是为他而拼尽全力的,他不能轻言丢弃,可他更舍不得她。 可……这样的贪心,若是对她坦白,定是可悲可笑。 自巩魅地宫,她从重伤中苏醒,他一直恐惧失去她,因为慕容袭,因为利用,因为太多复杂的事……从她知道索檀雅存在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离开床畔,背转过去,沉重地叹了口气,确定自己还算镇静,才开口,“你内伤严重,身体未愈,先调养几日再说吧。”说完,他快步走去寝帐门口,“朕会让秦夫人过来照顾你,不必有其他顾虑。” 这就好。纨佳呼出一口气,放下所有的戒备,整个人便忽然再也打不起精神。 在他离开之后,她慢慢地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尝试下床,轻一活动,五脏六腑却像是移了位置,痛得她眼泪泛上来…… 那天,她被两个黑衣人带进石室内,便恐惧地忍不住尖叫…… 她从现代而来,何曾见过那么恐怖的屋子?角落里是说不出名的身体组织和残肢,地上血污成片,密闭的空间里,恶臭熏天,此刻想来,她仍是毛骨悚然,忍不住作呕。 邢氏跟进来,看着她恐惧的样子,不但是习惯的样子,还享受,似乎让别人恐惧以及杀人,是她最喜欢的游戏。 “把她倒吊上刑架,狠狠地打,打到她说出龙血草的下落为止!” 她慕容纨佳,学了一身武功,可不是坐以待毙的! 她反抗,挣扎,挨了重重的几拳,仍是不肯放弃。 不等黑衣人将她挂上刑架,她便成功地掷出袖中的发簪,打灭了石室里的灯。 两个黑衣人防备地挥刀便砍,她迅速移位,巧妙移到邢氏背后,毫无防备且因装了假肢而行动不便的邢氏反倒是救她一命…… 无尽的黑暗,她不知道在那样的血腥恶臭里等待了多久,仿佛煎熬了几百年,饥饿,恐惧,绝望……她以为自己将会死在那样地狱一样的黑暗中,前世,今生,她为自己默然写下遗言,唯一的遗憾却是,没有得到最想要的那份真心,但是,她也很开心,能那样没有记挂的死去。 她也希冀着,金山或苍龙可能会来救她,慕容袭或许也会杀来,御天可能会良心发现的折回去…… 可是,她没有想到,鄂伦--闻人拓会携一束耀眼的光,白衣胜雪地出现在她面前。 “纨佳,是我。”他的声音紧张,关切,小心翼翼,完美地无可挑剔。 听到他的声音,她是想扑进他怀里的,可是她又忽然想起他那些完美的欺骗。 他曾说,她的爱,让他疲惫,让他厌烦……而曾经发生过的甜蜜与温存,也提醒着她,他让她成了一个连自己都鄙视的低贱女子。 这整个营帐内,遍布他的气息,她烦躁地一刻不想多呆,多穿了两件衣袍,挽起长发,依旧是简单地倾髻,步摇簪,脂粉不施,幽魂似地缓慢挪动着步子,穿过偌大的军营。 那些将士对她恭敬行礼,喊皇后娘娘金安。 她不禁觉得可笑,在他们眼中,她明明就是敌国来客,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她躲去了军营外不远處的河边,身心皆是重创,她总是觉得有什么人在暗處远远盯着她…… 秦葛慧若找来时,却惊魂未定一阵长吁短叹,“meimei躲来这里倒是清静,却害得我这个大忙人被皇上怒斥一顿。” 旷野无边,沙场历练,军营里尽是豪气乾云之人,也让秦葛慧若变得爽朗许多。 纨佳刚才出军营时,听到有士兵谈论,秦夫人帮伤兵疗伤,帮炊兵煮饭,帮将士们洗衣清扫营帐……这样的秦葛慧若呕心沥血,定是让秦景瑞骄傲且愈加疼宠,他们夫妻夫唱妇随,委实叫人艳羡,传诵于民间,委实一段美好佳话。 纨佳打量着这样的秦葛慧若,不禁又想到自己,她何尝不是开朗率直的女子呢? 从纨佳婚情诊苑,忙到拍卖会,她亦是为闻人拓呕心沥血,可惜……她又想远了,总想这些,再难做回从前乐观的慕容纨佳。 对比别人的不幸,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对比别人的幸福,自己却又如此不幸。