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温顺的绵羊
躺在床上休息的晨曦，醒来时发觉有一丝不自在，一直待在被窝里有点太过火热。 如果只是单纯盖着被子还好，外婆非要在她的小腹处贴上一张发热贴，虽是逐渐降温的晚上，但在炎炎夏日也不好受。 她靠着墙壁坐起来，防止疲惫的眼睛和精神一拍即合继续酣睡起来，用手臂一把将额头上的汗液抹除。显然她痛经的症状要好得多，大部分是因为服用了布洛芬的原因。 要说为什么不选择避孕药，虽然后者的副作用比较多，但购买药品的还是淑雅，传统女性对这些字眼自然是谈虎色变。 刚好，淑雅推门而入，原以为孙女陷入昏迷就没打算敲门，现在意识到自己没有尽到礼数，便略表了一下歉意。 她想要上前搀扶孙女下床，但晨曦现在已经恢复了大半，在外婆的指引下坐到了藤椅上，一边泡着脚一边喝着粥，两边都是热乎的。 之所以要用热水泡脚，据淑雅口中所说，来月经时不妨试试这个方法，一方面是为了驱寒，一方面是为了促进全身血液循环，让经血排出更加通畅。 当然，卫生巾这件事想必不用多事，肯定是早已换上的。 她一口一口喝着益母草汁粥，全然忘了如何品尝食物的味道，只对于比赛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是的，她输了。 但是她一直坚信，自己是输在身体的不适上，是输在痛经上，她并没有输给那个男生。 于是，她自然想找外婆说说她的看法，想继续自己的跆拳道之路。 “不行”淑雅的拒绝在意料之中。 她接着说：“外婆，你是知道的，我是因为痛经才输掉这场比赛，其实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我当然知道你一直很努力，就是因为这样，外婆才不想让你继续学习武术了。你看你，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痛经，回来时都是我在搀扶着你，外婆是为你好啊” “可是…为了我的梦想，这些都可以忍受”她听到这，连喝粥的心思也没有了，将碗放在一旁，专心地让外婆同意自己的要求。 “心怀梦想，对明天充满期待自然是好事。但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也是知道的，你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天才，在武术上，亦或者学习上，在其他人一两遍都能记住诗词的情况下，你要记个五六遍，这点是陪伴你学习的外婆最清楚的，” “可是…”晨曦还想做些努力，但淑雅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想要成为跆拳道高手，你也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但是花费同样的时间，外婆和你mama，乃至是所有人，都会希望身为女生的你在学业上更进一步，取得成功” “那，我们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现在通过和武术的对比，已经不相信读书能使人变强了，成绩那么好在学校还是被冷落，在跆拳道武力优越的她却是人人敬重的对象。 “当然是为了长大以后和更好的男人组成一个好家庭，生儿育女，当个好母亲” 这句话给晨曦的冲击力不是一点半点，虽然对方认为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的，迄今为止，幼儿园三年、初中三年，以后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有机会可能更久，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啊。 她寒窗苦读十二年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更好的男人看上她吗？ 难道她降生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和外婆、mama一样，一生都是家庭主妇，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吗？ 虽然这其中并未有冒犯家人的意思，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晨曦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对于世界的渴望，对精神层次的追求，远不止是这样。 她和很多孩子们一样，对所有事物充满了好奇，无论是登上月球、攀登珠穆朗玛峰等等，这些在书本中屡次提到的惊世之举无疑是它们梦寐以求的经历。 