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和尚下山
“能给我一口吃的么？”老人干枯的手伸向弥罗。弥罗打开自己的行囊，里面空空如也。老人颇为失望的叹气，转身离开。 弥罗叫住了他：“老人家，请等一等。” 老人停下脚步后头看着弥罗，眼中露出希望的神采。 弥罗：“虽然没有吃的，但是我有佛经。我为你为颂送一段佛经吧。” 老人眼光暗淡，问道：“能治肚子饿吗？” 弥罗眼光黯淡：“不能。” 老人摇头，不想多说一句话，还没踏出一步弥罗补充道：“佛法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来世免除六道轮回之苦，永登极乐……”弥罗见老人没有说话，还要滔滔不绝。老人没有要听的意思，脚步越发快了。 弥罗愣住，算起来这一次不只是第几次。十五天的时间，每一天都要愣住很多次。之所以愣住，是因为没有办法解决。 十五天前，弥罗来到晋城。此地饱受战乱，满目苍夷。他要来此度人，以佛法度人，解救众生苦难之中。十五天的时间，弥罗散尽盘缠，衣物，食物。却没有人愿意听他念佛诵经。 弥罗生来与佛有缘。梵天寺主持不灭圣僧梦到佛陀寂灭，醒来后明白，有灭必然当生，次日清晨在山门外捡到一个婴孩。那个婴孩就是现在的弥罗。事情传开，梵天寺的香火更旺，人道佛陀转世重修。弥罗二十岁，佛法修为已得上乘。修佛资质，无人能比。 适逢乱世，弥罗说：“我要下山”。 不灭问：“何故下山？” 弥罗：“弘扬佛法，解救众生。” 不灭：“不能去。” 弥罗：“为什么？” 不灭：“时机未到。” 弥罗：“时机何时到？” 不灭笑道：“时机该到时自然就到了。” 弥罗：“弟子愚钝。” 不灭：“世人都在苦海中，却不知道身处苦海。等到他们悔悟苦海无涯，你再去度他们。” 弥罗：“弟子愚钝。” 不灭又道：“你非愚钝。事事都是人求佛，何时见到佛求人？” 弥罗想了想道：“佛求众生脱离苦海。” 不灭笑了，道：“你下山去吧。” 弥罗道：“多谢老师成全。” 不灭道：“多带盘缠，多带干粮。” 弥罗：“多谢老师，此去多则半载，少则数月，必救一城之人于水火。” 不灭道：“让你下山不是度人，而是度己。” 弥罗：“弟子愚钝。” 不灭合上眼，道：“你下山去吧。” 晋城人多，于是不灭来到晋城。十五天时间，散尽钱财，居无定所，现在连干粮都没有了。 起初，弥罗想要度化一个富人。因为富人富庶，业障最多；富人能富也最聪明，能够惊醒顿悟。所以他去了晋城首富的家里。 知道弥罗来自梵天寺，首富很高兴。梵天寺的和尚武艺高强又有神通，兵荒马乱留他在府里供奉再好不过，于是开口问道：“师父有何神通？” 梵天寺四大神僧，不灭不净，不虚不空，世人传颂灭净虚空。个个神通了得，弥罗身兼四大神僧所长，修为有多深，神通有多少？只是时日尚浅而已。 但是，弥罗认为度人当用佛法，而非法力，所以开口说：“没有神通。” 首富笑容减了三分：“那武艺如何？” 弥罗仍然说：“没有武艺。” 首富笑容又减了三分：“那师父来此何意？” 弥罗：“传播佛法，度你信佛。他日免收六道轮回之苦，受我佛接引，永在十方极乐佛国。”弥罗想引用地藏王女身成男的典故，却被打断。 首富眼睛一亮：“师父所说可以长生之术？” 弥罗：“不是，信佛，修佛，念佛皈依我佛，方能脱离苦海。离世之日，去往西方阿弥陀佛极乐净土。” 首富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今世荣华尚未享尽，不谈来世；阳寿苦短，不妄离世之日。我不需要你度。” 弥罗：“荣华富贵转念即空。只要供奉我佛，诚心供养，必然包你全家平安，一生安泰。” 首富：“若是乱军来了呢？能当刀兵？” 弥罗：“我佛能保佑你，不逢刀兵之祸。” 首富：“你回答我，若是乱军来了呢？若是乱军对我动刀了呢？若非像佛经上所说，口念观音菩萨水火自灭，刀枪不伤呢？我是说万一呢？” 弥罗愣住。没想到首富对佛经研究颇熟。 首富：“乱世中，我需要的是保护和安全。佛祖尚有神通降服大象，小师傅为何样样不会？” 弥罗：“佛祖不是护院，我佛弟子也不是。” 首富：“佛祖若连护院的本事都没有，世人信他有何用？” 不等弥罗说话，首富道：“我不需要你度，你走吧。” 弥罗合掌施礼，转身离去。 首富叫住他：“穷人需要你度。城南哪里都是。” 弥罗谢过，离开。 一入城南，弥罗的行礼一件件减少。先是钱财，后是衣物，最后粮食。城南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叫弥罗的和尚布施，只要你要他有的，都会给。找弥罗的人更多了。 弥罗非常高兴，因为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弥罗非常无奈，没有人愿意听他讲佛法。 有人找弥罗要一张饼，弥罗说：“我给你饼，你听我诵经如何？” 那人点头。弥罗把饼递给他，那人接过转身跑了。 第二天，那人又来要。弥罗说：“昨日你没有听我念经，欺骗我不好。” 那人道：“我错了，今天一定听念经。” 弥罗：“你先听我念经讲佛，我再给你如何？” 