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白皮匠 其一:灰魔临门送阴伞 风狗偷袭战黄蝉
游神之后的集安镇民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在节庆美美地玩了一场,做什么都有了干劲和期盼。 小孩子是最兴奋的,男孩们一大早就拿着竹马和木剑笑着跳着在槐树下对阵,家里的jiejiemeimei也坐在门前捏着各自的小箩理着自己的针线绣品说着话。平民人家的女孩早就开始适应市井生活,而家境更好些的仍在深宅蜜罐里养着。 正是: 少年不知战事苦,竹马木刀嬉戏舞。 邻家小妹知更少,阿爹阿娘与阿谁。 阮嫂子家的果饯这个时候卖得最好,小孩子在节日也常能得几个买糖钱。她包了一点悄悄塞给隔壁的小丽儿和小红儿两个小女娃手里。 两个女娃乖巧道谢,揣进了怀中,许久才珍惜地拿一个含在嘴里。女娃多是没有买糖钱的。 阮嫂子家的王相公知道她想要孩子,默许地微笑。阮嫂子回来,王相公笑着摸她的头发,眼里掩饰不住对她的爱意。 “你这是做什么,被人看见了……”阮嫂子有些不好意思,佯嗔责怪他。王相公宠妻是出了名的,人都说嫁给他是她的福气,王相公却笑着说能娶到她才是自己的福气。 这蜜饯铺子原是阮嫂子家的,她家就剩她一个人。和王相公成婚后两人一起打理铺子,日子越过越好。以前王相公是外乡的卖伞郎,现在再也没卖过伞。 天气暑热,见王相公面色有些不顺,阮嫂子让他去后面休息,她一个人能应付。王相公没有同意,执意在店里帮忙,连说“不碍事”。 幸好头上阴云恰巧飘来,店铺上的日头阴了。王相公的脸色才稍微好些。 这时,一名灰发布冠的书生撑着伞面开裂的破伞停在店前,他的面容俊秀而苍白,身材高大而瘦削。 王相公面色一凝,借口口渴将自家媳妇支去了后面。 那灰发书生抬头,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里头女人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王相公不自觉挪了一下身体,挡了挡他的目光。 “她看起来是个好女人。”书生说了这么一句,收起破伞交给了王相公:“三日后,我来取。”青衫下伸出青黑锐甲未退的枯手,比了三根手指示意。 见到那样的手,王相公面上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好。”王相公冷着脸答应,收好破伞,做出了请自便的手势。 那书生抓了一把蜜饯,却温和笑着慢腾腾并不急着走,低沉对他说道:“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吃人。” 随后书生脱下外衫顶在头上作了斗篷,迈着他那诡异的步伐离开。 那恶心的味道终于随着那人的离开而消散了几分。王相公皱着眉头将他刚才碰了的那袋子蜜饯收起来。 阮嫂子回来,疑惑问道:“怎么包起来了?” “生了虫子,坏了。我拿去丢掉。” “怎么就生了虫子呢……”阮嫂子觉得可惜,又把其他的蜜饯袋子里的逐一检查了一遍。 那袋子蜜饯被王相公丢在几条街外的巷子里撒了,装蜜饯的袋子也被烧毁。那些丢掉的蜜饯红得发黑,看起来十分香甜。 几只老鼠凑了过来啃咬着蜜果干,不一会儿巷子里就横了一地的鼠尸。鼠眼暴突,七窍流出黑血。 离阮家嫂子两条路远的市集,戏班子刚演完一场。后台的人各自收拾着东西,下午还要赶去别处演。演员们脱下的戏装锦华彩绣四处挂着,看得叶曦花了眼睛。 褚风领着她进了后台,掀开门帘往里走。这里的人个个扮得是才子佳人,猝不及防见到叶曦一个姑娘这么个山民武夫的打扮,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而叶曦的眼睛却落在褚风背后,在他肩上不一会儿就左右共站了三个戴着夸张小面具的戏鬼。这些戏鬼只有三寸高,状如孩童,咿咿呀呀又叽叽喳喳地在褚风肩上跳来跳去。 她的眼睛死死瞪着它们。它们却跳得更欢,有一只“怒”面具的戏鬼竟还抓着褚风的耳朵荡起了秋千,好不嚣张。她不讨厌这些小鬼的恶作剧,但是缠着褚风却是不行。 进了内里,褚风朝她挤了一下眼睛,蹑手蹑脚进去,一把勒住妆镜前粉衣花旦的脖子。 “风狗!偷袭是吧!看我收拾你个狗东西!”那美艳花旦口里却发出男人的声音。差点被勒过气,他大骂一声和褚风在小小屋室内打了起来,拿着沾了黑油彩的笔往褚风脸上画。 如果叶曦留心,就会发现这花旦的面容和那游神时的“花神”一个模样,可惜她现在的注意力全被那几只戏鬼吸引。 一个戏班子里戏鬼共有五只,分别戴有“喜”、“怒”、“哀”、“惧”、“憎”五张面具中的一张,是戏班的守护阴灵。 