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曲径通幽
清晨总是轻快的,仿佛阳光都是没有重量的,莺语鹂歌也像是无处不在,从接天的树冠上,从反着光的屋檐,从秋天干枯的树枝,象征衰落的秋季就如刘禹锡所说的,晴空一鹤排云上,胜了春朝。 羊柳来到那个小区,来找说的那个人。小区大门需持卡进出,不过好在早上进出的人很多,羊柳趁着别人进出顺便就进去了。 小区进门是一段缓缓向上的坡路,盖着沥青,刷着黄色油漆画的箭头,走了一百米左右,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右边是铺着石砖的空地,左边行行列列种了许多棵树,即便是在秋天,苍翠的树叶也同样浓郁,完全没有凋零的前兆。 左转之后,走了几步,闻到了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是个游泳池,只不过由于秋天天气转凉,游泳池也被铁链锁上,里面蔚蓝色瓦色的池壁,也染上了因许久没清理而弄脏的灰黑色。 走过泳池之后,右转又是个上坡,只是坡度高了一些,羊柳找到地址上写的楼栋,进去按了电梯,直上11楼。 敲了敲门,门那边传来拖鞋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那边说道,“干什么?” “打猎的!”羊柳回答。 “打猎的找我干嘛呢,不去捉猎物找闲人干嘛?” “给猎物跑啦!” “跑了追啊!天底下那么多猎人,非要找我一个怎么的啊?” “你诱拐儿童拐的厉害,不找你找谁。” 门哐的一声开了,一个男人看着羊柳笑了笑,“你这娃子挺有意思。”说着让羊柳进了屋。 刚刚两人的谈话不懂的人可能觉得两人在加密通话,觉得是什么行里的黑话,其实羊柳和那个男人都知道这只是鬼师之间的小把戏,或者说是小幽默,没有固定的话语,没有定义的词组,逮着什么想到什么就拿什么做主题说暗话,今天说是“打猎”,明天就可能是“写作业”,后天就有可能是“打水喝”之类乱七八糟的话,要是懂了还好,别人就会和你风趣风趣,要是你不懂么,就自然会被别人觉得不那么聪明,不自觉的低人一等。 羊柳进了屋内找了个沙发坐,静静打量这个男人。 羊柳开门见山,“听说你也在抓。。” 男人摆手道,“不忙,我先跟你倒杯茶,自我介绍没必要了,但是总得跟我说一下名字呗。” 羊柳连忙摆手,“那就多谢了,我的名字叫柳阳,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柳,艳阳的阳。” 男人笑着,“你应该是来找我去捉那只猎物吧。” 羊柳刚想回答,却说,“这应该是地下吧?”那男人一愣,说“是,肯定是地下。” “那你也总得说下你的名字呗。”羊柳听了男人的话,松了口气。 男人呵呵笑后,“小哥说的也是,我姓宋名桐,无字无号。” “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来找你确实是童鬼的事情。”羊柳图穷匕见。 “童鬼嘛。。。确实难捉,杀它容易,但就是太狡诈,再加上它会一点占卜观星的本事,审时度势是一流,确实难捉,难捉。”宋桐连说三个难捉,一是为自己那么久没捉住童鬼而开脱,二是为羊柳来找自己合作有个台阶下,可以说是对人对己都给足了面子。 “那你能说说你为何来找我帮忙呢?啊,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宋桐的语气颇为委婉。 “这有什么不方便,被童鬼暗算了,受了伤,不好再一对一下去了。”羊柳阐述原因。 宋桐刚要回答,厨房就传来了嗤嗤的水沸声,就说,“我先去给你泡杯茶,马上回来。”就进入厨房,在羊柳的视野中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宋桐端着两杯热茶进了客厅。茶杯青白相见,这青色透着一股深蓝,在白色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茶柄精致,开了盖子,闻到一股淡香,羊柳品了一口,,道,“好茶。” 世间茶种许多,却可分为两类,穷人喝的和富人喝的,最明眼的差别就是浓淡,一把茶叶,要是浓,就可以多烫几次水,就可以多喝几次,也就省了茶叶,而茶要是淡,就只能烫一次水诸类,也就费钱的多,但是富人在乎这点茶钱吗,也就穷人在乎了。 宋桐也喝了口茶,“帮你的话也不是不行。”未等羊柳开口又道,“只是我得有些准备,时间可能有些久。” “大概有多久?”