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白皮匠 其二:凶魔无情夜剥皮 血尸封棺许愿井
这戏班是歌乐宫的,又有负责情报的宫部二部首黄蝉儿在内,银钱倒是不缺。平日接活也不必累死累活,有大把的时间做歌乐宫安排的事和合理的休息。 为了保护嗓子,黄蝉儿从不熬夜,此时早就睡了。白日里芳华无限的小台柱,露出了孩子气的睡脸。卸妆之后,他的脸才恢复了少年郎模样。 正是: 脂粉化开真容现,不知神女是儿郎。 扮女人太久,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分辨不清,平日里不经意也会露出些女子神态。有传言,他这戏嗓细软婉转是因为天阉,全是没有根据的谣言。 但谣言从来就止不住,当人心怀恶意嘲弄,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信。 夜里喧闹落下,钟叔最后一次清点了戏班的东西。黄蝉儿又随手将珠花乱放,钟叔拾起来归回原位。 老人家的房间很清简,没太多东西,衣裳也是缝缝补补穿了多年。今日黄蝉儿的戏服云肩的珠饰有些不稳,老人穿了针细细缝补好叠在一边。 吹了灯,老人躺下,辗转片刻,猛地睁眼抬头,仿佛有人在黑暗中凝视他一般骨子生起一种悚然。 一“人”正站在房梁上,低头往下看他。青白而透明的皮相下,骷髅骨影清晰可见。它手中捏着一把剥皮刀,刀上刻着一枚右眼生出牵牛花的骷髅图影。 钟叔惊惧下骤然被鬼怪摄去心神,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 剥皮鬼下落而来,静静坐在钟叔床边:“你老了。是时候走了。” 不等钟叔反驳,枯爪从下腹探入,如同捏碎一块豆腐一般活活捏碎了钟叔的心脏。鲜血染红了床榻,死亡的寂静蔓延。 钟叔的尸体被剥皮鬼带走。他用尖刀剥下老人皮子,尸体丢入枯井之中,用大青石封好井口。 这一张皮子并不够,但剥皮鬼似有顾虑,今日就此作罢。 井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有愿望吗?” 剥皮鬼并不理会,甚至不与搭话,直接穿过齐腿高的荒草,转身离开。这世上的一切都有标价,如果没有,那么代价或许是其人难以承受。 那井在身后说道:“我能帮你实现。只要你说出你的愿望。” 良久,见无人回应,那井兀自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半夜里,蜜饯店里的阮嫂子醒来,一摸身侧却没有她相公的身影。她披上衣裳起身打开房门。 只见,王相公穿着寝衣,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 见到妻子出来,他上前搂住她,关怀道:“怎么起来了?” “我醒来,你不在身边,怕你出了什么事。” “我不过起夜回来看了会儿夜色罢了。在家里能出什么事?” “那这黑漆漆的,摔了碰了可怎么是好,近来你本来就身体不适……” “你啊,就是爱瞎想。不会有事的,放心吧。”王相公搂着爱妻,轻轻将下颌靠在她的颈窝。 阮嫂子一直想要小孩,可是王相公却痛苦告知她,他因为早年的意外没有生育能力。虽然遗憾,但人世间的事哪里有圆满,她能得了一心人便已足够,也不甚因此怪他。 “你喜欢孩子,过些日子,咱们可以抱养一个。这世上狠心的爹妈不少,或许能成全我们。”王相公说道。 “这样……不好吧。”阮嫂子想了想。 “没什么不好的。比起做瘦马和家奴,咱们收养那些苦孩子用心疼爱也算善行。”王相公看着妻子的脸,将她额边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听你的。有可怜的好孩子,咱们就养了吧。” 夜里湿气重,王相公搂着妻子进屋安歇。明日一早还得开店辛劳,养足精神乃是必须。 与此同时,小镇另一边,天上的云遮挡了月色,街口的黑暗中凝出了人影,陈秀才看了一会儿顿时大惊,满地的窗花无风而起,包裹着他的身形逃跑。 一只瘦削而生有青色利甲的手从狂舞障眼的窗花纸中精准勾住陈秀才的腰带,将逃跑未遂的他拎了出来。 “陈晗之,你还在这人世啊。” 利甲断落如钉将陈秀才的手足大开钉在墙上,陈秀才因为疼痛而惨叫着,那张额角腐烂的脸上显露惊恐。 “你叫吧,最好把白仙阴司的人叫来。他们可是能听见你可怜的声音。不过我保证,他们若来了,这一定会是他们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乐曲。” 陈晗之的掌心和足心钻骨地疼,他没想到自己的死了还能受这样的折磨。 “杨檀,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陈晗之忍着剧痛说道。 “你死了还是个懦弱的烂好人,真让我心生敬意。”见他不再惨叫,灰发书生杨檀低头温和微笑,向陈晗之讽刺一礼。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杨檀,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杨檀都和陈晗之记忆力天差地别。 杨檀拍了拍陈晗之的脸,近得几乎与他呼吸相交,恶心的香味让陈晗之难受得脸皱起来,仿佛他还有呼吸一样。 “苦衷?你以为现在谁还能让我有苦衷?你呢,好友啊,你愿不愿意为了苦衷来帮我?你这样身具因果鬼力的可不多见。” “我有什么苦衷?”陈晗之不解。 “像这样……”杨檀笑了,扯碎他胸前的衣裳,咬破了手指,恶血流出化为血鞭。 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陈晗之身上,直将他抽得鬼身溃烂身形不稳,因难以承受的剧痛而神识不清,双目上翻,嘴角无意识流着口水。 陈晗之长发散乱肩头,意识涣散,几乎被打得神形俱灭。杨檀对于故人竟是毫不留情。 杨檀抓着陈晗之额发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怎么样?来我身边,我保你你再不会受这样的苦痛。” “我若是……说不呢。”陈晗之抬头,虽然狼狈,眼中没有顺从,只有鄙夷。杨檀变了,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位同窗。 “找死。”杨檀笑着将他的头脸打偏过去:“晗之啊,虽然你不肯帮我,我却也不舍得杀你,你可是我昔年为数不多的朋友。今天这样的事你要习惯才是。所以,你要藏好,祈祷不要再让我找到。” 松开奄奄一息的陈晗之,杨檀擦了擦手,抬手对月观瞧间,脱落的指甲又长了出来。 杨檀转身离开,灰色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神色蓦然流露出一瞬难回往昔的黯然。这一刻的黯然仿佛幻影,几步后他正了正布冠,又露出温和的微笑,消失在夜色里。 有陈晗之被钉在墙上的惨状,四周的非人们都极力收敛气息,瑟瑟发抖。它们甚至不敢看杨檀走了没。 杨檀也许不会杀陈晗之,但是其他人可说不准。虽有执念,这里大多数非人对来生仍有期盼,哪里舍得落得魂飞魄散。 钻骨的疼痛折磨着陈晗之,可是没有人敢放他下来。陈晗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眼里流出痛苦的黑血。 “救我……救救我……好疼,疼死了……” 天日亮了,这面墙虽然背阴,可是灼热天光让他十分不适。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仍旧没有谁能来搭救。 “疼……”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面墙上十天半个月的时候,他看见了游神节向他询问同伴下落的姑娘。 那姑娘身边站着一名银冠束发腰系长剑的男子,那男子笑着和她说话,叶曦虽不常回应,脸上却有淡淡的微笑。 看出那男子体质特异,陈晗之深吸一口气,对着男人吹一口微含因果之力的阴气。 褚风对着叶曦打了个嗝,口中道:“好疼。”说完他连忙惊恐捂住嘴巴,仿佛那话不是他说的。 叶曦疑惑转头,抚了抚他的背:“你怎么了?哪里疼?” “不是我说的。”褚风懵然摇头,却又对着她打了个嗝说道:“救我……左边,墙上。”他捂紧嘴巴呜呜摇头,再不让一个字蹦出。 在心上人面前这样出丑,褚风羞恼窘迫,气冲冲开始找那个作祟的恶鬼。 “谁!是谁在捉弄我!” 正当褚风遍寻不得,已开始翻巷子墙角的竹篓时。叶曦已经站在了陈家门口。 “在里面?” “外面,墙上。” 陈晗之憋足劲儿显形,让褚风也能注意到他。他虽然十分虚弱痛苦,仍是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小姑娘,帮帮我,放我下来,好人有好报……” 褚风见墙上人的惨状,十分惊异。明知陈晗之腐烂可见白骨那小半张脸可怖,仍忍不住去看。 若没有陈晗之,叶曦也许就不能及时从古寺饿鬼手下救出褚风。她抬手要去拔那拘魂定魄的甲钉,被陈晗之制止:“好孩子,别碰那腌臜物事,直接砍下我的手脚。还会长出来的。” 叶曦也不磨蹭,点点头拔出身后长刀,对准陈晗之的手腕就是一斩。在褚风的搀扶下,叶曦逐一斩断陈晗之的手脚,救他下来。 陈晗之伏在褚风背上,轻飘飘仿佛呼吸重一点就会被吹走。无比狼狈下,陈晗之骤然放松下来,口不能言,也动弹不得,无声地抽着冷气叫疼。 二人解救陈晗之的同时,不远处杨檀静静看着这一切。 “陈晗之和活人交上朋友了。极好,极好。现在可就只有我没有朋友了。”杨檀一笑:“朋友,我不需要。我只需要让人畏惧。” “很快所有人会没有朋友……”杨檀双手交叠,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他的手已恢复如常人皮rou饱满,比那削葱一般的美人手多了几分男子的棱角。
