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妙手回春
第四十五章妙手回春 终于从郑副书记那里争取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蹦得紧紧的神经得到了稍微的松驰。曾有为走出市建材局机关,瞧瞧腕上的手表,已经到了九点钟。他急匆匆地前往市人民医院,去探望重病号刘忠才。 他想起昨天早上见到刘忠才的情景——那皮包骨头的虚弱病态、那翘首急盼新工艺投产消息的言表、那“带块成品砖来看看”的郑重嘱托——无处不使他感动,无处不令他抱愧。他绝不忍心将投产出事故、改革遭挫折的坏消息带给这个把性命都交给工厂的硬汉子。他千分痛苦万分歉疚,在心底向自己的战友招呼:“大刘,我不能告诉你实情,还得让你再熬一个星期。你原谅我吧!”他一路上都在考虑着如何报喜不报忧,应付对方盘问的良策。 城北广福路的尽头,座落着全市最大的综合医院。转过门诊大楼进入后院,便是环境优雅而又夹着杂乱气氛的住院部。一栋栋浅绿色的楼房掩映在一簇簇深绿色的树丛中,洁净的水泥地砖小路、整齐的树行、清秀的草坪、绚丽的花坛、剌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白衣人忙碌的身影、各色探访者来来往往的脚步,这一切组成一幅城市医院特有的风景画面。这幅画面,既透露出忧虑和不安,又显示着宽慰和希望。 走进外科2O8号病房,靠东墙的那个病床空着,不见了那张皮包骨头的瘦脸。 曾有为感到奇怪,向同室的一位老年病员打问。老年病员告诉他:八点钟左右,来了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同大刘谈了阵子厂里的什么事情,正碰上医生查房,大刘向医生要求出院办点急事,医生没准他。那小伙子同大刘悄悄嘀咕了几句就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大刘连忙穿衣穿鞋,让那小伙子撵扶着,说是到病房外边散散步。不料,这一出去久久不回,护士大夫们找遍周围角角落落也不见综影,直到现在还不知去向。 曾有为听罢吃了一惊,心里暗暗着急。他想:准是包子荣这小子搞的鬼把戏!那大刘一闻新工艺投产出事故的真情,肯定急得火烧火燎,定是让包子荣帮扶着去厂里了。皮包骨头重病在身,这么一闹腾,不要了他的命!包子荣这家伙尽会惹祸! 曾有为正要转身出门,值班的外科陈医生虎着脸走了进来:“是小曾呀,你这个当厂长的真够呛,厂子里尽出些怪人怪事。国庆节前来了个重病号,勉强捡了条命,前几天不少人来看望他,动手术之后,除了老婆孩子再没见人来过,好像有什么事情瞒住他,害得人家整天愁眉苦脸,几次吵着要出院。今天又钻出个穿喇叭裤的小青年,鬼鬼祟祟的,瞒着医务人员,把病人接出医院。厂里有什么事情,光明正大地处理嘛,何必跟我们医院玩鬼把戏?筒直是拿病人性命开玩笑!” 妻子在医院小有名气,丈夫自然会常常接触白衣人。外科陈医生曾有为认识,因此说话毫不客气。亲密战友矢志报国血染机房,自己未能照顾好他,内心已是负疚万分,如今又出了这么件意外之事,眼看着给病人和医院找了大麻颊,更觉责任重大。曾有为连忙深深致歉:“陈医生,你这个当头捧打得好!刘忠才是为技术革新得的重病,我这个当厂长的没照顾好他,有愧于病人、有愧于工厂,也有愧于你们医院。我估计,刘忠才一定是让那个捣蛋青年拉回厂里去了,我马上把他找回来!” “我说小曾,我管的病人内脏大出血,刚动过大手术,腹部还没拆线,全靠输液喝流质维持生命,要是私自出院有个三长两短,可得找你算账!病人,你必须立即送回医院;那个捣蛋鬼,应该受到纪律惩罚!”陈医生知道曾有为出差刚归情有可原,只是出于医生的职责,才下命令似地说话。 “陈医生,你放心,我保证在一个钟头内把病人送回你手里!”