羊柳问道。 “就一两周吧。”宋桐回答。 羊柳闻言,“正好,我也要一两周准备。”宋桐听了也松了口气,“那么。。。要不说说报酬的事?” “事成之后,五五分吧。”羊柳说道。 宋桐迟疑了片刻,说道,“好。”其实这对于他来说是有点亏的,毕竟羊柳受了伤,宋桐出力会多一些。 羊柳有一事没一事地喝着茶,“你是什么时候抓童鬼的?” 宋桐看着天花板,回忆从前,“那可就说不完咯,应该是六年前吧,那时我还是个警察,有天接到了报案,说是几周之内有几个小孩子被拐走了,而且好像作案很久,算上报了案的没报案的有十几个,我听了没犹豫就接了这个案子,整个警局里,就我是自愿的。“说着脸上洋洋得意,好像为自己的正义和恪敬职守而自夸。 “结果哪儿知道,这案一办,就是五六年。”宋桐脸上又透着些落寞,左边脸庞的那颗痣愈发显眼,那一颗颗黑斑不再显得可怖,反而像太阳表面的黑斑,掩不住他的光芒。 “看来,你真是一个敬职敬责的好警察。”哪知宋桐嗤了一声,“这活吃力不讨好,现在除了我,还有谁在查这案子,有一说一,我现在也有些懈怠了。” 羊柳见了上前握紧宋桐的手,眼神中充满着坚毅和鼓励,“我来了,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这条路虽然窄,但两个人走也总比一个人轻松!” 宋桐听了脸上再次绽开笑容,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现在,我总算是不再孤身奋战了。”两人哈哈大笑。 喝了大半杯茶水,羊柳有了尿意,于是放下背包道,“我去方便一下。”宋桐指了指厕所,“请便。”哗哗的水声没有叮咚泉水的诗意,只剩人的本质。不一会儿,羊柳出了厕所,宋桐正品着茶,端坐在沙发上,羊柳拿起背包道,“事就这样谈成了,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去抓住那个作恶多端的小丑。” “好,那就十月的最后一周星期六,我们童鬼的窝点见。”宋桐举起杯子示意。羊柳也虚举杯子,摇晃一下,表示同意。 哐的一声,门被关上,羊柳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然后买下了回老家的火车票,背着包走出了小区。 羊柳可能猜到,也可能没猜到的是,门内的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 羊柳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从本国的最西边向中原驶去,天上的黑云也渐渐散去,露出了火红的太阳。 羊柳坐在硬座的椅子上,感觉屁股有些难受,但他并没有在意或是说随便走走的想法,因为羊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滴。。。滴。。。”羊柳拨打了连线的人的电话,不一会儿就通了。 “你又找你小爷我干什么?”那边传来霹雳哐啷的麻将声。 “哦,我是来找你道谢的!宋桐很好说话,我和他志同道合,没多久我俩就谈拢了!”羊柳又发出几声笑。 那边传来疑惑的“嗯?”的声音,说道,“难道宋老鬼这几年改脾气了?要知道那时候我跟他说话他都输爱答不理,不小心说多了惹了他烦他还大喊大叫,有什么摔什么,看来时间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啊。。。”感叹夹杂着“糊了!”“杠!”“暗七对!”的叫喊中传来。 羊柳听了回答,“你最近一次是多久见宋桐的?”那人吼了一句“诶诶诶,七万七万,我四七万的轿。”传来啪的一声甩牌声。 “哦哦,最近一次的话,说是最近一次其实也是好几年前了,宋老鬼都好久没联系过我了,大概是五年前吧,那时我还年轻,那可是我的峥嵘。。。”羊柳不想听他怀念他的那些破事,一下子挂了电话。 坐在椅子上想起今天发生的事,羊柳还是没法安心,总觉得缺了什么,于是他把回忆的内容再往前移。 想起了被童鬼暗算的一棍子,想起了不简单的朝阳一家,想起了朝阳那本压抑的日记。 “脸上左边脸庞有一颗痣,其他地方也很多黑斑。。。” 羊柳猛然想起了朝阳日记里的这句话,这句形容朝阳在补习班里认识的那个慈祥叔叔,又想起宋桐的面相,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就像迷茫的幽暗中,现出了一条曲折的通路,走尽后却来到了更加纵横交错的幽暗。 羊柳从头顶的架子上拿下自己的包,打开一看,朝阳的日记本果然是不翼而飞。 