她当真是个俗不可耐的女子,此生难逃红尘羁绊了。 “jiejie去忙吧,不必管我。” 纨佳那一脸凄怆,失落,忧郁,越是让秦葛慧若心疼。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能放心?” 为了方便行动,她穿了一身士兵常服,发髻高束在头顶,显得清爽利落,眼角眉梢再也寻不到那位幽居府内多愁善感的秦夫人的半分痕迹。 她环住纨佳的肩,俨然是疼惜meimei的长姐一般,柔声哄劝,“回去吧,皇上找不到你,像是引爆了火药的豹子,逮谁咬谁,你自在了,吃苦头的却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 闻人拓如此在乎她的一举一动,又是为何呢?纨佳猜不透,也不想再去猜了。 她的内伤在黑暗的石室里混战时,不慎被掌风击中,肺腑剧痛,就算休养几日,也恐难完全康复,这样长久在他身边疗伤,也不是长久之计。 “jiejie就不能饶了我吗?我又不会逃,只是在这里看看风景,散散心。” “这里危机重重,暗箭难防,哪里是看风景的好地方?”秦葛慧若不由分说,拉着她起身,“既然能动了,就陪我去给将士们烧菜吧,也让他们尝一尝皇后娘娘的手艺。” 纨佳清绝自嘲一笑,打趣道,“他们恐怕会怀疑我这个敌国女王兼长公主,会在饭菜里下毒。” “多虑了,你这天下第一美人儿的奇闻,可是让他们钦佩得五体投地呢。” 秦葛慧若环住她的后腰,半是搀扶着她,随口就念起最近流传民间的童谣。 “伽神皇后,纨佳无双,相助吾皇,放粮除荒,拍卖选秀,充盈国饷,将士远疆,不愁天凉,乞丐颠沛,从此有房,百姓皆暂,娘娘善良!” 纨佳不禁扬起唇角,“慧若jiejie果真是变了xing情,竟也会出口成章了?!” “我可没有这本事,都是百姓们传扬开来的。至于皇上是否真的待你,我这双浊眼看不出。而你是怎样一个人,百姓们,我,景瑞,还有翔儿,以及那群对你钦佩地五体投地的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既然你唤我一声jiejie,我便有必要提醒你,冤枉了你的皇上夫君不要紧,可不要一竿子打死了我们这些伽神百姓。你若是不当皇后娘娘了,受苦地,恐怕不是闻人拓,而是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后宫里那些秀女,一入宫,便闹出那些乱子,这样的一群女子,如何能选出一个好皇后?!” 纨佳无奈地停下脚步,她不想生气,心里那股烦躁却强压不住。 碧野美景,看在眼里,也都变了味道。这里再美,即将迎来的,却是战火与血腥。 不是她不想当这个皇后,是……“慧若姐,我还是回去看风景吧。你真的不必如此苦口婆心地劝我。” 说完,她径自转身,又一步一挪地去了那条河边独坐。 秦葛慧若气结地嗔怒跺脚,“慕容纨佳,你这倔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她可是奉圣旨过来劝和的,刚才说得口沫横飞,岂能前功尽弃?“纨佳,你站住!” 她现在身强体壮,近来还跟随秦景瑞学武,追上有伤在身的纨佳,易如反掌。 被她并肩跟着,纨佳只能捂住双耳,她猜得到,秦葛慧若接下来要说什么,也更怕听。 不知是因为刚才脚步急促,还是因为伤痛的缘故,心里竟悸动慌乱,难以平复。 “皇上带你连夜赶路,马不停蹄,一放下你,又忙军务,可他就算忙,也不敢离开你半步。这几日又是喂水,喂药,擦身,输真气,累到站都站不稳,却一见不到你,就惦念担心,却又怕你嫌恶他……他是皇帝,他的命却都快给你了,就算他真的拿你当一把杀人利器,却也是最呵护利器之人!” 