曾有为顾不了许多,甩开大步奔出住院部,从骨科门诊室妻子手里讨来钥匙,来到车棚飞身上车,心急火燎地往厂里赶。 替战友的安危担忧,为工艺改革的挫折焦虑,情急急意切切,胯下的“凤凰牌”自行车踩得飞快,驶过柏油马路,驰过厂大门,直朝新产品车间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同昨天那寂静的气氛大不一样。曾有为一进车间,就有人群活动的噪声传来。但这噪声不是喧哗、不是吵嚷、不是sao动、不是闹腾,而是一种压低的、轻轻的、奋悦的、和谐的悄悄议论声。这声音强烈地吸引着他,促使他大步流星地往蒸汽养护室奔去。 一个人圈,一个密匝匝的大人圈,七八十位男女工人身穿五颜六色自由服装,被停产整顿打乱生活秩序的车间工人们云集在一起,自动地站成一个圆圈,有人默默注视,有人悄声议论,全都把兴奋和期待的目光射向圆心。人圈中心处摆着值班室的一张木椅子,瘦骨粼粼脸色惨白的刘忠才端坐于木椅,膝盖上放着朱凤兰提供的那份新工艺投产日各工序工艺捡测的原始记录,一边神情专注地审阅,一边用细弱的喉音与他的爱徒询问或交谈着什么。 曾有为在人圈后边驻足停立,眼前出现的这幅场景使他心潮滚滚激情奔涌——这是怎样一位刚强无私的硬汉!为了革除老大难产品的落后弊病,他付出了千斤汗水万磅心血;为了促成新工艺早日投产,他身患重病而不顾,将热血染红机台;为了整个工艺改革的成功前途,他再次置生命安危于度外,瞒过医生抱病回厂,历艰克难解决事故——此时此刻,在这个人的身上,哪里寻得出刚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的重病号影子?与此相反,他倒名副其实地酷似一位沉稳老练的神医大夫,正在给一个患有疑难症状而奄奄一息的病体仔细诊断,那临危不惧的庄严神态蕴藏着多么深厚的智慧和毅力啊! 曾有为还同时看到另一幅动人的情景——这是怎样一群关心工厂命运的男女工人啊!不甘车间落后,信赖科技创新,寄希望于工艺改革,那一束束翘首盼望的目光里蕴藏着多么可贵的主人翁责任感啊! 有这样一位矢志改革的志士人杰在,有这样一群拥护改革的工人群众在,还有什么障碍不能排除?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曾有为不想惊动正在聚精会神诊查事故原因的刘忠才,他向围观的工人们做着表示安静的手势,悄悄的在人缝中移动,将包子荣召出人圈外。 “小包,你做的好事!是谁允许你到医院去找刘师傅的?”曾有为严肃地质问。 “整整一个星期没去看望刘师傅,心里不是个味儿,我憋不住啊!”包子荣据实回答。 “全厂上下谁不知道刘师傅是为工艺改革得的重病?大伙儿都不愿给刘师傅添愁心,只有你会捣这个蛋!难道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曾有为痛责对方。 “不,不,曾厂长,我是心眼里打个好主意、脸上做着笑容去见刘师傅的。我本来不想跟他提生产事故的事,可经不住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呀!我不忍心在他跟前说谎话!”包子荣实话实说。 “人家刚动过大手术,身体虚弱得很,连说话都没个力气,亏你还把他硬拉到厂里来!你……你不要了他的命吗?”曾有为怒声责骂。 “哎呀,曾厂长,是刘师傅给我下的死命令,我有什么法子呀?我特意借了辆三轮车,车上垫着条被子,小小心心地把他拉到厂里来,待会儿,我一定小小心心地把他拉回医院去。我……我保证刘师傅不会出问题!”包子荣赤红着脸拍胸担责。 “你呀,你这个害人之马!违反医院规定,干扰病人休养治疗,你等着我来处分你吧!”曾有为内心谅解对方赤诚之为,但仍不放过严辞谴责。 “你处分我吧!可事情已到这个份上,只有刘师傅救得了咱们的新工艺!你瞧着吧,倒坯事故的原困出在哪儿?刘师傅准拿得出办法来!”包子荣却对自身作为充满自信。 “小包呀,你……你这个楞头青!” 曾有为刚想结束对话,此时,车间主任石洪从人圈里挤出来,招呼他:“曾厂长,刘师傅请你过去有事!” 曾有为急忙走进人圈里,来到刘忠才跟前,一把握住那只干瘪无力的病者之手,激动地说:“大刘师傅,原谅我的失约!瞧你这副大病缠身的样子,谁也不忍心告诉你新工艺投产出事故的真情呀!唯有小包这匹害人之马,才敢做这种鲁莽蠢事!” “你别责怪小包,是我逼着他干的!既然出了事敌,就该及时设法排除,你们不该瞒我。”刘忠才声气微弱,反而宽慰他人。 “刚刚动过大手术,元气还没恢复,陈医生都担心你受不了啊!别心急,先歇歇气再说吧。”曾有为感动异常,深深地关切战友的病体。 “不要紧的。病根已除,明天就可拆线,用不了多久,我就出院。”刘忠才却乐观得很,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刚才我捡查了凤兰留下的原始cao作记录,大伙儿干得不错,整个工艺流程完全符合cao作规程,半成品质量很好,毛病出在蒸汽养护上。不过,光从原始记录上还看不出问题。小曾,你到养护室里去选一块比较完整的砖头,如果没有整块的,拿个半块也行。让我仔细观察一下成品砖的状况。” 曾有为立即分开人圈,钻进一间养护室,小心地踏着坍成山丘般的碎渣石,来到中部,附下身去,从一处靠墙地方捡出半块还像个样子的破砖头,返身而出,递到刘忠才手上。 是欣赏珍贵文物?还是把玩稀奇宝石?一块极其平常的半截砖,到了刘忠才之手,竞能生出那么巨大的吸引力?但见地两眼闪烁着洞幽察微的奇光异彩,慢慢地翻动这块破砖头,大面、条面、顶面、断面,精细地观察着,似乎要从中探究出什么奥秘来。 是观赏魔术师的精彩表演?还是等待医师对疾病的诊断?七八十名围观的男女工人们屏声静气,以专注的目光追踪着刘忠才的每个动作,猜测着等候着,仿佛在盼望什么奇迹出现。 一直站在刘忠才身后的曾有为,心头掠过一个预感,多少人为之牵肠挂肚,苦苦琢磨而百思难解的这个神秘的谜团,马上可以揭底了! 刘忠才的目光终于离开手里的半块砖头,轻轻招呼了一声身边的徒弟朱凤兰,让她撵扶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后,双手前伸,从离地约一米高处,松开手指,让手里那半块砖头来个自由落体运动。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人们看到,那块破砖头与水泥地面碰撞后整块儿地弹跳至一旁,除磕下几许碎灰外,竟无一点破裂损伤! 在场的工人们都被刘忠才这个奇异的即兴试验怔住了。大伙儿这才发观,原来被认作无用渣石的破损砖块竟有如此的牢固程度!人圈里霍然传出一阵欢叹声。 “唉呀,想不到这破砖头这么牢固!” “过去生产的砖头,要是拿来一扔,准碎成八瓣啦!” “看来,咱们的新工艺大有苗头!” “本来就不错嘛!” “……” 人圈里持续爆出热闹的议论声,惊喜、兴奋、欢叫、雀跃,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石洪的粗喉大嗓发出一声大吼:“喂!大伙儿安静下来,听刘师傅的!”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继续往下看刘忠才做什么文章。 “小曾,你听我说。”刘忠才开始平静地地向厂长和工人们陈述己见,仿佛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医师在给病人下诊断结论:“从这半块成品砖来看,不但水化反应完全,颗粒结构紧密,凝固程度良好,外观性状十分理想;而且按离地一米高度的碰击力测试判断,未见破裂现象,说明砖体强度很高,质量指标可以超过部颁技术标准。所以,依我看,蒸汽养护cao作完全合理。” “那么,倒坯的原因,是不是工艺本身存在另外缺陷?”