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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功成身退

    第四十六章功成身退

    母体,一个坚强的母体,用自己的心血孕育出新生儿,度过难熬的阵痛,经历难产的险灾,终于安然分娩,把一个健康的小生命引到了人世间。

    事故因素排除以后,新工艺继续投产,相当顺利。这条改装后的新生产线不愧是一条脱胎换骨的钢铁巨龙,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它那强有力的钢牙利齿大口大口地吞吃着成吨的原料,锋快咀嚼津津有味,连一个饱隔也不打;它那健壮的钢肠铁胃搅拌碾压着流水般奔涌的物料,细细消化安然吞吐,从不轻易发生绞痛;它那高效率的排泄器官快速均勿地塑造出成千上万块结实油亮的标准砖坯,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很少排出无用的残渣废物;它那弯曲攸长昂扬威武的钢铁躯体百十个脏器有规则地行动运转,演奏出雄浑动听的交响乐曲,令人心驰神往。

    驾驭这条钢铁巨龙的工人们,不愧是一支经过技术培训的队伍。在曾有为厂长的督促和关心下,向来不谙管理知识的车间主任石洪一反往日的蛮干作风,心甘情愿地调整了基层生产组织,将部分缺少文化、不愿参加技术培训的原任中老年工段长和班组长免职调到合适岗位,提拔了一些技术考核成绩优秀的青年工人组成生气勃勃的骨干力量,各自带领一班人马活跃在各个工序岗位上,遵循着刘忠才亲手制订的岗位责任制和cao作规程,积极工作配合默契。整个生产车间一改往日杂乱无章事故迭出的旧貌,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石洪主任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样,整日价为处理生产故障和人为纠纷而训人骂人上下奔忙,反而觉得日子过得悠闲轻松多了。

    改革出成效,生产奏凯歌。新产品车间犹如鲤鱼跃过了龙门,未过三天,日产量达到八万块的空前水平,比投产八年来的最高历史记录整整翻了一翻。

    十月十日上午八点钟,曾有为亲临成品工段,同蒸汽养护班长陆师傅一起,亲手打开四间养护室的保温铁门,随着一股残余蒸汽浓烟的飘散,但见那码叠整齐的成品砖头,一式地现出水化反应完成后的青灰色,煞是悦目。

    新任工段长指挥出砖班工人们移来大型电风扇,对准养护室大门吹风降温,化验室组长朱凤兰带领两位徒工正要进入养护室内做成品取样,却听得厂长喊了一声:“等等!”

    曾有为神情庄严地走到1号养护室门里,伸手从砖墩上取了块砖头,按着刘忠才前天做即兴试验的样子,伸臂举砖离地一米,让其自由落体,但见那砖头“啪”的一声碰撞水泥地面,整块儿弹个翻身,不裂不碎。

    “好砖!咱们成功啦!”

    厂长和在场的工人们一齐从心底发出欢呼。

    “凤兰,样品多取些留个纪念,马上做全面质量捡验,报告单多设几份。”曾有为先对化验员作出指示,又转对出砖班长作出吩咐:“小陈,抓紧出砖,产品尽量堆放整齐,要准备让人家来参观。”

    厂长兴奋地向在场工人交代了两句,放心地离开车间,去忙别的公务了。

    当朱凤兰和两位艺徒推着畚斗车,将刚取的粉煤灰砖样品运回化验室的时候,蓦然瞥见原来虚掩的分析室门敞开着,体弱身瘦病态未愈的刘忠才端坐在写字桌前,正在翻阅化验室的工艺捡测记录本。

    “师傅!”

    ”刘师傅!”

    三位女化验员连忙丢下装着样品砖的畚斗车,一齐奔到刘忠才跟前。

    “师傅,你这么快就出院啦!”

    “刘师傳,你真的病好了吗?”

    “刘师傅,我们可盼望见到你呀!”

    突患重病还在康复中的刘忠才师傅奇迹般地出现在化验室里,使年轻化验员们大惊大喜。

    “刀口拆了线,昨天上午就出院了,我回厂上班啦。”刘忠才淡淡地一笑,他瞒过了医院陈医生继续在家休养半月的医嘱,将话题转向朱凤兰:“凤兰,怎么样,成品砖样品取来了吧?”