列车缓缓减速,车站之外,是广大的麦田和花海,不时看到一两个村子在黄色的田地里冒着炊烟,散着烟火,人都如蚂蚁般矮小,这是因为我们的目光起点格外的高。 羊柳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方河村,那是因为他们村子四周,有一条河,奇怪就奇怪在这条河首尾相连,是个方方正正的形状,水也是活的,常年都有人在里面垂钓。 羊柳下了车,就直奔自己的村子。 村子里的人很少,大多都是年过半百,辈分往上数三代及以上的老家伙,年岁不多,本事却不小,羊柳不管遇到哪一位,都得说上一句爷,叫一声奶。 村门口的篱笆还是这么眼熟啊。。。羊柳不禁在脑海中想着。刚入了门是一棵大树,这大树不是多高,枝繁叶茂,空中无风,却如同呼吸般一上一下,地上一片落叶都没有,哪怕时令已来到了秋季。村中屋房也是青砖绿瓦,层层叠叠的瓦片上许多都爬满了青苔,深浅不一的绿彰显着生机。 羊柳走进村子里,走到唯一一条不是很窄的道路,没有精致的大理石,踩着却十分夯实,也不滑。 路过一户人家,木制的椅子上有一个身影靠在靠背上,晒着属于秋季不热烈也不微寒的阳光,羊柳走进一瞧,却是一个纸扎的人,纸脸上腮红分外鲜艳,浓眉大眼,十分精神,但是一个纸人坐在椅子上,还穿着寻常老人穿的大褂,怎么看怎么诡异。 “李奶奶中午好呀。”羊柳却对着纸人打着招呼。 “哟。。这不是羊家那小伙子嘛,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啦?”那纸人就这样说这话,嘴也没见着动了一下。 未等羊柳说话,那纸人又说,“肯定不是回来看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吧。” 声音很是慈祥温暖,像是腊九寒冬下那轮救命的暖阳,与这奇怪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 “唉,我这次就是回来找华叔的,在外闯荡被别人暗算,别提多郁闷了。”羊柳解释道。 李奶奶看了眼羊柳,笑了笑,“我看你现在的心,迷雾缭绕,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局面了?” “李奶奶观察还是那么仔细。我这次回来确实还要找下我爷爷,我得找他说点事儿。”羊柳言道。 村门口忽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还有烟草气息。 “老头子回来了?我正和小羊聊着呢。”李奶奶说道。 只见羊柳背后缓缓走来一个老人,扛着一把锄头,手上满是老茧,往面上一瞧,皱纹一条条纵横交错,双颧突出,却不显衰落,坚实的臂膀表示着巨大的力量,双眼花白,是真的花白,老人眼瞎,却脚踏实地地笔直地向羊柳走来,就算老人没有敌意,羊柳也感受到冥冥之中莫大的压力。 “李爷爷好。”羊柳乖巧的鞠了个躬。 “是小羊回来了,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大半年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李爷爷抱怨道。 羊柳堆笑,“这不是就回来看你们了嘛。” “带什么礼物没有啊?”李爷爷打出三板斧的第一斧。 羊柳尴尬,他走得急倒是忘了。 “找到你爸妈没有啊?”第二斧。 “那你实力总精进了吧?”第三斧砍到了羊柳想要回来多陪陪这里的老人的想法。 “哎呀,人家小羊总要念书的嘛,小羊才16岁嘛。”一旁的纸人解着围。 李爷爷脸上表情算是从“略微愤怒”变到了“面无表情”,一把抱起了纸人,像是抱起了一架纸鸢。 “都说了,多在阴凉处歇息,这出来晒太阳是干什么呢?”李爷爷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这黑暗哪儿有阳光好呢?”李奶奶说道。 “我们可都是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呢。”李爷爷说着,进了屋子。 羊柳见二老没了身影,也转身走向自己的家。羊柳的房子是两层的,都刷着雪白的粉漆,却显得阴惨。房子前有一个小小的黑灰色的台阶,下雨天水就不会漫到房子里了。羊柳站上台阶,叩响了铁质的大门。 “爷爷,我回来了。”羊柳朝门里吼道。门咯吱一声开了,但门后却没有人,羊柳看了眼门后的阴影,笑着道,“谢谢。”