几个来回,花旦的身法却比褚风更加灵活,斜插一脚将他困住,手揪住褚风的衣领将他按在桌上。花旦举着彩笔挑眉威胁,哪里还有那颠倒众生的佳人仪态:“可逮住你个孙子。叫黄爹就饶了你!你叫不叫!叫!” “什么‘皇帝’,演戏魔怔了吧。不害臊。”褚风不从。那花旦身法精巧,将他锁死,竟无法挣脱。于是他看向叶曦:“小曦!小曦!帮我打他!” 叶曦默默看着他身上又挂了只戏鬼,现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总共挂了四只戴着不同面具的戏鬼。这些小戏鬼一只比一只能吵,跟开锣鼓道场似的。那房梁上还有一只跳上跳下手舞足蹈。 “你叫是不叫!” “宁死不屈!” “好个宁死不屈,这就成全你!”说着那花旦三两笔给他画了俩黑眼圈,又画了几撇胡子,乱涂几笔。这才放开他。 褚风骂骂咧咧对着镜子擦干净脸,拉过叶曦就开始介绍眼前的人:“小曦,这我好友,歌乐宫黄蝉儿。” 片刻,黄蝉儿见叶曦走近,刚要搭话,却骇然见她默默走到褚风身后,拔出青铜长刀就是一刀抽过去。看着吓人,落到身上倒不怎么疼,都是些吓唬的伎俩。 那些戏鬼吓得咿咿呀呀落荒而逃,跳到房梁上不甘地对着下面做鬼脸。 狠,太狠了。直接拿刀抽啊。黄蝉自认宫主玉寒都没这么打过他。他看了看叶曦,见她眼神又落在空无一人之处,似乎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而那平日不省心的风狗子却好像习以为常,看着叶曦只是无奈傻笑:“我又中了那个?” “嗯,四个。” “这么多啊……” “他是……”叶曦这才将注意落在黄蝉身上。 “黄蝉儿,你叫他蝉儿子就好。”褚风笑着拍拍黄蝉儿的肩膀:“就是他帮我找人的。别看他这样,找人还是下九流的歌乐宫来的快。” “别听他的,叫我蝉哥儿。什么下九流、下流的,我可不爱听啊!”黄蝉儿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翻得灵动无比,不是常人能有的神态风韵。 以前黄蝉儿还没登台的时候,曾偶遇初次出门被骗得身无分文的褚风,带他在歌乐宫住了些日子,两人都一般年纪也还聊得来,就此做了朋友。那个时候褚风身无分文,潦倒落魄,手中却抱着刀不肯当了,说什么要当第一刀客才能娶上媳妇。 后来却是在歌乐宫宫主玉寒的指点下,令他去真阳宫改学剑术。 正统剑术,没有比真阳宫更好的。那真阳宫也近,歌乐宫隔一条街的对面就是山门。褚风两头都混得熟络,却两边的人都不是,好一段时间,街上的人还以为他是混饭无所事事的街溜子。 他不肯出家断情绝欲做修士,只学了些外门剑法。若是一般人这些也够防身了,可是褚风想要战胜和保护的是叶曦,这些便不太够了。灭人欲,存天理,与木石何异? “饿鬼为什么滞留人间我不清楚。但是,我却知道另一件事,与饿鬼产生的事相和。那山上的清凉寺前些年才死了个贪婪无度的主持,生前打着出家人名号招摇撞骗,将清凉寺的名誉败了个干净。集安镇从前有许多善士上了当。那恶僧某日喝了酒,夜里摔死在后山。寺里匆匆给葬了。新的主持经营了好些年,清凉寺的香火才重新兴盛起来。”黄蝉儿一边摘下鬓边珠花一边说道。 正是: 贪婪无度者,当永堕阿鼻炼狱,尝万劫饥殍之苦。 “那妖树鬼像更不好说,兴许是饿鬼也有它的伥鬼。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什么惨事也不会有人知道。恐怕只有鬼神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寺里的和尚我们的人也去打听过,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集安镇内也没有关于许愿井的记载与传闻,我们调查了姜氏生前,她家的事的确不同寻常,尤其是她丈夫的死……” 黄蝉儿洗了脸面,露出一张清秀而没有棱角的脸,一侧的牙齿不太整齐,笑起来颇为孩子气。 “曦jiejie,你师父的事风狗子一直放心上,老早就拜托我们。我们并没有找到前辈已经被杀害的迹象,一些情况还待确定。我们还会在这镇上多留几日,有消息了一定与你们说。”黄蝉儿拿着帕子沾了沾脸上的水渍说道。 黄蝉笑眯眯走近:“曦jiejie你在就好了,风狗子在外面猫厌狗嫌的,你可得管管他。他的身法还是我教的,你看他刚才那样子,学得狗爬一样,烦人的本事倒不小。” 褚风此刻倒不反驳,看着叶曦的表情,竟有些期待。 黄蝉儿看不惯他那贱兮兮的模样又说道:“赵良官也下山真阳宫了,你们此行若多走些地方,兴许有缘会遇见。”