    “师傅,棒极了!你来看看。”朱凤兰把师傅请到门口,介绍说:“外观整齐砖体结实,曾厂长当场作过自由落体试验,不裂不碎。我估计质量保证能过关。”

    刘忠才从车上掂了块砖,略一审视,笑笑说:“好,看来不会有问题,咱们一块来做质量捡验。”

    新工艺的第一批正式产品,需要按部颁技术标准规定作出外观和内在的五项指标捡验,这不仅是整个产品工艺改革的实效验证,更是作为一个科研项目的成果验证。刘忠才不顾尚未康复的病体,亲自来到化验室,指挥三位艺徒进行成品质量捡验。

    经过前后一个星期的忙碌,在刘忠才亲笔签署的检验报告单上,粉煤灰砖新产品的质量出现了投产八年史无前例的捡验结果——

    外观捡查合格

    抗压强度超标

    抗折强度超标

    吸水率合格

    抗冻性能合格

    三个合格、二个超标如特大喜讯,出现在厂部化验室档案柜里,出现在厂长、生产科、供销科办公桌上,出现在市建材局技管处总工程师的卷宗夹内,出现在刘忠才撰写的科技资料文件袋中。

    这个用母体的宝贵心血孕育、在阵痛和难产中迟迟诞生的新生儿,终于微笑着来到了人世间,有多少人为之欢欣鼓舞!可也有少数人为之惊异疑惑甚至惶骇嫉妒。

    这天午后,刘忠才躺在集体宿舍一个空铺上休息了一会儿,来到厂部办公楼生产科那间久未涉足的小房间,同中专毕业的科员小李叙谈了一阵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开始整理抽屉里那一大堆杂乱的图纸资料。新产品工艺改革的成功,了却了他多年来的一桩神圣心愿,可观的心血没有白费,生命史上奉献工厂的第二项业绩终于完成,他感受到人生难得的心灵慰藉和心情舒坦。吸烟、喝茶,慢慢地将一应图纸、资料和文稿分类汇集,各各做上内容标志,装入文件袋。作完这一切,在慰藉和舒坦之余,他极自然地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以他为组长的“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已经完成历史使命,还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吗?今后该干什么工作?应该明确明确了!

    刘忠才将那分类整理好的几个文件袋锁好在轴屉内,离开小小的办公地,往楼梯上跨去。他本来想去找曾有为谈谈,可厂长办公室门锁无人,正想折转身子离开,却听到隔壁书记办公室传来一声招呼:“忠才同志,你有事吗?”

    这是党委书记汤炳权的喉咙。刘忠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在这间很少涉足的办公室里,他见到一张既熟悉又颇感陌生、既令人生畏又望而生厌的脸,那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在厂长办公室,你是座上宾;一到我这儿,你可是稀客呀!来,坐吧。”汤柄权一边随和地说着俏皮话,一边起身给刘忠才泡茶招待,那熟络的动作和亲切的神态巧妙地预防着不和谐气氛产生。

    “无事不登三宝殿。对谁,我都这样。”刘忠才也不客气,接过书记递来的茶杯,就近坐到沙发上。

    “唔,好,好,你找曾厂长有什么事?能不能跟我说说?”汤炳权心有旁意,故意装作漫不经心。

    三顾茅芦把自己请来搞新产品工艺改革的是厂长曾有为,坐在生产科搞了两个月的新工艺设计方案,即便有什么事情要交涉,自然找的是厂长办公室,无心也无暇同党委书记接触。但刘忠才深知,厂里上上下下人事大权从来都cao在这位汤书记手里,今后自己该干什么工作也脱不开他的决定。一根肚肠通到底的汉子,脑子里一个弯也不转,就来个直打直说:“本来是想找厂长谈,不过,这件事找你书记谈也一样。新产品工艺改革总算成功了,攻关领导小组的使命也完成了,以后让我干什么工作,想听听厂领导的打算。”

    直肠直肚的汉子呀,让人怎么对付你才好呢?汤炳权脸部的肌rou猛地颤动了一下,起身去拿热水瓶给自己茶杯里充水,借此缓冲一下大脑机器高速运转的紧张,然后说:“喔,是呀,按理说,工艺改革已经搞成,这个攻关领导小组也该撤消喽。不过,你往后该干什么工作的问题,倒是值得厂党委认真研究啊。……”

