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八
次日,启驾明德宫。 所谓明德宫,其实就是早年间修缮于西郊的一所离苑。但它其中景致风物,倒也半点儿不输洛阳宫,只是格局尚不及洛阳宫一半大而已。然正因其格局不大,才得以引入洛水绕宫中一股支流,给整个宫殿带来了些凉意。 所以闻得李治要驾至明德宫避暑,最欢喜的,却是文武百官。 毕竟金殿比长安太极宫还高好些的洛阳宫,虽凉爽许多,却万比不得这明德宫夏季清爽的。所以一路上,所有随驾官员都是喜形于色,有些人甚至早早儿便穿了初秋便服——比起只是一味求轻薄的盛夏官制袍服而言,又轻便又柔和,又格外能显得人身长潇洒的初秋便服,自是最得官员们的欢喜。 只是……大家都很欢喜,唯独李治不欢喜。 因为李治今朝却没有与媚娘同乘一驾。 于是下侍们便议论纷纷: “咦?天降不祥了么?怎么陛下竟与娘娘分驾?” “你不知道么?陛下禁了娘娘的足,娘娘正气着呢!陛下哪里敢去惹娘娘!” “不敢惹?未必罢?我听说今日一朝早,陛下还从长生殿里出来了呢!司花儿的药儿亲眼看见的,你也知道她不是个乱嚼舌头根子的丫头呢!” “那是被‘请’出来的!药儿?药儿又怎么了?不过就只能远远儿看一眼罢了。我可是听了长生殿下内阍令的廖公公说了,陛下去是去了,可娘娘殿门都没给开,还着人回陛下说,既然陛下有旨,禁足之时不可轻出,更不许得别人探望,那便还是守规的好……” “什么?可我怎么记得陛下旨意是禁足,没有不许别人前往探望这一句呀? 再说这是陛下,又不是别人……” “是没有这一句。” “那娘娘怎么……” “唉呀,娘娘自己加的呗!还用问?再说了,明摆着娘娘就是要使小性儿气激陛下,你怎地如此不识情知趣的一直问……” “……可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不可轻犯吧…… 娘娘拂了陛下天威,只怕却是不好……” “说你呆,你便真开始犯蠢了! ……真是!天子怎么了?天子也是男子! 天下间哪个男子见着心爱女子对自己撒个小娇使个小性儿,会巴儿巴儿地就上了纲常提了线领,要责要罚的? 何况咱娘娘平素凤仪鸾态如此端庄,从不多言多语却已是天生的娇态可掬,这等使起小性儿来,那更别有一股子娇痴妩媚在…… 陛下便是爱都爱不过来了,可哪儿还有半点儿心思想罚的?” “呸呸呸! 瞧你把娘娘说得像个以媚侍人的女子一般……仔细瑞安公公听到不扒了你的皮!” “那又怎地了? 这又有何不妥的? 怎么?女子家妩媚便是失德了?娇娆就是有失大家气度了? 未必吧? 你看牡丹真国色罢?可不也照样美得妩媚娇娆,憨俏可爱? 谁说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便得一举一动皆如矩量尺测出来的了? 那可不叫风范叫矫作! 还是你觉得之前那位王氏比娘娘更好些?” “呃……这个……似乎有些道理……” “就是说罢?再者了,陛下与娘娘,虽为帝后至尊,可也究竟是夫妻,既然是夫妻,那起些油烟闹些灶火也是再寻常不过。 只不过他们闹的油烟灶火…… 或与寻常夫妻家的不大一样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他诸侍——甚至那说这话儿的侍者自己听到此处,俱已是默默地心中齐齐暗道: 话是这个理…… 可这夫妻二人起油烟闹灶火的方式也太……惊天动地了些罢? 怎么,就因为怕娘子怀中玉胎有育却还爱到处乱跑,担忧她会多劳多动伤了自己,所以这位天子夫君便要赐旨禁足? 然后又因为担心被禁足了的娘子会在自己殿里被热昏,所以大手一挥,连人带东西一起挪了窝到明德宫? 再反观这大唐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呢? 