曾有为心情奋悦,试着再追一问。 “你问得好。整个工艺流程没有问题,倒坯原困出在哪儿?我心里已经有底!”刘忠才把握在怀,大有一锤定音之势。他用眼光搜索着蒸汽养护班长陆师傅:“老陆,陆师傅,请你过来一下!” “大刘,你有什么吩咐?”陆师傅连忙走出人圈,来到刘忠才身边。 “在这批砖坯进入养护室之前,你们做好准备工作没有?”刘忠才认真询问。 “做了。养护室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电厂进汽总阀、各路分管阀、蒸汽压力表、室内温度表,全都捡查过,完全正常。”陆师傅慎重而答。 “就做了这些?”刘忠才进一步打问。 “是呀,凡是cao作规程上写着的,件件都做了。”陆师傅点头称是。 “唔,你还少做了一件事——各个养护室先行开汽放水,你没有做。”刘忠才点出个工作缺陷。 “开汽放水?这……”陆师傅心里格登一跳,愣住了。 “老陆,小曾,凤兰,你们跟我到前头空着的养护室去看看。”刘忠才用手指着方向,吩咐道。 技术高手一声招呼,拉开脚步就要往前走,可是,病体虚弱双腿发颤,一开步就闪了个踉跄,曾有为一把扶住了他。众人自动让出路来,刘忠才让厂长撵扶着慢慢移动脚步向前走去,陆师傅和朱凤兰跟在后边,来到尚未码迭砖坯的7号养护室门前。 “老陆,叫你班里的人把7至12号所有养护室铁门打开,你去值班室给电厂打电话开阀送汽。”刘忠才向陆师傅下达指令。 陆师傅连忙赶往车间值班室,拨了供汽电话,并打开总阀门后,跑了回来。 “打开7号养护室分管阀,看看什么情况。”刘忠才继续下达指令。 陆师傅开启7号分管阀后,人们看到,随着一阵呼呼作响,安装在养护室两壁的出汽管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里,瞬间冒出无数股如绒线般粗细的水柱,汇聚在一起,竟像涨水般地从养护室地面上淌出一片水流——显然,是压力强大的饱和蒸汽将管道里滞留的冷凝水冲了出来。 “看见了吧。老陆,停产那么长日子,一千多米管道里的蒸汽早变成冷凝水,冲出来就像条小溪一样,再好的砖坯也吃不消呀!”刘忠才轻声慢语,作出最后的点拨。 “啊呀,原来是这蒸汽水冲倒了砖坯!”陆师傅一声惊呼,愣成个木头疙瘩。 似说书人抖掉包袱,如魔术师公开秘密,千层迷雾一朝廓清,百般迷团顷刻消解。在场的围观者们个个恍然大悟:原来,导致倒坯事故的根由竟是如此简单的小问题! 目睹这幕小小的活剧,曾有为在惊喜之余,悠然生出一种沉重的心绪。地脸无笑容眉头锁起,严肃地对陆师傅说:“陆师傅,事故原因还是出在你职责范围呀!” “可……可是,我们班的cao作规程上没写进开产前先开汽放水这一条呀。”陆师傅铁青着脸作了个辩解。 “温度高于一百度,水可以变成蒸汽;低于一百度,蒸汽又会变成水。干了八年蒸养工,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曾有为严肃地作出批评。 “道理我懂。可……可我脑子笨,没想到这上面去!……曾厂长,我该死!我给厂里工艺改革带来大麻烦,我有罪呀!”陆师傅的脸颊早就憋成了酱紫色,羞愧得无地自容,连连用手拍打自己的脑门。 “好啦,光打脑门有什么用?去把总阀门关掉吧。”曾有为脸上不无愠色。 刘忠才微微摇了摇头,插话道:“小曾,你别责怪老陆,责任不在他,在我!事情太简单,没把这一条写进cao作规程。这是我的疏忽呀!” “不,师傅,是我缺乏经验,在新工艺指导时,这个问题没引起注意,倒坯事故发生后也没抓住要害。”站在人丛中的朱凤兰觉得过错应在自身,一直脸红心跳,急着站出来捡讨:“我的水平太差,责任在我!” “啊,我不是追查责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曾有为一时激动,责备了蒸汽养护班长,此时,经刘忠才师徒两个这么一说,猛省到自己问心有愧,深深地引咎自责:“要说责任,你们大伙儿都没责任,真正的责任在我身上!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生,当了厂长,查事故追原因动了一天一夜脑子,可连这样简单的物理现象也进不了思考范围,业务水平太差啦!”