那人道：“饿着肚子，怎么听你念经，就是听了也记不住。因为饿。” 弥罗想了想说是，把饼给了他，那人接过，边跑边说，明天我还会来的。旁人说，明天他不会再给你。那人讲，不会。出家人眼睁睁看着别人挨饿，还是出家人吗？ 旁人把这件事情告诉弥罗，好心劝告弥罗：“若他再来不要给他饼了。”弥罗听了之后眼也不抬说道：“若是看他挨饿，那就不是出家人了。” 现在弥罗，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人找他了。弥罗明白了，没有人要听他念经讲佛。 弥罗仍旧坐在城南市场最繁华的地方，很多人从他的身边经过，但是没有看他一眼。闹市之中，人群熙熙皆为利来，人群攘攘皆为利往。弥罗无利，自然被人视若不见。弥罗闭目，轻声念佛，继而念佛之声渐大。来往之人初不觉意，后闻念佛之声信众莫名清净，驻足聆听。喧嚣淡却，清净常在。 弥罗诵经不觉进入忘我状态，正当众生沉湎梵音之中，但闻一声马嘶，自北而来。原来是一匹烈马受惊，在街市上狂奔，转眼间就奔到，众人躲闪避让，一名老人慌乱之中跌倒，受惊烈马横冲直撞，正要踩在老人身上。但见弥罗，念经之声戛然而止，也不见得有什么动作，闪身挡在老人前面，用手一指一团柔和的佛光升起，烈马再难进前一步，两边路人快速将老人抢出。 烈马沐浴在佛光之中，长嘶一声，转为温顺。佛光消失，弥罗伸手在马脖子上轻轻抚摸，烈马欢快鸣叫。 老人走出人群深施一礼对弥罗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弥罗转身扶住老人，缓缓道：“老人家无碍吧。” 老人：“幸得师父出手相助。” 弥罗看向众人，目光温润，深施一礼道：“多谢列位听经之德。” 众人合掌道：“阿弥陀佛。”再看弥罗时，飘然远去。 玉兔东升，晋城首富门大厅，首富斜倚在床上，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眼前坐着的弥罗。 首富：“多日不见，小师父饱经风霜。不知城南一行可算顺利？” 弥罗：“我本欲度众人，却不想被众人度化了我。” 首富身体往前探了探，神色积分庄重，口中却戏虐道：“小师父又来玩笑。自古只听得出家人度尘世人，未曾听过尘世人度化出家人。难不成小师父想要还俗了不曾？” 弥罗合上眼，复而睁开，静静道：“我一心只想光扬佛法，从未曾想过众生疾苦如何解决。” 首富点了点头，正了正身子，说道：“众生疾苦如何解决？” 弥罗：“佛救疾苦，急人所需。能解人危难便是佛法弘扬，能给予人所需便是度化。” 首富坐正：“小师父还要度人？” 弥罗合掌闭目，俄顷，睁开双眼，一双眼睛黑的透彻，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非是佛祖普渡了众生，乃是众生普渡了我佛。多谢施主点化。” 首富道：“小师父自行顿悟，与我何干。俗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有何贵干？” 弥罗道：“恳请施主广发善心，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首富道：“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做半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为难。” 弥罗道：“我求布施，必先布施施主。” 首富脸上笑嘻嘻道：“小师父能布施给我何物？鄙人家有良田千亩，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古玩字画多如牛毛。便是女色，环肥燕瘦、秀外慧中贞洁烈妇、水性杨花我都尝过。” 弥罗道：“布施之物，便是小僧。蒙你不弃，我可护你一家周全，分文不取只请大灾之年，开仓救济。” 首富道：“蒙小师父不弃，鄙人却没了这般需求。小师父还是去别处看看罢。” 弥罗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首富道：“你肯出力护我一家周全，我自然高兴。但你要我救济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万般不可。乱世中人人自救，我若开仓放粮，这晋城灾民千千万，穷户也是数不完，日复一日，哪里经得起这般消耗？如若中途停下，轻则招人唾弃谩骂，重则家财耗尽沦落的与难民无异，到那光景我去哪里寻人救助？善事一旦开端，祸事便要临头。小师父若要留下我定奉为上宾，这事儿切莫再提。” 弥罗呆立许久，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躬身行礼，转身离去。他走的很慢，每走一步都若有所思。月光拉长弥罗的身影，不知不觉走出了城，放眼望去，战乱之下晋城周围一片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