三人又聊了会儿,黄蝉儿的戏班子便要赶场了。 “你俩……”黄蝉儿刚想问。 褚风急忙勒住黄蝉儿的脖子,拖到一边正色道:“别问,别在她面前提。” “你没跟她说?那你急匆匆回乡做什么?”黄蝉儿愕然,那天这小子突然抽了什么风,生怕自己久了没去巨峰山看叶曦,被人挖了墙角。他茶饭不思,匆匆赶回去说要表白。 褚风一脸苦涩:“说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跑了。连山都没下过的人,被我一嗓子凤求凰的话吓跑了。你教的不好使。”褚风又小声正色道“此事应徐徐图之,万勿声张。” 我怎么看你毫无机会……黄蝉儿看了一眼在沉思发呆等着他们说完话的叶曦,那背后长刀方才抽他的时候,可真是…… 比了个祝福手势,黄蝉儿拍拍他的胸脯赞他是勇士。不喜欢那娇嫩可人的,偏要往这么一个冷冰冰又凶悍的jiejie跟前凑。不知道什么人能配上这样的女子,他觉得褚风这样的贱人怕是不行。 两人结束了谈话,三人又聚头在一起。 黄蝉儿说这集安城的老人,这几年总是莫名突然在家消失。歌乐宫认为,此事也许是鬼怪作祟,这就并非他们擅长的领域了。鬼怪的事,提醒褚风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世上怪事,褚风身上尤其多。曾有一日,褚风兴冲冲告诉赵良官和黄蝉,自己发现了一家新的酒楼,歌舞好看,酒也特别好喝,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两个人将信将疑跟着去了,却见他七拐八拐地居然领着二人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顶儿都破了的凶宅。褚风那大傻子也懵了,后来这事被赵良官和黄蝉儿笑话了好久。 离开戏班,这清凉寺饿鬼的事便算告一段落。褚风见她没下过山,有意带着她逛逛。 两人将那日买的面具戴在头侧,并行于街上。 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最是令叶曦新奇。以前褚风上山找她,也会给她带自己舍不得吃的糖人。叶曦没见过,当成宝贝放在盒子里,隔一段时间就看看。也不知哪天天气不对,糖人就化了、生了霉。叶曦很是自责,褚风安慰了好久。 街上的孩子围着那吹糖人的小摊,叶曦站在一群小孩身后,直勾勾看着。 “两个,大的。”叶曦伸长胳膊把钱递过去,无比认真地看着摊主将一块块糖吹成糖人,无比神奇。 不一会儿她拿着一支糖猪和一支糖狗,左右比较了一下,将那糖猪递给了褚风:“大的给你。” 褚风很想说,刚才摊主做糖扯的两块糖都差不多大,只是猪吹得胖些看起来大。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糖狗,十分珍惜地咬下一点尾巴在嘴里含着。看着她嘴角的糖屑,他很想帮她擦,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递给她一张帕子。 有时候人不必聪明得什么都要说出来。褚风咬了一口糖猪卷卷的小尾巴。两个青年男女并肩站在糖人摊边,与一群孩子格格不入,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口的甜,让褚风回到了那个冬天。他起了个大早,拿着庙会上买来的糖人上巨峰山。山风寒冽,吹得他脸颊通红,他满心里都是期待她的欢喜。 叶曦果然在巨峰山腰练刀,一个女孩子冬夏不歇地练习,不为了扬名,也不为了做官,真是一件十分令人敬佩的事。他太过高兴,噗通一声几乎是摔倒在她面前。 “师父,给。”他脸上破了皮,手上举着的糖人却没有丝毫损坏。人还没爬起来,就把糖人往她手里送。 她伸手拉他起来,面上虽然仍不喜他叫她“师父”,可是眼里却也是见他来了的淡淡欢喜。 此时此刻,少年回忆再上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褚风想着,总有一天他能擦到她嘴角的糖屑,为了那一刻他可以等很久。 正当叶曦小心翼翼吃糖的时候,灰发的书生从二人面前走过,视线落在叶曦身上。 她顿时警觉抬头,那披着衣裳遮阳的书生却已是擦身而过,背对前行。 “阿风,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 褚风见她面色变化,也正色左右嗅了嗅。他甚至闻了一下,是不是他自己身上的汗味。 “没有。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很不好?” “我说不上来。是一种香得恶心的东西,像从地下来的。” “地下……”褚风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