一个乞丐恰好走到他面前,见他面色温和,伸出破碗求乞。杨檀没有不耐烦,往他碗里丢了一整块银子:“去吧,做点正经生意。” 眼见这么多钱,这乞丐千恩万谢,一口烂牙咬了咬银子,欢天喜地去了前面。 骤然得到这么多钱,乞丐当即去酒楼吃喝了个美美足足。酒足饭饱后,他敞着肚皮躺在街边晒太阳。不远处的赌坊又有人交了好运欢欢喜喜地出来,捂着包袱生怕被人偷抢。 乞丐躺了一会儿,打了个嗝,看着赌坊的方向。 不一会儿,他终于起身,拿着剩下的银子走进了赌坊。赌坊打手看他穷酸,阻拦他在外,乞丐得意地抛了抛手里的银子,笑着一口烂牙进去了。 这里认钱不认人,甭管什么身份,钱又是什么来历,有钱就能当大爷。 而此时杨檀住进叶曦和褚风落脚的客栈,特意选中了二人楼下的一间。 进了房间,他没有拆开被褥,和衣躺下。摘下布冠叠在头侧,鞋尖正正朝外摆在床前。 他将遮阳那件外衫盖住头脸,双手交叠于小腹,安睡下去。他的呼吸清浅不可感知,仿佛死去。 布衫之下,也不知他是睁眼未睡还是闭目安眠。 叶曦和褚风将陈晗之安顿在瓷瓶中休养,黄蝉儿匆匆找到他们。 黄蝉儿声音急切,不经意半带着女子腔调:“戏班子出事了。” “钟叔不见了,床上有血迹。我不知道怎么办,风狗子你一定要帮我。” 黄蝉儿说着,声音慌乱中透着些哽咽:“万一……万一人还活着呢?” 到了钟叔的屋子,叶曦腰上挂着的陈晗之说:如果这张床上躺过活人,那么现在这张床上昨晚开始也躺过死人了。 人可能已经没了。叶曦刚想说,褚风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未有结论之前不要贸然说出。 叶曦端详片刻,发现了什么,一个翻跃跳上房梁。又翻身下来,她顺着常人难以发现灵与血的蛛丝马迹找去。 褚风跟着叶曦来到了城南一处荒园。她站在院中抽出长刀,衣袖拭净刀身,指尖于刀尖三寸处猛击。 她侧头听了一会儿,又是一击。刀与环境细微灵场的共振反馈,为叶曦提供了一种神秘的感知方式。 黄蝉儿看她一副猎户村姑的打扮,并非大门大派,原本有些轻视。见她站着弹刀玩个没完,黄蝉儿心中着急,无名火起。褚风却把他拉住,让他再等等。 叶曦停下来,向一个角落走去。在那个方向,有细微而不同的浑浊感知。 “她看到了什么?” “是听到的。” “有人,很多人。”叶曦幽幽说道。 墙角的枯树,一方嶙峋青石放置其下,仿佛是前屋主人的庭院摆设一般。 叶曦试图挪开青石,褚风和黄蝉也上来帮忙。 青石之下是一口枯井,众人耐着扑面的恶臭往下看去。 井壁满是血污,里面层层叠叠堆放着腐烂程度不一的血尸,最上面一个还是新鲜的,下面的有些却已烂臭如泥…… 痛苦与怨恨,是恶鬼诞生的前兆。 褚风探出头,仔细辨认着尸体。 井中喷出一道腐蚀魂魄的液体,叶曦拉住褚风,躲过了这一击偷袭。 在叶曦眼中,血rou粘连的腐尸纠缠在一起,失去了皮肤的它们,粘成了流着腐水的血rou怪虫。 那些尸体纠缠而蠕动着往上爬,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井口,仿佛永恒绝望之井。 它们停留在死前最后一刻,无法超脱也不甘轮回,甚至无法离开这口井。 “小曦,你说这口井,像不像许愿井?”褚风看了一会说道。 “那些人就是投进井里的铜钱。” “如果这真的是许愿井,那么谁许了愿?愿望是否实现?他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还是说,井里的就是许愿人?”褚风沉思。 如果以上成立,最上面那具新鲜的血尸是钟叔,那么钟叔又是怎么知道许愿井的? 阴风吹过褚风的后颈,井中隐隐有回音,若看得久了,那回音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说话。 褚风想听仔细,身体不自觉前倾,被叶曦拉住方才惊觉,心中莫名惊悸不安。 诡异的回音似乎只有他能听见,此时又消失,仿佛刚才只是褚风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