秦葛慧若一口气说完,见纨佳还是捂住耳朵,双颊却发红,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按下她的手,“既然听都听了,不过是去与他说几句话,有什么难的?如果你不想说,只是坐在他身边,也总好过多我一个大忙人两边跑的好。”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仍是在河边坐下来,脸儿朝着水面,神情却怔怔的。 见她躲避自己的视线,秦葛慧若没有再多言,派了自己贴身的护卫远远守着她,便忙去中军大帐内,向闻人拓复命。 宽大的桌案上,是以粘土做成的山川河流,道路,城池,立体精准,栩栩如生。 闻人拓凝眉俯视着桌面,听到秦葛慧若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头去看,已知她没有劝回纨佳。 “皇上恕罪,臣妾……臣妾尽力了,可是皇后娘娘……” 他不想听那些没用的缘由,便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深邃的目光却盯在桌面蜿蜒的河流上,此刻,纨佳所在的河畔,正是这一条,往西北正延伸到淮浏境内…… “她说什么了?” “看风景。” 四周空阔,可见远山碧林,这里的风景是京城里没有的。“既然她想看,就让她看吧。” “是。” 秦葛慧若退出营帐,就见秦景瑞关切地迎过来。 她扬起唇角对他摇了摇头,他默契地回给她温柔一笑,侧身经过她时,垂于身侧的大掌不着痕迹地握了下她的手,才掀了帐帘进入帐内。 秦葛慧若被那股热烫的感觉惊到,侧身看飘忽落下的帐帘,正见门口两边地护卫都暧昧地对她微笑,她清秀地俏颜顿时绯红如云。 帐内,闻人拓对秦景瑞说道,“这几日士兵们的腹泻之症可有好转?” 秦景瑞凝眉摇头,“没有,随行军医不够用,又就近从附近的镇子带了郎中过来。” 闻人拓伸手指向那条河,“营地沿河流向西迁移二十丈,令在军营中央建一處营帐,内里挖井储水,以后饮水,从井里取。”
秦景瑞看了眼那条河流,上游百里處对岸就是淮浏大营,近来士兵腹泻,难道……他神情微变,眸光骇然一惊,忙跪下,“是臣考虑欠妥,罪该万死,臣这就去办。” 夕阳沉落之时,纨佳就发现,自己竟然又被容括在了军营之内,营布绵延开去,仿佛一座城,虽没阻隔她看夕阳的视线,亦无人来惊扰她,却让她心烦意乱。 她从河边站起身来,秦葛慧若正好上前来,“看你在这边就呆不住了,正好,皇上要为景瑞单独庆功呢,说是家常宴,我从旁作陪,当然也不能少了你。” 这分明是变相的四人约会,她倒是没想到,闻人拓会使出这么多招数来“对付”她。若是没有这样的“家常宴”,她是绝不会与他同桌用膳的。 帐内的屏风隔出的小茶室里,早已经摆好筵席。 长长的矮桌摆在新换的羊皮厚毯上,四个锦缎软垫一边两个,倒是像极了朋友聚餐。 桌上的饭菜大都是她爱吃的,给秦景瑞的庆功宴,这借口,委实太拙劣太明显。 秦葛慧若回自己的营帐更衣,纨佳洗了手和脸,坐到床边的梳妆台前,就见台面上,多了几个小瓶罐。 这些都是她从息杞宫里带出来的,包袱遗落在山谷营地里,她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没想到,竟能有幸再看到它们,而且一个个完好无损。 小瓶罐里分别盛放的是护肤花露,羊脂玉膏,珍珠蜜粉,螺黛凝液,红蓝花唇脂,这些东西,也都是在宫内时,闻人拓命御医院里的人专为她研制的,就算每日上妆,也不必担心有毒害或损伤皮肤,倒是现代那些前汞超标的化妆品显得可笑了。 若这几个瓶瓶罐罐是闻人拓为她寻回的,台面上,多出的这把梳子,却不是闻人拓能送给她的--这是御天最心爱那把堪称无价之宝的玉梳。 她挑眉瞧着这几样东西,怔了片刻,伸手拿起玉梳,开始梳理被风吹乱的发髻,泪却不知不觉滚出眼眶……恨一个人真的好累,她还是选择原谅。 