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1 敖烬
敖烬自梦中醒来,满心恐惧。那是只有火与剑的梦,天空中翻卷的不是云霞,而是熊熊不熄的腾腾烈焰;双足所踏的并非大地,他感到脚心传来的锥心之痛,低头一看,他奔跑在由一柄柄倒立的利剑剑尖组成的道路之上,永无止境。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从窗外透入的月光,多多少少令他明白了这是在晚上。正如过去每一年里,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个漆黑夜晚。除了高悬星空的明月。在他的记忆里,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同样的,同样的夜,同样的星,以及同样的危险,在这一切之中,唯一的不同,就是那总是缓缓变幻着圆缺的月亮。 “你乃‘月劫而生’,一切为你而来的劫噩都将在月下无所遁形……”有天晚上,jiejie一边亲手点燃了他们一同居住过的第五十六间小屋,一边淡丹地说道。或许是第五十七间,他不太确定。那时,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挣扎于业火中的三个人影身上,他仍记得,鼻息间那股nongnong的焦糊气味。 “敖烬……”寂静的夜幕被房门外传来的声音划开。 有那么一刹那,他问自己,敖烬是谁?直到门外的声音推开门,替他做出了确认。“你还好么?” “jiejie……”他看向门边,柔和的月光下,琥珀色的眼眸衬托着白皙的皮肤,婉若天人。 “你醒了……你已经昏睡一整天了。” 一整天了。敖烬的记忆拉开帘幕,眼前浮现出夯牛粗壮的身躯。想到这里,左侧腹部像是提醒他一般,传出阵阵痛楚,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帮着绷带。 “奔流为你挨了一箭,但应该并无大碍。”jiejie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轻柔淡雅。“岛上的岐黄说,类似的伤痕,夯牛周身上下已不知有多少处了。”她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说道,“你该去向他道谢的,是他救了你。” 腹间,痛楚阵阵袭来。 他与夯牛所乘战船,在例行巡航时,遭到了腾龙海师的攻击。说是腾龙,但船长鲸辽否定了所有人的眼睛,“他娘的……挂上个腾龙旗就当自己是龙种了?棘蛟那群孬种,爷爷我闻味儿都能把他们闻出来……” 棘蛟!无妄海上,最为恶名昭著的海盗群。 在避开一处洋流时,一队两舰的棘蛟远远跟了上来,并成功在接下来耗时整整一天一夜的追逐中,死死咬住了烈鲨号。即使海王踏浪麾下最好的船长,也无法凭空抵消掉烈鲨号处于下风的现实。 敖烬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在海上逃命的感觉,“和在路上没什么不同……”他在心头暗暗告诉自己。但他也知道,若在这茫茫大海上丢掉了姓名,最后连尸体都不会剩下——他亲眼见过,那些游荡在海面下的鲨鱼对鲜血的渴望与追逐。对于海中的嗜血者而言,来自烈鲨号的食物,和所有葬身其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不能只是逃跑,迟早会被追上的。”他听见夯牛向鲸辽怒吼。 “那就等他们追上再说!”鲸辽用更高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老子的船,老子做主!” 夯牛恨恨地瞪了鲸辽一眼,没再说话。无妄海上,船长的权威无可侵犯。海神庇护他的每一位船长,而不是所有的船员。 棘蛟的航速优于笨重的烈鲨号,双方的距离在追逐中缓缓靠近,漫天的箭雨开始倾泻而下,愈发强大的风势使棘蛟的箭手们如虎添翼。其间,夯牛强行组织了一拨反击,但弓箭在逆风中甚至都没有碰到棘蛟的一丝毫毛。 “小子,下船舱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敖烬知道鲸辽指的是自己,这是他在烈鲨号上独有的名字。 “他不进去,我为什么要进去!”耳边海风呼啸,敖烬指着夯牛,扯着嗓子向鲸辽喊道。他不能被夯牛看不起。话方说完,一支利箭便插在了身旁的甲板之上。 甲板上的水手在棘蛟的三轮齐射里伤亡惨重,近三分之一的桨手失去了继续摇桨的能力,主桅风帆上,数十只箭在海风吹袭下摇晃不止。在鲸辽的嘶吼下,所有战士持盾为剩下的桨手护卫,他们不能再损失更多的桨手了。若甲板上的桨手损失殆尽,只依靠船舱内余下的两层桨手,烈鲨号终将成为棘蛟手到擒来的猎物。 “鲸辽,我能干什么!”敖烬堪堪躲开一支箭,他拒绝了鲸辽让他躲进船舱保命的命令,但现在,他也只是在甲板上避箭保命,这与它所拒绝的毫无任何区别。 鲸辽用刀格开一支迎面而来的利箭,喊道:“你瞎了吗,持盾,护卫桨手。他们死一个,你的命就少一分。现在,他们一个,顶你三个。” 敖烬没有回答,这种时候多说任何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盾牌随手可取,它们原先的主人已经没有爬出死亡深渊的机会了。