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羊柳径直走向后院,走到了了一条没有装灯的花廊。虽然现在阳光正好,但顶上的花实在繁茂,阳光极少数透了进来,反而更显得这长廊的幽暗,或者说是静谧更好,花朵都是暗红色和深蓝色的,但是这种蓝,虽是深,但是像发着光似的,在昏暗中亮晶晶发着蓝光,让人看着要沉醉于此中一般。 羊柳一边赏着花,一边往花园走去。爷爷一有空闲就肯定会在花园中呆着,哪怕不修不剪,能坐上一时半晌,羊爷爷也觉得是莫大的享受。 走出长廊,羊柳发现旁边多了一朵以前没有的花,偌大的花朵呈现黑色,像是墨染过的似的,但是花朵上有一丛花蕊,却是如雪般的白,摄人心魄,谁见了都会想去摘一片。 但羊柳不敢摘,他扬声问道,“爷爷,这墨殇留白你什么时候采回来的?”这花虽然好看,但是人一旦采了花蕊,就相当于接受了这“墨殇留白”的要求,就要献上自己的灵魂,这也就是为什么看着这花蕊就有摄人心魄的感觉,那是这花在述说着它的邀请。 “这个嘛。。。去太阴散步的时候看着漂亮,就顺便采回来了。”一处花丛后传来话语声,以及逍遥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 “算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去找华叔治下伤。”羊柳想撤了。 “你这孩子,刚回来没跟我说过两句话呢就想走了?真不想话啊。”羊爷爷再次说道,从嘎吱响的椅子上坐起来,走向羊柳。 羊柳抬头,再次看到了看了许多遍但还是不愿看的样子。 羊爷爷穿着寻常的中山装,骨架宽大,双肩厚实,眼眶中闪着幽蓝的亮光,但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是两盏鬼火,头上没有头发,光秃秃的一片,双手手指细长,在灿烂的阳光下反射着光,很是苍白。如果羊爷爷的样子就这样的话羊柳也不至于害怕,但如果羊爷爷只有这一副骨架就另当别论了。 羊爷爷没有嘴唇的下颚露出颗颗大白牙,一上一下说道,“不就是没有血rou么,你这娃子至于这么怕嘛?”羊柳不想说话,没有人能知道和一个骷髅朝夕相处从小到大的感受。 “算了算了你走吧,这墨殇留白本来我是打算送给你的礼物的,哪儿知道你不喜欢,这不费了我一片好心。”骷髅不断的抱怨着,显得比较幽怨。 羊柳心中却想着“你这东西是要人命就算我喜欢我也不敢收啊。”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来,把包放回自己房间就出门了。 羊爷爷的骨头有一根没一根的搭在椅子上,发出了属于一个空巢老人的叹息声。 华叔的诊所就在街上的一处角落,诊所有些小,不知道的人可能一位这是个公共厕所,但方河村的人都知道村中数一数二的医生就在这犄角旮旯。 诊所的名字叫“泉下林杏,”取得就是一个“杏林”作“医生”之意,但是加了个不三不四的前缀就显得奇怪,更或者说是诡异。 羊柳进了门,说道,“华叔你在吗?” 只见一旁的柜台上有个人猛然抬头,把羊柳吓了一跳,要不是那个人主动动弹了一下,羊柳是根本看不到那儿有个人。 这人抬起头,露出黑色的胡茬,看来是有些时日没有修理的了,不工不整。头发浓密,黝黑的发色显露出不老的岁数,但是面相上充满颓废,又有些落寞,或许是眼中充满了睡意的原因。不过那一双手却是修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医生的手。 不过美中不足,或者说是与众不同的是华叔的小臂上纹着图案,左臂上纹着一颗红心,却是涂着黑色,黑心之中是一个方块,却没有涂颜色。 而右臂是一个显眼的数字“2”,也是没有颜色。 “华叔怎么还不把这纹身洗了?”羊柳问道,他觉得这纹身不好看,也不霸气,更没有文艺气息。 “怎么了?我这纹身打扰你睡觉吃饭上厕所了?”华叔睡眼惺忪,嘴上却是不饶人。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纹身不大好看,也没有风格,倒显得你像个街头痞子流氓赌客。”羊柳回敬于华叔。 “切。”华叔不屑,“你这次又来找我干什么?”华叔没再提纹身的事了。 “找你处理一下伤口。”说着脱下上衣,露出了有些赫人的伤口。 华叔走出柜台仔细查看,有时还用手拨弄两下,痛的羊柳龇牙咧嘴。 “这鬼怨气挺大嘛,而且还挺特别。”华叔评价道。 “怪不得我处理不干净,还得找你啊华叔。”羊柳拍了几句马屁。 华叔摇摇头,示意是“不要拍马屁,没用。”然后进了柜台,打了个电话。 “老羊啊,把你家那只最刚烈的鬼拿来。”