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山寺饿鬼 其二：山风鬼祟夜惊魂 长刀翻举飞鸿影
集安镇的灯光远远地落在身后，四周逐渐归于寂静。不知是不是归乡的游子，仍有两三走在路上。夜里并不太平，若不是回家心切何至于此。 与大多数行人相反，叶曦却向那黑暗奔去。鬼怪的脚程并非一日千里，叶曦或许能赶上。 叶曦心中有事，不慎撞倒了一名行人。那人的斗笠飞出老远，发髻散开，灰白的头发散乱。 她连忙扶起对方道歉：“老伯对不起。” 眼前的小姑娘背着青铜长刀，面目清冷，虽看起来不是好相与的，没想到是个礼貌的好孩子。就是，人莽撞了些。 那“老伯”抬头是一张俊秀的面容，却是个少年白发的书生大哥。 这位书生大哥也不恼，扶着她的胳膊起身，并无其他逾矩。他的手瘦得仿佛只有一层皮，苍白冰凉却有实质。 确认他无事，叶曦再次道歉，匆匆往那巨怪匍匐一般的幽暗山林里追去，衣摆猎猎如旗。 那灰发书生将斗笠戴回头上，脖子往后扭了小半圈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他张开手，青色的指甲生长开，枯瘦的手指往她的方向一指。 “去。”他声音低沉嘶哑如同沉眠之人的低语。 袖子里飞出几只带着土腥味的尸蛾，扑棱着翅膀散开，飞舞跟随而去。一股来自黄昏幽冥的浑浊恶香从他的衣袖间散发。 从刚才开始，他的脸便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也不曾，就好像他的脸是最好的工笔细细描画上去的一般，俊秀无瑕却也毫无生气。 书生试着笑了笑，脸上的面皮裂开一丝破口。他干瘦的手指在脸上抚按一番，恢复了原状。 “这天太干燥了些。”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可是近来这集安镇分明还潮湿着，衣裳夜里不收就能沾了露水。 灰发书生抽出包袱里的伞，撑开在头顶。他的眉目莫名更清晰了些，五官变得更为立体。 他单手绾发，扶正头上的布冠，他一步一步向镇里走过去。 头顶的伞破了一条缝，漏下一丝夜色。 他身后的脚印只有半个，就像全身的重量只压在前脚掌。提脚时又滑行了小半个脚掌，步伐特异。 丛草里的虫子最先噤声。那人走过之后，一丈以内的虫子竟是全无生机，只留下寂静的大地。 清凉古寺万籁寂静，僧侣早早吹了灯。自从后山出事，他们的晚课便下得早了。 鬼敲门声得在子时以后，这之前能睡着便能少了许多惊怕。都说“心无怖惧”，可身在凡尘又有几人能做到。 褚风一动不动挂在樟树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挪动一点位置，巧妙地隐藏在饿鬼的视角死角下。 高大的饿鬼弓着背上下寻找他，时而好言诱哄。 可褚风这小子贼精，不该动的时候颇耐得住性子，又能把握转移的时机。一旦稍有暴露，他几个腾跃辗转，又消失不见，气得饿鬼开始胡乱攻击，言语间定要让他痛苦而死。 脚下踩到一根完好的骨头，饿鬼高兴地直了眼睛，砸了开来，舌尖一点点舔食着腐臭的骨髓。 尚不满足，饿鬼又拿长长的指甲去抠挖。 “我说，你跑不掉。嘿嘿。”它佝偻着笑着，丑陋的脸更为难看，令人怖憎。 实在弄不出来，它试探着吮吸那根腐骨。不料靠近它的嘴唇后，“永不得食”的冥罚触发，那根腐骨自燃起来，将它的嘴烫了黑黢黢的丑疤。它“哎哟哎哟”叫着，颇不甘心地丢了腐骨。 它青红的鬼眼怨毒地看着四周，又骂了褚风几声。 漆黑的夜色并不会因为它成了鬼就清晰些，这天地的光亮倒是有几分公平。三步开外草丛微微地晃动，饿鬼几步从里面捞出个耗子，拧了头喝它的血。 这一点点并不能缓解饥渴，便是它一直吃个不停，却什么也进不了肚子里。永恒的饥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它。 饿鬼颓丧地坐在石头上直抹眼泪，口里竟是求佛祖原谅。 褚风默默地看着，将长剑咬在口中，又换了个位置挂着。 