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九
同一时刻。 东瀛都城的后飞鸟川冈本宫。 正殿之中。 微有些昏暗的室内,一道纱帐垂下,遮住了宝座之上的齐明女帝,只留一个朦胧而华美的身影于诸臣之眼中。 室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大紫冠中臣镰足上前一步,行礼,低道: “陛下,请问您是否真的要对大唐进行征讨呢?” 一道有些苍老的女声响起: “孤所言,卿有何不解之处么?” 中臣镰足沉默良久,才轻道: “臣不敢,只是以臣之所见,目下大唐国势强雄,未必是我国可以相争之时。还是应当养精蓄锐……” “孤听闻,中臣卿的长子,对大唐皇后娘娘很是欣赏……怎么,打下唐国,您不高兴么?” 中臣愕然,环视周围,看到无数怪异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转头轻道: “陛下,请无论如何,对征唐一事多加揣思。高句丽本便是强弩之末,百济更是不堪重用,三韩之中,唯有新罗可称强厚,却也已与唐国结盟。以臣之见,单是新罗国主金春秋便已是难以应付,何况还有金庾信这员猛将镇国。 至于唐国,更有号为长城的李绩,与声震宇内的唐国九麒麟十白虎(九麒麟十白虎,唐高宗时期东瀛新罗高丽等周边受汉化影响的国家,对高宗朝中十九位诸名年轻文武官员的称呼,其中有狄仁杰,韦待价等),而且那些曾经的重臣老将如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也都战力仍留。我国其势虽弘,却未必可与之同时为敌……” “唐国便强,也被那位大唐皇后娘娘给搅得一摊浑水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好了,此事孤定意已决,不必再议。” 齐明帝如此一言,中臣镰足只得沉默,只是离开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纱帘之后空空的宝座,最终叹息离开。 回程途中。 镰足近卫信雄见他如此苦恼,忍不住轻道: “大公子的确是太任性了些……才会使得主公刚刚受到陛下那样的羞辱。 但皇帝陛下也说话太过了些,毕竟您可是大紫冠,大公子也已经被您处罚过,收治在家中寺院内了,她为何还不肯放过?” “她也放不过的不是真人(中臣镰足长子,僧定惠),而是她自己的那一点怨执之念。”中臣镰足闭目沉思: “女人的嫉妒心,有时伤害最深的,是她自己。” 中臣信雄闻言一怔,却道: “陛下嫉妒那位大唐国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为了大公子么?” “不只是因为真人,还因为她有了咱们皇帝陛下费尽了一生精力才苦求到的一切。而在咱们皇帝陛下的眼里,这是不应当的。因为她的出身和种种外力靠山,都是远不及我们的宝……我们的女帝陛下的。” “可是……她的确是很美丽啊?而且也很聪慧有才艺,女帝陛下对这样的女子,应该都是很欣赏的吧?为什么她会嫉妒她?这些东西,女帝陛下自己也有啊!” “因为这些是只要努力就都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 美丽的容貌可以修饰出来,聪明才艺可以苦学得到,女帝陛下并非输在此处。” 中臣镰足慢慢地回答了他之后,信雄呆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继续: “属下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女帝陛下输在了哪里?” “目光,远见,气度…… 我们的女帝陛下输的,是境界。 那位女子的境界,在那位深爱她的皇帝陛下的培养之下,已经达到了宇内无一女子可及的地步。女帝陛下会输给她,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但女帝陛下不能理解这样的正常。 但事实上…… 虽然那位女性没有高贵的出身,但她却为此庆幸努力,于是有了如此的地位。 她没有背景家族依靠,但她也感谢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于是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所以,我才说女帝陛下是的确不如她的。 女帝陛下拥有了一切,却自怨自艾,总觉上天亏待自己,于政事上,她也只知借势而为不知追求正义真理,所以最终落得一生都在怨念不止中转来转去。 而这位唐国的皇后娘娘呢? 她没有任何东西,但她一直因为心怀温暖感善,感谢上天给了她更多选择的余地,所以活得更加如意,这是女帝陛下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 所以女帝陛下恨她,其实也是在恨自己,怨恨自己没有能像她一样活得如此张扬肆意。” “……主公真的很了解这位皇后娘娘。” “我了解的不是她,是我的儿子。 