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 空桑
天阶之下的演武校场上,涌起延绵不绝的鼓鸣之声。雄壮的音浪在凌霄诸多宫殿间奔涌而过,听者有意,震其心魄。 虽然书藏之中静谧安详,空桑听在耳里,却每心襟动摇。隆隆鼓声里,蕴涵着某种神秘莫测、无法言喻的力量,将她硬生生自现世中抽离,弃置于一片劲风激荡的茫茫草原之上,没及双膝的离离劲草吸住了双脚,任凭疾疾天风翻卷起披散的青丝,直欲将她的思想卷入那无形的漩涡之中。 直到鼓声再度高企,其间隐隐夹杂着人声,空桑终于阖上了已然翻看了一宿的典籍,那是出自的西境峻土集史家之大成者弘农·君后遗世之作,上溯始帝,下抵简文帝,悠悠璇玑百年史,尽蕴其中。她打了个深深的呵欠,吹灭快要燃尽的青烛。借着缝隙间隐隐透进的阳光,走到门前,“阳光的味道……”缓缓拉开了门,旭日初光倾泻而下,提醒着她劲草天风,皆为虚幻。片刻的伫立后,空桑自烛火独燃的黑暗中,完完全全地走进了柔阳高照的光明世界。 负责书藏日常打理的阉侍晏颉恰如其时地出现在身边,远远地瞄了一眼尚未复归原位的典籍,“《君后史注》,这可是一本儿好书,前些日子,刚刚从谨夫人那儿还回来。唉,这偌大的凌霄书藏,现如今也就谨夫人和姑娘你时时记挂着。老奴还记着,天上青年时,也是常常在这儿彻夜苦读的,还留下了不少的注疏。现在,唉……” 晏颉所说,空桑自然是清楚的,在她印象中,已经好些次偶遇替谨夫人前来接取、归还典籍的娜颜姑姑。而晏颉口中提及的注疏,她亦在不少典籍中惊鸿一瞥,便是刚刚那部《君后史注》上,就处处皆见,其中多有精辟入理,令人拍案之言。“今日,又要劳烦长者了,空桑先行谢过。”空桑向眼前慈眉善目的晏颉施以宫礼,她向来礼遇忠厚长者,纵使对方是寻常人不屑一顾的阉侍。她知道,论及凌霄书藏,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晏颉更加了解,一书一纸,一册一牍,各依何法,各存何位,都在这位穷尽一生于书藏的长者胸中安卧。 晏颉揖首笑道:“姑娘言重了,老奴份内事矣,何来劳烦。” 空桑微笑致意,便欲离开。一宿未眠,着实有些乏了,但她还是想去看看。没有户牍阻隔,鼓声分外激荡。 但晏颉叫住了她。“姑娘,楼下有人在等着姑娘,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 空桑有些奇怪:“还不到为天上奏瑟的时辰罢?”他这话,更多是在问自己。启辰殿的执事们,从未来过书藏寻过她,况且,天上听瑟,从来只有那个固定的时辰,数年如一日,从不例外。 晏颉适时为她解开了疑问:“姑娘莫急,不是启辰殿那边。” “那究竟是何人?”不会是师傅,向来只有我等他,没有他等我。云烨?她想着,凭栏望向演武校场的方向。天高云阔,不染凡尘。 正如翩然映入她视线中的人。 “姑娘,王女凌晨亲至,知晓姑娘燃灯夜读,吩咐老奴不必搅扰姑娘雅兴。故而未能及时通报。” 空桑谢过晏颉,拾阶而下。只远远望见过几眼的青阳王女,袅袅婷婷,站在自己面前。 “侍乐女官空桑,见过王女。”空桑双膝微曲,施以宫礼。 “湮漓冒昧叨扰,还望jiejie见谅。”青阳王女巧笑嫣然,无论言辞神色,皆无王室贵胄常见的骄矜之气。这些日子以来,凌霄宫人侍女交口称赞,言青阳王女落落大方,平易近人,与之相交,如饮甘醴,如沐春风。 “王女言重了。不知可有空桑效劳之处?” “湮漓素闻凌霄之内,唯jiejie瑟艺卓绝,深得天上心意,朝中重臣亦颂赞有加。故自踏入凌霄以来,心里便想着,如有幸聆听,当属人生幸事。” “承蒙王女青睐,空桑愧不敢当。若王女不弃,必献艺于王女之座下。”空桑欣然应允,“但劳王女清晨相候,想必不是为了空桑区区乐艺罢。” 青阳王女看着空桑,若有所思。旋即,示意空桑一起,向书藏所在殿落外走去。空桑略有犹疑,心头浮出几个可能。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缓缓漫步在一条幽幽小径之上——这是空桑最为熟悉的路径之一,从这里,可以绕过雄伟的宫殿群,直达天阶。