华叔说着,倒是让羊柳一愣。 “不是,你治病好好的跟我爷爷打电话干嘛呢?”随着滴的一声电话挂断,羊柳找华叔抱怨。 “你要是想你的病治好,治的快,就别抱怨。”华叔的话可是丝毫不留余地。 不一会儿,羊柳就看到不远处一具骷髅露着脑袋,提着一柄大戟跑了过来。进了门就喊,“孙砸,这不又见面了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羊柳寻思着你这不是把自己当成祸害了吗。 羊爷爷顺手将戟递给华叔,华叔连忙摆手,“这东西我可碰不得,你拿着好好的。”羊爷爷哈哈大笑,他就是故意递给华叔看他的囧样的。 华叔对羊爷爷说,“其实羊柳这个伤很简单,那让那鬼把小羊伤里的鬼气逼出来就是了,只是我的鬼气不太高级,做不到。”羊爷爷听了“这有何难。”说着立起手中大戟,沉言道,“首领,你也听到了,希望你能帮一下忙。”接着松开了手。 那大戟没了依靠,却也不倒下,跟一根竹子一般立在地上,接着喷出了阵阵鬼气,在大戟旁渐渐凝成了身影,只见他:千片铁甲抵寒枪,百层纱钢挡剑霜。一展红旗艳如血,气若开山无人敌。小卒配玉乘战马,三军铿锵把鼓鸣。不忘龙台携君意,纵死道去戟难停。 首领站在地上,看着羊柳,忽然举起手中的戟,就戳向羊柳的后背,羊柳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凉,而没有想象中的痛觉,倒像是被人装进地窖了似的,羊柳扭了扭头,看见一阵黑烟从后背升起,汇成一个婴儿模样,就浑然散去。 首领看了羊柳一眼,也不知何意,转身面向羊爷爷,又化身为一柄大戟了。 “好了。”华叔拍拍手,示意已经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羊柳有点不可相信。羊爷爷一旁笑道,“这鬼很是厉害,处理这种级别的鬼气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虽然羊柳并看不出来一句骷髅是笑是哭。 羊柳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华叔说,“华叔,我还有一事相求。”华叔也没看他,说道,“说吧。” 羊柳把头凑过去说悄悄话,华叔听了竟是哈哈大笑,“你小子现在也不单纯了。”随即看向羊爷爷,“你看你们一家,都是阴险狡诈。” 羊爷爷嗤了一声,“你才是面恶心恶。“当初小槐就不应该带你回来的,现在天天膈应我。”羊柳不知二人说的是何事,只知在一旁听着。 “好了,小羊你跟我进屋吧。”华叔挥了挥手,让羊柳跟自己进到诊所深处,羊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羊爷爷,羊爷爷也在看着自己,不知为何,此时羊柳的眼中,看得到羊爷爷的笑意。
十年前,方河村的河水依旧流淌,甚至更加湍急,更加深邃,村内的老人一个个垂髫颜笑,鹤发童颜,有的在不远处的山上散步,有的在河边垂钓,更多的是坐在家门口闻着羊老头养的花的花香,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羊老头的花大多都是可怕的,也是致命的,但这个村子里的人都不担心,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又有谁是普通的呢? 羊柳此时正藏在一朵碧绿色,形似荷莲的大花后面,背后也扯来了一朵相似的大花遮住背影,花茎细长,颜色很是清脆,染上了许多亮绿,感觉像是把夏季的蝉鸣刻进了花茎的纹路,潮湿而热烈,令人向往。 花的名字很普通,叫“旱莲,”花语是“坚贞,”但并不全面,如果一朵荷莲可以舍弃仲夏的池塘,而自愿栽种到干旱脏乱的黄土中,哪怕这黄土被许多人诟病嘲笑,哪怕这黄土没有营养比不上池塘下粘稠的黑土,那就说明这旱莲对这黄土爱之深沉。 因此,旱莲的花语还可以是“并不门当户对的爱情,但我也愿舍身于此,”或是“前路坎坷,但我不愿停止,也绝不后退,”一类的意思,一千个人的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千个人心中,都有一株独特而不同的旱莲。 所以现在在羊柳心中也有一株旱莲,想必是“不屈,”因为他已经许多次被羊爷爷找到了,但他仍旧不服气地再一次和羊爷爷开始捉迷藏,誓要让羊爷爷捉不到他。 羊柳没看见的是脚下的泥土在不断地夯实,这是旱莲的根在不断地在用根脉缠实泥土。