没有看过更大的世界，没有经历过风霜雪雨，就要一辈子将身体和精神都禁锢在家庭里，像外婆mama那样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那确实重要，但对追求强大的她来说还是卑微了些。 她不愿意这样，于是开口拒绝：“不对！读书是为了追求我的梦想与理想，是为了振兴中华！” “振兴中华？”淑雅觉得孙女有些异想天开，言语一时间犀利了起来。 “难道你是什么努努力就能造出核弹的天才？那是你一生都无法触摸到的高度。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什么是振兴中华？什么是为国家做贡献？ “是生育，你不生育国家人口怎么增长？是工作，你不努力工作国家哪来的生产力？是进入消费陷阱，你赚钱不消费不买房不买车，经济怎么发展？为什么烟草有害，国家却不禁止？如果没人抽烟，一年税收1.2万亿哪里来？社会需要的是有智慧的人，而不是靠耍小聪明，自以为看透了事情的真相，又不具备自我牺牲精神。我们只是千千万万的人民，认识到自己的普通，所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另一种智慧，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这听起来是不是国家就很自私了？但我告诉你，对于人才，国家是出钱出人脉出资源，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对于普通人，相比于已经消失的阿富汗，降生在和平的中国当公民莫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国家是靠保护，是保民千日，用民一时。人几乎没有限制，但身为民，你有，如此普通的你，又想和普通人民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又是同样的情况，这一串说辞把晨曦给整懵了。无论是在梦想、人生、为中华之崛起上，她都没有办法说出慷锵有力的言词，反倒是外婆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学校从小肯定是教育她要爱国的，她当然也无法说出自己不是爱国的，但对于生育和只做个普通女性，她又不想禁锢自己作为人的自由。 活在已经崛起的中华，她自然没有领略过没有崛起的屈辱与痛苦，对于爱国也只能喊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口号，实践的机会其实少之又少。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只是她一个较为高尚的理由，为了掩盖希望自由和强大的自私。 但现在这最后一个理由都已经被揭穿，她就赤裸裸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羞耻的同时又无法反驳。 所以一时间沉默以对，眼神逐渐朝空无一物的地方跑去，不再认真听外婆的话语，对自己长久以来的的人生观产生了怀疑。 是的，如果全照外婆说的来做，当一个合格的民，那她作为人好像生下来就没什么意义，为什么不给自己一颗机械的、冷冰的，而是一颗热忱跳动的心呢？ 如果失去了做人的意义与乐趣，那为什么非得做个民呢？我连自己生命和存在的价值都找不到、都被否定了，还要想着怎么给国家做贡献？ 就在晨曦这样想时，淑雅见她许久不说话，想当然以为是自己长年以来跟关心国家大事、社会局势的先生所学习的理念，她一时还吸收不下，理解不了。 于是她爱抚着孙女的脑袋，恢复了沉稳温柔的语调：“晨曦啊，如果你实在想学，可以学其他的东西啊，比如学芭蕾舞、弹弹钢琴，画画什么的” 晨曦知道外婆的话没说完，下一句应该是“这才是女孩子该学的”，她在心里对此嗤之以鼻，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不过又一种展现那女人魅力、取悦男人的手段罢了吧。 今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思考固然是好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弊端。 思考到一半，已经明确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又迟迟找不到该坚定前行的方向。这种对于人生产生朦胧、无意义的感觉让她焦虑、迷茫，使她彻底睡不着觉起来抱着熊mama又哭又闹。 哎，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就应该待在舒适圈里的，未来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有一个普通的学历，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在流水线、或公司实习上苦熬几个月，把这些钱全部砸在男/女朋友身上。 