敖烬拉着盾牌,在漫天箭矢中连躲带爬,他得感谢海神,无常的海风令大部分的箭矢失准,落在了海里。饶是如此,他也险些在达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桨手身边前一命呜呼。 但他的运气也有用光的时候。 就像是被苍蝇盯了一下。这是夯牛在同样情况下的说辞,但他不是夯牛,他只是刚刚跨过第十三个生辰的少年,才刚刚取下了自己的名字。腹部的剧痛来得那么突然,突然到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中了一箭。 海风越来越大,血腥味与鱼腥味交相混杂,手中的盾牌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一旁。倒在甲板上的那一刹,炽烈的阳光投入眼帘,光晕将天空所在的位置占据,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巨大的阴影取代了闪烁的光晕。 “jiejie……” 这是敖烬最后的记忆。 “什么?”jiejie问道,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我们,怎么活下来的?”我和夯牛,还有鲸辽他们呢? jiejie走到窗边,伸出手去,仿佛舀起来一捧月华,“你中箭后,海风转向,攻守易地,鲸辽和夯牛趁势反击,棘蛟处于逆风,看到占不了便宜,便自行退却了。” “他们……升的腾龙旗……”敖烬告诉jiejie。 “玄玠说,棘蛟是否真的投向龙种,尚未可知……”jiejie望着天边星月,“鲸辽告诉我,棘蛟向来喜欢假他人之威,便于劫掠劫掠。他曾亲自在一艘缴获的棘蛟战船内搜出十三面不同诸侯的图腾旗帜。” 敖烬噤声,他知道,自己的些许怀疑与执着,勾起了jiejie不愿意提起的事。 jiejie收回目光,嘴角挂起微笑:“敖烬,放心,这里是海王的巢xue,不管是剑,还是龙,都鞭长莫及。”近些日子来,jiejie已经十分习惯他的名字。 “jiejie……你……”敖烬欲言又止,他怕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海王与我,将在海神祭祀之日,举行成婚大典。” 敖烬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记忆里,jiejie一旦决定的事,坚如铁,硬如金。 “到那时,你应该称呼我的名字,而非称号。”门外传来声音。 “我成婚的对象,是海王,而非踏浪。” 敖烬看着面容清矍的青年踱步而入,至今他也很难想象,夯牛和海王会是亲兄弟。“得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生出这么两个天差地别的兄弟啊……哈哈哈……”他亲耳听到,有人曾这样嗤笑着发出疑问,但不幸的是,当时夯牛也在场。那个人,自当天起,便不再出现在海王的舰队之中。 “海王不一定是踏浪,但踏浪一定是海王。”踏浪一只手搭在敖烬肩上,目光落在他腹部,“小子,可以出航了么?”自从鲸辽对他的称呼从烈鲨号上传开以后,踏浪便也跟着这么叫了起来,浑然不管是谁信命令他从一具尸体上取下了自己的名字。 敖烬下意识地摸摸犹自呻吟着痛楚的伤口,不知道踏浪是什么意思。 jiejie道出了他的疑惑:“海王何意?” 踏浪把目光移向jiejie,脸上漾起明澈的笑容,道:“他的王,需要战士。” “敖烬才十三岁……”jiejie的声音中,带着他自小便熟悉的严厉与抗争。 “十三岁的战士……” “也就是说,自称无妄海之王的男人,指挥的不是三十岁的强兵悍将,却将十三岁的伤重孩童推上战场……” “只要有必要!”踏浪的笑容,如同他的来临,倏忽而起,倏忽而去。“他是敖烬,在作为你的弟弟之前,他是魇卫……” “……小子,你说呢?”后一句话,是向敖烬说的。 敖烬的眼光在jiejie与踏浪之间逡巡着,最后停在了踏浪身上,疑惑并不代表畏惧,“诺!”战士的回答,这是来自于jiejie的耳濡目染,而非海王舰队的近墨者黑。 踏浪满意地笑了,他似乎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战胜jiejie,而生出了小小的雀跃。而jiejie,紧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这是敖烬熟悉的动作与反应——jiejie生气了。 踏浪道:“你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吗?”听在敖烬耳里,饶有兴致的语气似乎在向jiejie示威。 敖烬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淡漠与冷肃。 “你们两姐弟,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踏浪等不到敖烬的回答,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他向着jiejie,“你还是要阻止么?” jiejie的回应,只有沉默。 踏浪笑了,用威严铸就的声音盘旋在屋子里,那是海王的命令:“我要你——西进皇天” 皇天!璇玑共主,轩辕中枢——皇天。敖烬曾听jiejie说过,那是全天下最为险恶、卑鄙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他依然记得jiejie说这话时的咬牙切齿。