要是其他人站在这地方,脚下的泥土就会渐渐的,无法察觉地变得松软粘稠,而让人陷进去,加之边上的旱莲大大的花瓣遮住身影,别人无法察觉,陷进去的人就无声无息地被旱莲吞噬,不然旱莲又怎么会故意选择在这种环境生长呢?人们把看似美好的事物贯以诗意,却无人知道阳光之下必定有的黑暗,就像这旱莲,人们对它赋予了坚贞勇敢的词话,却无人踩上花瓣下的黄土。 所以赞扬它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喜欢,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它的含义。 不过这对于羊柳倒是没什么,虽然羊柳并不知道这旱莲其实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器,但是旱莲也不敢杀饲养它们的羊爷爷的孙子,甚至还贴心地夯实了泥土,让羊柳肯定不会陷下去。 羊柳喉镜突然一痛,就看到一对细长的骨头腿立在自己背后,一只骨掌正捏着自己的后颈rou,抬头一望,白色的骨头上冒着鬼火的眼睛正将自己凝望。 羊柳失望的摇摇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被羊爷爷拎回了家。 夜晚,有些疲累的羊柳躺在羊爷爷的怀里,屁股坐在羊爷爷专属的逍遥椅上,占据了一小部分,而剩下的部分被羊爷爷占据。羊爷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将后背靠在弧形的椅背,看着发黑的夜晚。羊柳眨着睡眼,他正刚刚睡醒。 羊柳抬头也注意到了傍晚之后的天空,就像干燥柔软的宣纸上打翻了一琰刚磨好的墨,风被染成了黑,云被染成了黑,就连远远的斜月也被染成了黑,只看得到恒星在几百几千光年之外孤寂的发着亮光,如同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孤岛,没人看得清他们的未来,无论它们会坍塌成黑洞或是形成沉重的超新星,但似乎就连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结局,那就是带着满怀的孤独渐渐老去,在我们向往的宇宙深处,死去。 “爷爷。。。爸爸mama怎么还没回来?”羊柳拖着长音问道。 羊爷爷颤了颤,仿佛才醒过来一样,他低头看着羊柳,又抬头仰望着星空。 “快了。。。快了。。。”羊爷爷知道羊柳父母去了哪里,但又不完全知晓,只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去干扰。 “不是说中秋节,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吗?那他们怎么还没回来。”羊柳再次问道。 “他们当然知道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你觉得你爸妈会不想回来看你吗?”羊爷爷问道。 “当然不会啦。”羊柳回答的干脆。 “他们还有要做的事,他们还有不回来的理由,我相信他们也想回来和我们坐在阳台上,赏赏月,闻闻桂,但他们回不来。” “古时有个人叫苏轼,他也是中秋时节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但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欢饮达旦,他吟诗作赋。” 说着羊爷爷就吟起了很出名的那首诗。“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此时正好晚风携着秋劲吹来,拂动了花园中各种各样的花卉,也拂动了半空中的乌云,露出了半遮面的明月。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月光从月的身影露出了的那一刻就倾盆而下,尤为潇洒,却显清冷,在空中被粉尘反射,看得到一条银白色的光路,直直的撕裂的黑暗,撒在了爷孙二人身上。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羊爷爷此时也念出了最后一句,带着些许伤感,不应有眼泪的眼眶下反着光。这是上了年纪,看惯了风花雪月的老人对自己的家庭的悲叹,经历了半生的红尘,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儿孙的簇拥下死去,但羊爷爷很明显并不是最好的,他如同悬月般孤独,就算他有再大的神威,他有再大的功力,也无法成就一个美满团聚的家庭。 