    是的,刘忠才想的没错,不论愿意与否,现实总会时不时地跟人开个玩笑。真乃冤家对头狭路相逢,现时现刻面临着汤、刘二者之间的第三回合较量。在汤炳权十多年来政治斗争和权坛闯荡的经历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对手遭遇过多少啊?在他纵横捭阂的巧妙周旋下,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对手都败下阵去,降服、收买、贬嫡、惩罚……不堪一击。然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唯独坐在他面前这位普通工人,恰如岩石般坚硬的异常对手,曾经三番两次与他当面较量,给他带来严重威胁,即便使尽计谋倚权施压也难以让对方折服,简直无计可施。****十年往事休提,即使给对方以“两起两落”重磅铁锤的严厉打压也见其百折不挠;就在近三个月中与新厂长争权夺势的重要关口,仍然是这条汉子东山再起死命拚效,搞成了新产品工艺改革方案,并从医院疬床上溜回厂里,奇迹般地解决了倒坯事故的难题,给他心目中的权力对手争去了重要的搏奕筹码,将他苦心经营的那个“一箭三雕、一石数鸟”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真是不可思议!在他眼中这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身上,似乎蕴藏着鬼斧神工般的神力,虽然无职、无位、无权、无势,名利上一贫如洗,但却有才、有智、有胆、有识,精神上富若巨翁,你可以让其身败名裂,却不能使其志垮神衰。当此厂情大势突发剧变的情势下,尽管他内心憎恨这条汉子,恨得咬牙切齿,可究竞该如何对付,又觉得一时束手无策。

    人,即便是再聪明能干的人,在某种情势突急的特定时刻,也会被猛烈的感情洪水漫过理智的堤防。刚才,汤炳权只是偶然从门口望见刘忠才的身影,随意招呼了一声,不想,这家伙竞然一本正经地将个人工作安排问题端到自己面前,他对此全无思想准备,一时难以作答。表态吗?事关技术骨干人事政策大局,不能简单武断;不表态吗?将人事决定权拱手交给厂长,岜可容忍!犯难之下,他借给自己充水的缓冲时刻紧张思索,内心深处的感情洪水与理智堤防激烈碰撞,个人恩怨压倒了政策考虑,瞬时酿就一个念头——让这家伙再尝一次劳而无功的苦果,有何不可!——想是如此想,可不能让铁硬汉子抓住“故意报复”的把柄,而引出意外事端来,他汤炳权就有这样的能耐。

    此刻,只见汤炳权脸不改笑容神不变颜色,一如刚才那随便聊天似的语气和表情,慢慢地端茶在手重新落座,说话毫无半点官架子:“忠才,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这回搞新产品工艺改革出了大力,功劳不小呀!就算攻关领导小组撤销,厂领导也不会亏待你的。不过,对于你今后工作安排,事关人事政策,我一个人不好作主,得听听曾厂长意见,还得经过厂党委研究才行。依我看,这些日子你身体有病,先别管工作不工作,仍旧坐那间办公室里休养休养;如果坐不住,也可以暂时回原班组去干活,待我们研究以后就给你答复。”

    好一个迂徊曲折模棱两可,笑里藏刀滴水不漏!“出了大力,功劳不小”,轻飘飘的赞词不值分文;“休养休养”,看似关怀实则奚落;“回原班组”才是醉翁之意居心所在。汤炳权对改革派的仇视心理、对曾有为一厢情愿的勾心斗角、给新产品工艺改革的背后插刀……,这一切内情,眼下的刘忠才还一无所知;但前事之师后事不忘,曾经与其人经历过反复几回的磨擦冲撞、两次三番的受欺受凌,使他深知此位权高威重的汤书记“顺我者昌,逆我者忘”的专横表现,从亲身经历的直觉中体察出对方的真实话意。既然乌云又抬头,风雨必在其后,又是一回好心不得好报,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

    好个刘忠才,在权势者面前从来没有过奴颜婢膝。此时此刻,他没有委屈、没有诉求、没有忧豫、没有后悔,只是把那双抑郁里溶化着倔强的眼晴坦然直视对方,答话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汤书记,依我看,不必研究了。请你跟曾厂长说一声,我本来就是个做砖做瓦的工人,从明天起就回原班组去上班!”

    刚烈的汉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轻轻地将手里的茶杯往办公桌上一搁,调转身子就往门外走。

    好一位泥土般平凡、岩石般坚硬的汉子,对自己的名利地位一无所求,竟如此轻易地一口吞下劳而无功的苦果,连眉头也没见皱一皱!一瞬间,汤炳权感到有些意外,后悔自己出言过于轻率,并且对对方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慌忙站起来,想叫住刘忠才作一番解释:“忠才,你还是这个老脾气!别性急嘛,刚才的意思,是我随口说说的,你别误会是我刁难你呀……”

    “我知道,是你关心我!就这样吧。”刘忠才在门口收住脚,只停留片刻,头也不回,轻轻地回了句话,便放开大步,迅速地从楼道里消失了。

    可敬又可畏,可怜又可笑。汤炳权呆呆地望着刘忠才离去,愣了好一刻,把头轻轻摇了摇,喃喃自叹着:“唉,这个怪人,本事不小肚肠太直,真是世上少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