抬头间与倒挂的女鬼姜氏撞了个四目相对，他的身体因惊惧抖了一下，唾液浸湿了剑柄。 正是： 红唇未启笑先闻，花容凋零淡血痕。 遍寻夫君都不见，荒草冢内土没身。 姜氏与他对视，又凑近了看他。确认他的样貌，她看起来有些沮丧。她凌空坐在他身边，低头不语搓着手上的泥。 “这位……大姐？”褚风松口，握住剑。 “要不你另找个地方坐？下面那个鬼要吃我，你这样会害我被看见。” “我看你也不杀我了，咱们交个朋友？” 褚风露出友好的笑容，小声道：“你不说话，咱们就是朋友了。是朋友一定得互相帮助不是？大姐，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今日我若能活着，一定帮你了愿。” 姜氏抠着指甲不说话，然而慢慢挪了挪身子。 正当褚风以为交涉失败时，姜氏却问他：“你知道许愿井吗？” “什么？” “集安镇有一口许愿井，找到它，毁了它。”姜氏抠完了指甲，看着他说道。 “我拦住它，你逃。”说完女鬼姜氏指了指山下，不待他回应，飞下了树。 鬼的话能信吗？什么许愿井？ 不等褚风犹豫，女鬼姜氏绕着那饿鬼盘旋，那饿鬼凶煞地跳起来抓她。恶鬼相食本是常态。 比起下山，山上的寺庙看起来更近些。在黑黢黢环境里下山，一个不留神就是失足摔断脖子。而上寺庙的残破石路他已经能看见了。 没时间犹豫，两相比较下，褚风握着剑跳下树拔腿往山上跑。 姜氏已和饿鬼缠斗起来。见褚风往山上跑，她焦急之下被饿鬼撕下一条胳膊，飞越过来匆忙扯住褚风衣领往旁边一丢，自己撞上了突然出现的邪树鬼影。 褚风一个大汉子，就这么被丢布袋似的丢出几丈远。 姜氏摔倒在地，望着那鬼影恐惧不已，惊慌躲入地下。 褚风顾不得疼痛，连女鬼都能撞飞的东西，自己毫无防备rou体凡胎撞上又是如何惨状。 饿鬼追迫将至，褚风只得起身拔剑应战。 他扯下一截绑袖将剑绑在右手，戴上白犬面具掩饰神态，咬牙摆出剑势。鬼不会疲惫，可是他是人，这一番周旋对他体力已消耗太大，他未必能坚持到恶鬼衰弱的天明。 一个相击，褚风的虎口震出了血。血腥气让饿鬼更为兴奋，频频攻击。褚风伤不到它，可是它却逼得他连连后退，直到背临山崖退无可退。 精神与rou体的疲惫积累下，褚风的腿都有些打颤。可是他不能放弃，放弃就是死。 面具下已是勉强神色，褚风的回击越来越弱，剑势也因疲惫走了形。 下一击，就是他的死期。这时，勉力支撑好像也没有了太大意义。但是褚风还不想放弃。 褚风笑了。绢花还在怀里没送出去，可惜了。 饿鬼桀桀笑着扑来，褚风不再闪躲后退，剑势指向它的来向，大喝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 耳边是刀锋破空之声，褚风一心只有眼前逼近的饿鬼。 下一刻，褚风被横来一脚踹了个天地颠倒，面具也掉了出去。 口中吐出一口酸水，褚风在地上滚了几圈，屁股朝天地栽倒在树下。从自己两胯间，他看见了叶曦在树间几个借力扭转身体躲过了饿鬼的利爪，后腾跃而下一个千金坠落势，巧力从后背避开骨骼，直直穿透饿鬼的皮rou。踩在它佝偻的背上，长刀斜插下去刺穿了饿鬼心脏。 莫看这青铜长刀老旧沉重，斩鬼却锋利无比。 不待饿鬼挣扎，叶曦借身体扭转之势抽出长刀，格在饿鬼脖颈之下，另一只手也握住刀背猛力往后一拉，小小的山野女子身体绷紧如弓弦。 鬼血飞溅，而叶曦抵死了不撒手更加用力。 叶曦算准了它的手臂活动范围，挂在它背上。饿鬼伸长手臂往后却怎么也抓不到她，直到脖颈一声怪响，眼中景象歪斜。 饿鬼的头被生生割了下来，咚咚落入草丛。 血水堵了它的喉咙，饿鬼的脸上却露出解脱的笑意：“终于，不饿了……”仿佛魂飞魄散对它而言是安息一般。 刑期未满而死去的饿鬼只能灰飞烟灭，不能投胎。按理说它应该归幽府转轮司管辖，不应该在人间游荡。 叶曦看着那饿鬼灰飞烟灭，终于转头看向褚风。 她伸手要拉他，褚风将屁股翻正过来，面朝她，笑着回握。 叶曦却眼色一变，迅疾如电，猛地抽刀扎在他身后的树根上，把褚风吓了一跳。 好险，耳朵差点就被切掉了。 回头只见那树根滋滋流着鬼血往后缩，更多的鬼树根缠绕过来。 叶曦将褚风拉起护在身后，抽刀一路切割而去。 