他可以在我们的女帝陛下最美丽最有权势的时候拒绝她的垂青,却逃不过那位皇后娘娘的魔力,一朝成痴…… 这样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想也可以想像得出来。 何况做父亲的,虽然再不喜欢他爱上这样的女子,可也难免要妄想为他取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只是……” 中臣镰足垂首,半晌才叹道: “只是越了解她,我就越明白,这样的女人,不是像那些深宫贵女们一样被娇养起来的名花。 她是帝王之女,并非是我的儿子这么一个只是沉迷于她美丽外表,出众才情的世家子弟可以得到,留住在身边的女人。 用一句他们唐人的话说就是: 她是舞于九天之上的神鸟,我的儿子却只是地面千万株渴盼能引来凤凰停留身边,栖息进食的梧桐之一而已…… 他的一切心思,都注定只能是妄想。 而最糟糕的是,他的妄想,只怕还要为他带来一场杀身之祸,却没有半点儿好处于他。” “为什么?”信雄大吃一惊: “难道是女帝陛下么? 可是当年大公子拒绝了女帝陛下之后,她不就已经死心了么? 何况大公子现在业已出家为僧…… 大人您不是亲自替他取发了度牒了么? 女帝陛下不也知道这件事么? 她还有什么可以继续追究的? 女帝陛下的身边……有很多的选择不是么?” “越是女帝陛下这样美丽高傲的女子,一旦动了情,执念与嫉妒之下,就越是可怕。 她得不到的,是绝对不会允许别的女人能得到的——何况还是一个她最嫉恨的女人。 至于为什么……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帝王。所以在她看来,她得不到的东西,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自然也都不配得到。” 中臣镰足闭目,满面沧桑: “所以,那孩子,必然要‘死’。而且越快越好。” 信雄沉默,良久才道: “请主公放心,无论您做任何决定,信雄都会为您做到!” 中臣沉默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阿史(中臣镰足次子藤原不比等又有日史记载单名为史)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明天就让他去寺里给他的哥哥送些东西去罢!” 信雄一怔,表情纠结: “您要次公子……可他还是个孩子……” “他会为我们中臣一氏带来崭新的将来,所以这个……就做为初次的考验吧!” 次日。 东瀛国中重臣中臣一门突生惨变,其已出家的长子中臣真人,亦即僧定惠,在久病之后食用了来看望自己的幼弟中臣史所奉上的点心之后,不幸加剧病情,突然亡故。 这件事让整个中臣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悲影,大紫冠中臣镰足为此告病三日。就连女帝陛下齐明皇,也着人特别入中臣家中慰问。 然而只是三天后,这件事就传出了新的流言: 据说这位中臣家的长公子并非正常病死,而是被心怀夺取继承权之念的幼弟不比等暗中下了毒手,在食用的点心里掺了毒粉。 一时间,东瀛朝中议论纷纷。 这也让一直为中臣真人之死耿耿介怀的女帝陛下有了插手内臣家事最好的理由。 于是在女帝陛下的授意下,中臣真人之死被重新调查,经过了十几天的调查之后,一份文书被秘密地送到了齐明帝面前。 深夜的飞鸟川冈本宫中,帝寝内。 齐明帝轻轻抚摸着那封文书上的名字,几滴浑浊的泪水流下,冲刷着脂浮粉飘的面容,露出一张苍老如干瘪橘皮般的脸孔来。 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 他真的走了…… 宁可不要这条性命,他也走了。 是的,她比谁都更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或者说,他为什么想寻死。 没错,寻死。 她自四十岁上遇到年方二十二岁的他,便知他断不是那种会死于一个小孩子之手的愚蠢男子。 而那个被人说成是杀他亲兄凶手的,叫不比等的孩子…… 她也见过,也知道那样的一个孩子,没有那个能力,也不会有那种本事,竟能毒死自己的亲兄长。 何况在她的记忆中,他是最疼爱那个孩子的,而那个孩子,也总是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着,从来都是十分依恋自己兄长的。 所以…… 她不能相信,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死于那个孩子之手。 她以为,他只是逃掉了,但是…… 不…… 她缓缓摇头,目光已是一片冷静与怨毒: 不是但是,是一定。 他……一定是逃掉了。 不过他逃不多远的…… 逃不多远的…… 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