将人比己触类旁通,在场几十名受过高、初中教育的青年工人们的脸上共同泛起了愧色。连厂长都在责备自身,谁能置身局外呢?大伙儿都沉默下来。 刘忠才感慨地叹了一声:“唉,蚁蝼之xue可以溃堤千里,真叫‘大意失荆州’啊!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发生失误,往往就出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上。这个教训,咱们应当牢记在心!” 曾有为目光灼灼,转向人群讲话,语声既激昂又坚实:“同志们哪!我们在场的都是工厂的主人,搞生产、搞建设没有科学技术不行呀!大家都见到了,咱们辛辛苦苦搞成一套新工艺,刚刚试车投产就出了质量事故,差点半途而废。原因何在?一个简筒单单的冷凝水问题。要是说道理,我相信大家都懂,可是,一接触到实际,从厂里到局里,上上下下都傻了眼,变成个猜不透的谜,还得把重病号刘师傅拉回厂里来解决。咱们的科学文化水平确实太低!太低啦!离现代化生产的要求,差距就更大啦!从今往后,咱们每个人都要努力学习科学和文化,不下大决心不行呀。你们说,对不对?” “对!”七、八十位男女工人的嘴里同时爆发出同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信念的激发,是能量的转换。 “大刘,你看,咱们的新工艺生产怎么安排?”曾有为转向刘忠才征询意见,亲切的目光里饱含着信赖和景仰。 “简单得很——把养护室里的废砖碎石全部运到原料库,作为粗骨料回炉使用;蒸汽养护班负责排完冷凝水;全体职工重整旗鼓继续生产。” “行!就这么办!”曾有为当机立断,朝人群里喝了一声:“石洪同志,听到没有,这就是我的命令!你布置任务吧。” 车间主任石洪的脑子里像是注进一股浑水,有点迷迷糊糊。局调查组一纸报告全盘否定了新工艺,厂党委一把手当众宣布过停产整顿,他原以为这场劳民伤财的工艺改革失败已成定局,每日里只是懒洋洋地到车间召集工人点名考勤,尽由着政冶大员张达功去组织人们阅读讨论那报刊上无休无止的政论文章,自个儿则在厂子里东游西荡,手里捏支香烟吞云吐雾捱时度日。曾有为厂长风尘扑扑地出差归来,心急火燎地召开技术攻关领导小组会议,他是有职无责一身轻,信口只把牢sao发,对厂长那个顶风逆流力挽危局的认真劲头不以为然。万料不到,今天一早,惹事哥儿包子荣把个病得半死不活的刘忠才从医院拉回厂来,正在读报的工人们闻讯大哗,并不理睬张达功的厉声喝止,一窝蜂似地涌到新产品车间去,他也身不由己地夹在人流里,站到人丛中,亲眼目睹刘忠才置大病于不顾,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层层揭开造成倒坯事故的神秘原因,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似乎于黑胡同里望见一线亮光。刚才,曾有为对车间工人的一番讲话情真意切,谁听了都禁不住为之动怀,他内心也自然为之一热。但就在曾有为讲话中间,他从人缝里瞥见张达功那张阴沉的脸悄无声息地一闪而逝。这张脸蓦然牵动了头脑里某根神经,党委书记汤炳权严厉否定工艺改革的宏论言犹在耳,霎时间把他拽回迷惘的心态。因而,此刻,面对曾有为布置的任务,他变得犹犹豫豫,表情很不自然。 “继续生产?……要是再倒一回砖坯……”借故怀疑,石洪的反应完全出乎在场人们的意料之外。 “怎么,你还怕出第二遍事故?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最起码的科学规律也怀疑,你就这样当车间主任?”