就因为嫌弃自家那位妻痴的天子夫君把她保护得过度,像只金丝雀儿一般玉衣锦食地藏在宫中太无趣,于是就写首诗去,义正辞严地跟手握天下大权却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天子陛下抗议要求自由行动的权利? 甚至还在她的天子夫君拒绝不应之后,烈火性子一起来,直接大门一关不给他回房睡觉的机会?还赶他去“书房”打铺盖卷去? ……这夫妻俩的枕头仗也打得…… 也打得……太那个……了罢? ——事实上,关于李治与武昭这对夫妻的枕头仗,他们还是真得太天真了。 这,只是这对夫妻接下来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之中,数量多到连负责起居注的史官都懒得记载的…… 荒唐夫妻战役中的…… 嗯,第一场的—— 开始…… 而已。 …… 大唐显庆二年六月中,一直到七月初。 洛阳。 就算驾移比起洛阳宫更加清凉的明德宫,李治武昭夫妻俩的这场仗,被难得进宫一趟看热闹的李德奖与孙思邈评为宛如两小儿赌气一般…… 也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星半点儿也没因了明德宫的清凉与旁人的长吁短叹好说歹劝降了温度。 这不,刚在明德宫落驾的李治,当然不肯就听着自家那个小娘子的话儿睡书房去—— 开玩笑!书房很凉的好吗? 所以他一入正殿,便立刻着人传令,给早一步入自己寝殿安置下来的媚娘,明确地表示要她做好心理准备晚上接驾—— 他的理由很充分,毕竟弘儿贤儿俩孩子玩了一整天了,朕得盯着他俩写课业,你叫人备好茶点软榻,朕也好看着他俩别烦你休息。顺带李治还亲书打油诗一首,着一并与她—— 稚子荒一日,青春少一秋。 此时不待教,及老空白头! 诗成令下,送诗传令的德安前脚刚出了殿,他李治后脚便跳起身来收束衣冠,预备着驾幸后寝…… 可惜他还是小瞧了媚娘这一次的决心。 他刚刚把自己拾捯整齐了,德安与瑞安两兄弟,也苦哈哈地一个抱着呀呀怪叫的李贤,一个拖着满脸不情愿的李弘回来了。 当然也是顺带,他们还捎了媚娘回诗一首: 稚子自当教,青春亦当留。 只请念母心,至夜莫强留! “……娘娘……娘娘说了,两位……呃……殿下……还请主上至夜便放他们归殿……一来莫扰了主上夜理书政之心,二来也不要教……教娘娘心系娇儿……” 瑞安说完这几句话,头也不敢抬地躲避着李治几可杀人的目光,自己觉得自己至少折寿十年。 另外一边,德安也战战兢兢道: “呃……还有一句……娘娘说……说主上有心恪尽为父之德亲教幼子,那是……是天大的好事……自即日起,那便……便请二位殿下日留父皇侧,夜归母后寝……” 李治闻言气结当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 这样你一来我一往,诗去诗回的日子,一直在胶着。 有纯属好事者——譬如韦某某之类,又或者别样心思者——譬如李某某之流…… 便放大了胆子,暗与了些金银之物哄着那些送诗的小侍们,偷偷钞了这些诗来一阅,然后无论抱着何等心思,个个都是大呼酸倒了牙落肚。 为何? ……诸位还是自看的好,比如…… 花开上苑榭,柳青意正浓。 脉脉良宵短,曼曼风诉情。 ——这一首,是当今天子,大唐皇帝李治所书……与他的妻子,大唐皇后武昭。 然后这位皇后回的是…… 年年花榭盛,朝朝柳意浓。 良宵时时有,何事风诉情? …… 李治气结,但立刻再奋笔一首: 龙游九霄亦觉寒,凤卧梧桐难独眠。 但得比翼双飞时,自有煦风意暖暖。 武昭回: 龙在九霄方为天,凤卧梧桐才可眠。 鳞绞翅结比翼难,煦风意暖也不堪。 …… 又或者李治书: 为夫为天为亁,为妻为地为坤。 夫妻乾坤天地。太极阴阳正理! 然武昭回: 为亁为天为夫,为坤为地为妻。 亁坤天地夫妻,当重江山社稷! ………… 整整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叫人叹息的打油诗,几乎每日都要有两三对诞生,笑破诸人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