当她换好衣裳,在餐桌旁盘膝坐好时,闻人拓正巧进来。 他伟岸健硕的身形,没有了龙袍和铠甲修饰,却并没有减少半分王者霸气,反而平添几分闲雅,那一身玄青便服上净无刺绣,更多了几分飘逸之感。 他就这样出尘脱俗,艳若仙人般,朝她走过来,在视线触及她眼中浅淡完美的微笑时,突然地,俊颜上积压的疲惫顷刻间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 她要起身行礼,他的手先一步落在了她的肩上。“今晚朕不是皇帝,只是宴请好友的普通男子,皇后也不必太拘礼。” “是。” 她颔首应声,旋即便端正坐好,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她端住茶盅要放在他面前时,他迅速伸手接过去,一口就喝光,她茶壶没有来得及放下,只能再为他斟满…… 当秦景瑞夫妻二人进来时,正看到闻人拓端着茶盅,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为他斟茶的纨佳,于清雅简约的屏风前,凝成了一副温馨的画面。 如此完美的画面,怎能忍心打乱呢?秦景瑞轻咳了一声,歉然说道,“皇上,臣今日旧伤复发,身体不适,所以这顿庆功宴……” “爱卿身为国之栋梁,身体要紧,退下吧,让李炎裕给你好好诊治。”闻人拓搁下了茶盅,忙又叮嘱一句,“秦夫人,劳烦你照顾好朕的元帅。” “臣妾遵命!”秦葛慧若仍是穿着她那一身男装,压根儿就不曾换过,当接触到纨佳气恼的眼神,她心虚地迅速转开视线,忙拉着秦景瑞退了出去。 纨佳放下了茶壶,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却还是砰--一声,壶底击得桌面脆响。 “皇后……” 她知道,接下来,他将说出最完美最无辜的解释。“难得无人打扰,吃饭吧。”今天,秦葛慧若已经说得够多,她不想再听。 烛光温馨,气氛幽冷,他窒闷肺腑的话,无力地按压下去。 他拿起筷子,与往常一样,给她夹菜。 她没有迟疑,没有拒绝,也与往常一样,理所当然地吃完。 气氛安静地却是不同寻常,他没话找话地说,“你有伤在身,多吃点。” “嗯。”她筷子略顿,点头,然后继续吃。她也实在没有理由不吃饭。 这个开端,还不算太糟糕,虽然她只应了一个字,却至少算是应声了。 他挑眉暗呼一口气,又道,“今儿皇后在河边吹了一下午的冷风,朕很担心。” “还好。” 竟然是两个字?可真是惜字如金!他一脸地玩味,眸光也闪过一丝精锐的邪魅,不禁怀疑她是在计算着字数回答问题。“朕听说,你看到营地扩展就回来了。” “嗯。” “那并非是针对皇后。” 她明显有一丝迟疑,摇了摇头,唇角那丝勉强的浅笑,变成了恍然大悟的nongnong嘲讽,然后,又一个字,从鼻腔里发出来--“嗯。” “那虽不是针对皇后,朕却还是……” “我吃好了,皇上慢用,我太累,想休息了。” 于是,他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皇后,吃完饭直接躺下对身体不好。” “我困。” 她踢掉了鞋子,和衣斜躺在矮床上,拉过被子便盖住身体,就这样闭上眼睛。 他仍是坐在原處,默默地,慢慢地用膳。因为,吃完之后,他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可……她怎么这就犯困了呢?他的话,竟如此无趣?如此无聊?还是,她真的恨透了他,厌烦了他,连说几句话,都…… 刚闭上眼睛的纨佳突然就又坐起身来,赤脚绕过屏风,见他还在,便说道,“你留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