你应该做一个虚荣的人，不断攀比过着奢华的生活，踏入消费陷阱如同温水的青蛙，不顾日月累积的花呗欠债，垫上大几年的工资，去买一颗在原产地豪不值钱的钻石，把资本的炒作和商业的营销手段全信以为真，拿着这颗代表着一生只爱一个人、世上仅此一颗的宝贝高兴不已。 你还应该做一个愚昧的人，不看书不独立思考，对国家大事、社会局势毫不关心，永远趋势于大众潮流，没有自己的主见只是随着父母的催促。 在资本摧残下好不容易加班攒下钱，转眼又去买被炒作的车房，把血rou又出卖给另一个资本。去相亲、结婚，日复一日机器般重复工作指令，年复一年如行尸走rou般跟着头顶吊着的腐rou盲目前进，连劳作后的自由时间都要被当做剩余价值被无孔不入的利用。 你更应该做一个麻木不仁的人，面对压迫无条件妥协，面对摧残无下限忍受，签订下二十一条丧权辱国的条约，出卖你的血rou，任由他人践踏你的精神。 而普通的你，就是一只本该温顺的绵羊，谁让你读了不该读的书、思考了不该思考的事，知道了除了你生活的栅栏外，还有一个世界，那天地的广阔能让你的精神畅快的傲游，并在远方呼唤你的到来。 于是你茶饭不思、日夜不寐，多么期望前往你心中那饱含神秘色彩且美好的香格里拉啊，可你只是一只绵羊啊，没有雄鹰的翅膀可以飞行，也没有大象的脚力可以长途跋涉。 你应该在清晨品味青草上的甘露，在灰狼来临的时候把头埋进父母的绒毛里，等着主人来亡羊补牢。 你应该永远待在这里，直到表面上生老病死、生命结束，实际全身上下每一缕毛发、每一块血rou，都被拿去作为“温顺的小羔羊”牌的商品给主人盈利。 可是在一天晚上你出走了，一只绵羊抛弃了温顺，对栅栏象征着的主人、对同伴象征着的社会大流产生了叛逆情绪，对于一只绵羊来说是不可以被接受的啊。 但你实在太想去那个地方了，你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请原谅我吧，mama，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今晚就要远航。 你大概率是走不到那个地方的，因为你跑得不够快，没准在半路就被主人发现，它端着猎枪指着你的头顶怒吼道：“你再敢逃跑，我就一枪打死你” 你没有能力反抗，只能用你那清澈、微红的眼眸望着他，用充满童真的语气天真幼稚地说：“可是，您本来就是要打算杀死我的呀？！” 智慧总是要超出阶级才能被发现，智叟笑愚公很是愚蠢，愚公也说智叟很愚蠢，我们无法在这两位的身上知道到底是谁更聪明。 但在某些人看来，愚公却是智慧的那一个，因为他帮自己搬了山、开拓了道路，自己给自己画个大饼，不需要有人给他报酬，难道还不值得一个大智若愚的名号？而啥也不干的智叟就太笨了，虽然如果不是有大力神出现，真的可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如今天下风起云涌，只要站得高，就能渡劫成神。但开天辟地的神只有一个，别TM什么神都乱信仰，那就是个邪教。 晨曦遗憾自己不能继续学武、变得强大，想到了拒绝她的外婆，接着顺藤摸瓜，她的一生如走马灯般袭来。 最后，脑海中定格着两张女人的脸，一个是外婆，一个是mama。 她突然觉得，身为女性是件可悲的事，不仅是墨守成规的外婆，还是mama，还是弱小的自己，都是可悲的。 不管是身为人还是民，为什么男人就能在任何行业任何地点发光发热？任何梦想和理想都能出去闯一闯？这对同样抱有雄心壮志的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她终于思考到了反驳外婆的方法，作为民，不是她不愿意为国家做贡献，而是只有生育才能体现出女人的价值；身为人，不是她自私到不愿对家人付出，而是无法忍受只有家庭主妇才是适合她的位置。 重要的不是烟草和房地产，而是经济利益；重要的不是怎么实现价值、什么才是价值，而是价值，而不重要的东西始终会有被替换的威胁。 为什么她生下来是个女孩，而不是男孩？虽然在这个时代，更多家庭更喜欢女孩一点。 因为既不用cao心给女儿买车买房，还有一笔不菲的彩礼，男娃自然还会谦让着女娃一点。到了年老以后，女人又是感性的代表，又不愁得不到照顾。 但这都不是晨曦想要的，她不想撒娇，也不想被人宠爱，也不想有什么特权，她想要的只是证明自己的强大。 她现在明白，不是她不可能强大，而是身为女性的她，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强大，人们的潜意识里还是会将她看作弱势群体。 她不能在各个方面都做一个完美的好孩子，只能承认自己的自私，然后将想要的东西收入囊中。 于是她坐在梳妆台上，拿起那一把剪刀朝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