这就像宿命,不是因果轮回的生活,这似乎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这让羊爷爷困扰不已,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过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罢了。 似乎是悲风吹进了羊爷爷本该波澜不惊的心房,吹起了看似平静的海面,露出了深藏于海底的怪骨奇状的鱼兽和珊瑚,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在心中传播,他是多想于自己的骨rou相见,却又是多么难过于无能为力,这是羊柳父亲一个人的战争,他帮不到什么。 一位父亲将永远为孩子着想,孩子受的伤,也会通过镜子同样映照在父亲身上,但父亲是深不可测的海,水面掀起波浪后又会平静,所以只有海自己能牢记。 可羊柳不知道这些,他听了羊爷爷吟的诗后,忽然说道,“羊爷爷,既然那个姓苏的无法团聚时写诗来排泄苦闷,我们也可以来吟诗啊。” 羊柳应该想说的是排忧解闷,但我们也不能太过要求一个六岁小孩子对吧。 羊爷爷听了,一愣过后,在今晚第一次展开笑容,虽然看不出来,但他心中的乌云消散了一些。 “好,好!”羊爷爷连说两个好字,“那我们就来吟诗,也来做个悲风伤秋,却不畏苦暗的诗人!” 随即说道,“流云倚明月。”羊爷爷是看到了靠在黑云后面遮挡身影的月亮。 羊柳想了一想,说道“低头思故乡。”羊柳是想到了自己上课时老师讲过的李太白的《静夜思》。 羊爷爷想起了旱莲扎入黑暗地下不知几尺的根。“难量莲须几尺,” 羊柳大概懂得羊爷爷的意思,便说,“却羡风光好。”大概是说人们不知道旱莲地下的根有多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只知道羡慕旱莲风光好。 “曾笑看子弱冠,”这就比较的易懂,大概是说羊爷爷曾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成长为弱冠之人,心中欣喜,有着“吾家之子初长成”的自豪之感。 羊柳听了又自然而然地接上一句,“豆蔻恰逢探花。”豆蔻当然是指母亲,而探花是指父亲,探花只是羊柳随便拿来替代的词,但羊柳父亲确实有才气和文笔,而豆蔻也不是指羊柳母亲在十几岁的时候就遇见了羊柳父亲,只是说了当时年轻之美丽。 “祸与福相依,”羊爷爷感叹到。 “青葵与萍舞,相看成对影。”羊柳想起来花园中为数不多的没有危险的植物,是一丛青色的葵花,只不过并不向阳,而是喜欢阴冷昏暗的地方。花园中间有一畦不大的池塘,而青葵就在岸边生活。池中的水甚是阴寒,被羊爷爷严令禁止不许触摸,而水面上却有一株株浮萍,盛着池水,中有黑色的鱼游来游去,甚是欢快。这鱼称作“寒舞鱼,”而浮萍称作“奈何萍,”传闻是种在奈何桥旁的河里的。 寒舞鱼和奈何萍是共生关系,每当时日来到一月中最为阴寒,寒舞鱼就更加活泼,奈何萍就越是肥大,他们都是吸食鬼气为生,寒舞鱼以舞聚阴,奈何萍以叶存阴,而羊柳就想到了二者对舞的画面。 “九泉路,奈何阴,过五关,不应有怨,”羊爷爷说出这句话,但不知是何意。 “何时闯塞破都来?”羊柳也和着羊爷爷说道。 “鬼有公侯伯子男,”羊爷爷说道。 “花有沉鱼落雁姿。”羊柳明显不知道公侯伯子男是什么意思。 “从古难断绝,”羊爷爷不知对什么发出如此感叹。 “但愿人安好,”羊柳衷心的对父母表达祝愿,想要寄托于明月,用明月的投影让他父母听见,不过这明显做不到。 “不忘当日约。”羊爷爷也是用一句嘱托定了诗尾。 “爷爷,你和爸爸定了什么约啊?”羊柳问道。 羊爷爷也只是看着远方,摸摸羊柳的小脑瓜子道,“我们约定,下次相见之时,他会左手搂着你母亲,右手串一串头颅来见我。” 羊柳问道,“为什么要提着一串头颅呢?” 羊爷爷顿时无言,说道,“这是你父亲的宿命,但也是我的宿命,亦或者说,这是每一代鬼师的宿命,不踏过那山河,就只能止步于那个地方,不过,踏过了也不会变得更好,但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羊爷爷忽然低下头来,盯着羊柳那双无邪的眼睛,说道,“当然了,这也是你的宿命。” 羊柳眨眨眼,不知羊爷爷如此郑重地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