果然,jiejie倏地走到海王面前,犀利的眉眼间满是惊诧,注视着她刚刚宣布的未来丈夫:“你说什么……”她不想相信自己刚才到的。 海王正色道:“吾命,魇卫敖烬,西进皇天。”神情凛然,不怒自威。 敖烬的肩膀被jiejie一把抓住,他甚至能感受到jiejie急剧起伏的呼吸:“为什么?为什么要他要去那个地方?” 敖烬看着jiejie,这样的她,从未出现在自己记忆中过。 “我需要他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办?”jiejie的手握的更紧了。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海王的脸缓缓凑近jiejie,“我会保障他、和你的安全,但,你不能干涉我。” “他可能会死在那儿,你比我清楚,皇天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踏浪!”jiejie的表情,已近乎歇斯底里,虽然话语中并未表现出来。但敖烬清楚地看到,jiejie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他感到阵阵生疼。 海王怔怔地看着jiejie,不知道在想什么。沉寂稍许后,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诺你,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但jiejie扔开了他的应诺:“答应,你用什么答应。这个世界上,最虚假的,就是这些空口无凭的承诺。你们都是这样,你们都是这样……” 敖烬的肩上,落下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手臂缓缓滑下。他诧异地看着这一切,自他记事以来,从未见jiejie掉下过一滴眼泪,纵使是在最艰苦的逃亡岁月里。 “千瑬会和他一起去,随行还有六名最好的魇卫。”敖烬知道,千瑬是海王身边最为得力的干将,与海王智囊玄玠一同,并称文武。但凡需要千瑬出马的事,必定干系重大。竟然连他都会一起? “我曾经听过一样的话,但结果呢……结果呢……”jiejie的声音由高而低,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敖烬不知道,除了必要之外,jiejie从不向他吐露任何的事。更多的泪水,落在他的身上。 海王收回搭在敖烬肩上的手,缓缓拂在jiejie脸上,替她拭干泪珠:“这是我——海王踏浪——的承诺。况且……”他迟疑了一下,续道,“他不可能永远活在你的羽翼之下。” “jiejie……”敖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的,“放心罢,有千瑬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 听了他的话,jiejie松开手,他的肩膀上留下了鲜明的深红指印。她凝视着海王,旋即又将目光移到敖烬身上:“这是你的承诺!” 随后,她重又注视海王:“你到底要他去做什么?”只是,这一次,她眼中清泪已逝。 海王答道:“兹事体大,不宜泄露。届时,一切由千瑬掌控定夺。敖烬只需依令而行即可。这是命令,也是保护。”最后一句,是说给敖烬听的。 “诺!”敖烬知道,即使自己再加询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了这里的规矩。海王的命令,不容忤逆。 “很好……”这一次,换作海王走到窗边,任凭月光倾泻在自己身上,“菀儿,相信我。”菀儿,是jiejie的名字。但敖烬已不太记得,上一个这样称呼jiejie的人的样子了。那个人死前,只一味呼唤着这个名字。 jiejie笑了,凄然、麻木的笑容。“说罢,我准备好了。” 海王对jiejie的话丝毫不意外,很多时候,敖烬都觉得,比起自己这个弟弟,最熟悉jiejie的,其实是眼前清矍、瘦削的男人。自己拥有的,只是与jiejie那一路的逃亡岁月;而他,却保有jiejie的过往生活。 “你将作为海王特使,出使千岛。” “这种事,不是一向由玄玠去做的么?” “腾龙海师虎视眈眈,玄玠分身不暇。”现实而充分的理由,但jiejie眸子里的神色,分明告诉着对方,自己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但海王亦无意解释:“况且,对千岛诸侯来说,没有比海王的未婚妻更为合适的特使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难道,海王的未婚妻与特使,只是去游山玩水。” “当然不是。”海王的脸上,重新浮现起了笑容:“你必须说服千岛诸侯,支持我,在海神祭祀之时,登临海皇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