在朱凤兰撵扶下的刘忠才一听此言愤然了,蜡黄的瘦脸上升超一股凛然之色,喘着气斥责石洪。 “不,不,刘师傅,你的本事我佩服。我的意思是,新工艺停产,上有局事故调查报告,下有厂党委决议,要是违背上级指示,咱们吃不消呀!”石洪避开刘忠才责备的目光,垂下头来,牛高马大的莽汉子一反平时执掌车间的雄姿威态,变得优柔寡断了。 “石洪,你怕什么?”曾有为目光如电,用不容违抗的威严口气下达命令:“你是车间主任,服从厂长指挥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即使出什么事情,我给你挑着担子嘛!” “那……好吧,我执行命令吧。”天坍下来有人顶着,石洪无话可说,掩饰着窘态,勉强扬起粗喉大嗓,向在场的工人们布置任务:“大伙听着,曾厂长指示咱们车间继续生产,下午一点准时上班。蒸汽养护班负责开管放完冷凝水;成品工段和成型工段负责清理养护室废砖;其他工段保养机器设备,做好准备工作,从明天起恢复生产。” 工人们欢声雷动,乐呵呵地涌出车间,流向宿舍或食堂。 曾有为和朱凤兰撵扶着重病号刘忠才,将他安置到三轮车上,由包子荣驾车回医院。曾有为细心地替刘忠才掖好垫被,关照驾车人:“小包,慢骑轻踩,路上小心!” “好喽!”包子荣一拍胸脯:“刘师傅,我包你像坐救护车一样舒服!” 经过刚才半个多小时的折腾,体虚神亏的刘忠才浑身像散了骨头架子,头晕目眩疲惫不堪,但他尽力保持平静,微笑着朝包子荣点点头。 曾有为骑上“凤凰”车,陪伴在三轮车侧畔,一直把刘忠才送回医院病房。 惹事哥儿包子荣冒冒失失闯医院,意外地为工厂做了件好事。革新主将刘忠才身带重病回厂来,于危急关头挽救了粉煤灰砖新工艺投产出现的乱局。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此刻,曾有为的心境犹如那秋阳高照万里无云的碧空,开阔而明朗。 然而,果不出车间主任石洪所料,当曾有为把刘忠才送回医院,与包子荣一道去食堂吃过午餐,回到新产品车间,正兴致勃勃地参加与工人们一起清理倒坯废砖时,被石洪叫去车间办公室,接到了党委书记汤炳权打来的责问电话,两人自然地发生一阵争执。 “小曾哪,听说你给石洪下命令,让新工艺继续生产,有这个事吗?” “是啊,我决定继续生产。” “你的权力好大呀!这么要紧的事情不通过党委讨论,你就自作主张?” “厂长有权指挥生产,这很正常。要是连下达生产任务这样的事也要由党委讨论,还要厂长干什么?” “你是装糊涂还是充好汉?新工艺出了事故,停产整顿事关大局,上有局调查组结论,下有厂党委决议,谁也无权违反!难道你连这点都不懂?” “这个我懂。今天上午,我去局里找了郑副书记,请求给我一个星期时间,让我查出事故原因,作出新工艺成败结论,限期一到,听侯组织处理。郑副书记向关局长电话请示过,同意我的请求。”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先同我通个气嘛!” “来不及了。刘忠才同志置重病于不顾,回到厂里来,帮我们解开了事故之谜。老汤,咱们的新工艺完全没问题,我敢拿党藉做担保!” “唉,小曾,我说你呀,头脑就是简单,什么都相信刘忠才。人家局机关那么多能人整整来厂里调查分析了四天,他刘忠才几句信口胡言就能创造奇迹?厂长同志,固执己见一味蛮干,你会吃苦头的!” “科学可以创造奇迹。我相信科学的力量!” ”好吧。但愿你成功!” “我希望,三天之后,你能同我一起欢呼新工艺投产成功!” 车间办公室里,电话搁下了。曾有为舒展双臂,作了个深呼吸,将回厂两天来憋在胸中的那股闷气一泄而尽。 新工艺停产一个星期以来死气沉沉的新产品车间,重新出现人群欢跃钢铁碰撞的生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