诡异背影见无法阻拦，迅速躲入树中。下一刻那树竟然消失不见。叶曦一刀砍了个空。 她站在原地，示意褚风站远些。 静立片刻，叶曦沉心凝神听着动静。 一根树根隐匿形状借着腐叶掩护悄悄靠近。 要到近处时，叶曦回身以刀为撑，一个跃身一刀斩在空气中。 树干断裂，显出形状，露出里面被削去半个脑袋的神像。腐臭的鬼血溅了叶曦一身。 那神像面露惊恐，面皮脱落却是骷髅相。它垂死向叶曦抓来。叶曦后退一步，它栽倒在地。不等它调整姿态，叶曦猛地一脚踩住，一刀将神像的头钉在地上。 那神像尖叫一声，怨毒地以鬼语咒骂。 她哪里听得懂这个，这语气定然没说什么好话就是了。叶曦将刀往下钉得更深，死死将它踩进泥里，直到这神像失去活力，腐朽崩碎。 她伫立良久，又侧头听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再无危险，这才收刀。 “这就……没了？”褚风笑着坐在地上，捂着腰直哎哟，三分疼硬是叫出了七分，又偷偷抬眼看她。他全身最重的伤就是她这一脚，但若没她这一脚，脑袋被击作两半的恐怕就是他了。 叶曦担忧地蹲下身，拉开他的手摸看那处，抬头却见褚风笑眯眯看她。她面露窘迫，似是不想他看出她的关心而太过得意，微红了脸恼怒地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褚风捂着额头笑得像个傻子。他是相信她总会来救他的，可是这样及时，他心中更是高兴。 定眼看去，褚风脑门分明一个指弹红印，跟那女子的额花似的。叶曦绷不住脸面，噗嗤一笑，褚风也跟着笑起来。 此时姜氏畏畏缩缩出现在褚风身后，战战兢兢看向叶曦，若不是那惨死之相倒也算我见犹怜。 叶曦抽刀要斩，被褚风拦住：“欸！这个大姐是好的，使不得使不得。” 她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刀。 褚风正要笑着和叶曦说几句，却见她看了姜氏几眼，又看看褚风。叶曦面露鄙夷，似乎误会了什么，冷着脸转身下山。 褚风看了一眼姜氏，立刻明白了什么，慌慌张张连忙跟上了叶曦：“小曦，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挺好的。” “好什么啊，你别这样……等等我，别，不说清楚我这心跟猫抓猴子挠似的烧得慌……” 叶曦走得快，褚风在后面追。 在褚风看不见的角度，叶曦却是面露微笑，见他有些追不上刻意又放慢了脚步，等他要追上了又板起脸走快了些。 看起来似乎她不近人情，终究还是照顾着褚风的步调。 也不知这山里还有没有别的脏东西，终究不是好的休息之地。 两人离开后，几只尸蛾从鬼尸化作的灰堆里各拣出几片小指甲盖大小的晶亮小薄片。薄片虽然焦黑，上面却隐隐流溢暗彩之色，像是地冥幽府流通的金色魂箔，却又偏偏是难以名状的漆黑之色，其上隐隐有血丝流动。 尸蛾带着那些特殊的黑魂箔飘飞而去。 山风过后，灰烬飞散，再无痕迹。鬼树妖像也腐烂为泥，再不见其形。 要进城镇的时候，褚风看她虽然借着溪水洗了脸，衣裳上仍是一身血污，进城了恐怕说不清楚。 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让她穿在外面。叶曦接过皱眉闻了闻。 褚风红了耳朵连忙制止了她，笑着帮她穿好：“你做什么？这衣裳我穿了好几天了，刚才又是跑又是爬树，全是汗味馊的。别闻，男人味重着。” 前面的话还是好的，最后一句怎么听着怪怪的。叶曦与他对视，从他眼里看出几分笑意，方才顿悟，拔出长刀抽了一下他的屁股：“哪里学的流氓话！再乱说给你丢回那山林里喂了狼吃。” 褚风也不躲，挨了不重的两下，笑着告了饶。 那鬼娘子姜氏的心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只是，这集安镇人口众多，吃水的井不少，哪一口才是真正的许愿井。 既然可以实现愿望，那又为什么要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