日常间,为免于在主道上需时时谨记遵循的繁文缛节,她常常选择从一些人迹少至的小径幽道而行——在无言的沉寂中,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横亘其间,等待着谁去一直戳破。 空桑等待着。 这并不是一段可以称之为长的时间。“听闻,jiejie与嗣子云烨相熟……” 云烨?空桑心下释然,这才注意到耳际的鼓鸣声已愈发雄浑,这条小径,绕达天阶,可直观校场演武。“空桑不才,应殿下之命,为谨夫人奏瑟,故有些许往来。”即使从理论而言,青阳王女也仍有可能成为云烨之妻,故而空桑回答起来难免有所斟酌。 “想不到,谨夫人出身南漠翼族,亦对华夏乐艺有所涉猎。” “谨夫人虽出身外族,却对华夏乐艺十分倾心。此外,空桑曾有幸一聆谨夫人乐艺,堪称大家之选,尤其是夫人本族的胡笳,更是当世一绝。” “哦,若如jiejie所言,湮漓定要寻机一聆天音。不过,谨夫人身为嗣子之母,想必寻常人等定是无缘得闻的。” 空桑心头暗暗自责,一谈起乐艺便收不住嘴了,方才还说了自己与嗣子云烨不十熟稔,现在却将谨夫人扯了出来,当真是多嘴了。 “王女来自西境峻土,空桑幼时随师傅游历璇玑,深感峻土乐艺之别具一格,如今虽过去多年,但每每思之,犹自神往不已。”空桑试着将话题引开。 青阳王女道:“峻土声乐,生于山水,融于自然,与命土煌煌大官之音、南漠萧然感性之乐大有不同。此次湮漓远来,亦有数位精于峻土乐艺的姐妹相伴,若jiejie不弃,可拨冗凤还阁,彼此交流,互为求索。” 空桑竭力定住已然跃跃欲试的激动心情,“如此,多谢王女了。空桑日后定当冒昧拜访。” 王女浅笑,视作心知。空桑亦然莞尔,灵犀有之,言何多矣。 两人就此无话,欣然同游,聆风赏景,不知不觉间,这条曲径已到尽头。 “……” “常山·冀,阵——元冥!” “……” “楼兰·封胥,阵——鸿蒙!” “……” “崎罗,阵——天征!” “……” 方至天阶,鼓鸣震天。声声姓名昂然而起,直冲辰霄。 “天阶演武,果然不凡。”王女赞叹道,“闻声知气,震人心魄,轩辕军阵,无愧当世无双!” 空桑应道:“空桑虽居凌霄数年,亦是第一次见着这天阶演武。王女今日,算是了了空桑一个心愿。” “如此盛景,若然错过,岂不可惜。”青阳王女并不否认空桑话中深意。她正是刻意引领空桑而至。或许,她本知晓,空桑亦是此意。 空桑踏前一步,行至阶边,方达近千丈的演武校场尽收眼底,三色军旅各依阵法,各凭旗帜,按品字形排成三座大阵。大阵中心,巍巍高台拔地而起,一支明黄大纛矗立中央,于猎猎风中招展飞扬。空桑定睛望去,代表轩辕的剑鞘交击图腾翻卷其间,分外鲜明。 但在她眼中,大纛下着铠按剑、卓然肃立的他,更加鲜明,更加显眼。 “嗣子云烨!”青阳王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呵气如兰,“若抛开前日朝议不论,湮漓如凌霄二十余日,今日方才第一次看到他。初到那天,三位帝嗣中,只有嗣子云烨未曾路面,之后虽居于凌霄之内,但不知怎的,总也遇不上他,一直缘铿一面。” “他向来便是这么个臭脾气……”空桑刚一出口,便反应了过来,心下忐忑,“王女恕罪,空桑失言了。” 青阳王女笑道:“jiejie言重了,你常年行走凌霄,,自然比起湮漓更了解诸位帝嗣的品性,何来失言。放心,湮漓亦不会向天上或宫内相告状的”最后一句,更像是在为空桑开解心结。 “三位帝嗣人品才华,各有千秋,空桑无以妄加品评。” “听闻,论武艺,嗣子云烨在三位嗣子中独居魁首。”湮漓淡淡说到。 “这个倒是不假,云烨殿下的武艺,在皇天诸多贵胄公子中,出类拔萃,算得上第一等。”空桑心道,这等人皆可知的事实,说到想必无妨,若是一问三不知,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了。 “天阶演武,三军选将,所重者,无非武艺军略。天上既然以嗣子云烨为此次统军大将,必定是对嗣子云烨的军事才能信任有加。” 信任有加?那倒未必。隐帝觉落多年未亲身临朝,怕是自己三个儿子长什么模样也忘光了吧。此次面对汹涌朝局,竟出人意料之外,对三位嗣子各委重任,实在不能不说是震惊朝野。这更何况,因种种缘由,云炙之于伏牺,云烨之于翼族,均被抹上异样的色彩,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会造成什么后果,没人能够知道。前日,她听闻消息后,便风风火火找到云烨,却只得到他四个字的回复——听天由命。她也去找过师傅,“天心不可测,天意不可违,天命不可逆”,如往常一样,满是机锋的回答。
“jiejie,对于此次安排,湮漓略有不解,不知jiejie可否替我解惑?” “啊……什么?”空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青阳王女收敛笑容,正色道:“谨夫人出自翼族,也就是说,翼族算是嗣子云烨的外戚之族,但天上却任命嗣子云烨领军。湮漓虽长居深闺,亦知晓一些轩辕与南漠翼族的渊源,故此,对天上此一安排,百思不得其解。jiejie身为大国师高足,定有高见。” 空桑听了,镇定心神,将母光自演武校场内收了回来,“空桑斗胆相询,王女此一问,是以青阳王女的身份,还是以轩辕未来帝后的身份?” 王女愣了愣,道:“两者可有不同?” 空桑笑道:“若是青阳王女,问的便是轩辕朝政,空桑乃轩辕臣属,对于天上圣裁,无以妄加揣测;若是我轩辕未来的帝后,此一问便在名分之内,空桑当面禀师傅,请师傅为王女解惑。” 青阳王女似乎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答案,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但良好的礼教与空桑刻意的忽视,令她转瞬回复如常。“如此,是湮漓唐突了,还望jiejie莫怪。” “王女可知,云烨殿下身侧的三位是何人?”空桑顿了顿,重将目光投入演武校场之中。该台之下,已陆陆续续集结了四十余人,观其衣甲,高台周围三座军阵之中,皆有人雀屏入选。与他们铠甲着色相似,有三人与云烨一同,立定高台之上,各自面向一座军阵。空桑所指,便是他们。 “如湮漓说不知,jiejie会否不信呢。” “自然是不信的,王女连我与师傅的关系都了然于心,又怎会不知道他们是谁……”空桑坦然答道。 “湮漓尝闻,轩辕三军五卫,五卫主卫戍皇天,三军主征战天下。此次出兵,干系重大,天上特意嘱咐,自三军之中广纳精锐将领,随嗣子云烨出征。观今日军阵服色与诸军口号,鸿蒙、元冥、天征三军齐集,那三位,自然是三军之肱骨。只是,三军中将领甚众,湮漓多有只闻其名、不谋其面之人。” “身披黑甲重铠的,乃鸿蒙副帅刑天·令熵,当今刑天第二人;白色披风、仅着轻甲的飒爽女将军,是元冥四都统之一暮临·芷寒;最后一位,为天征统军副将盖延。” “三军翘楚,人中龙凤,今日观之,确是名不虚传。” “三军统帅常年统兵在外,皇天周边,只驻扎三军后备之师,以随时递补前线。此三人,便是担任练兵之责的三军主将。前日,天上方才发下敕令,他们昨日便率领新练而成的精锐到赴皇天。” “迅疾如风,不愧为轩辕三军精锐。” “但王女可知三军练兵大营,皆在皇天百里之外,大军纵使接令立行,也要在今日方可抵达,但三军却快了整整一日。” “莫非是夤夜行军?” “空桑更愿意相信,这是三军提前接到了剑旨调令。” “jiejie何出此言?”空桑的话,出乎青阳王女之外。 空桑沉默了,没有再说下去。言,已尽于此,多则过矣。 王女没有得到回答,并无恼怒之意,亦如空桑一般,怔怔地远望较场之中。只是不知,是否与空桑一样,纵使万夫峙立,眼中却只一人。 良久。 王女欠身告退,空桑仍旧静立风中,极目凝望。 “今日,多谢jiejie了。湮漓受教良多,获益匪浅。” “王女……”空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已然转身的青阳王女。或许,他真的还有一丝机会。 “天心不可测……天意不可违……天命不可逆……” 她仿佛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