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七
真是说人人到。 李治话音刚落,便听到李弘大呼小叫着“母后”,手里还牵拖着个跟着他一样呀呀怪叫着的李贤一道,奔了进来。 见两个孩子来,李治且先住了嘴,伸手先将李贤抱起,怀里拍拍哄哄,看着李弘上前胡乱一礼便上榻去搂了媚娘颈子撒娇耍痴地软软亲亲。 媚娘反手过来抱抱李弘,一脸委屈地正待言语,便又听得李治道: “看看两个孩子都知道痛惜你,你可想过错了?” 媚娘闻言气结,倏然转身过去,又只丢给李治一个背影,继续委委屈屈地流她的泪,不理这个人。 其实见她如此,最心疼她的除了李治还能有谁?两个孩子毕竟年幼,又不曾见过这等架式,自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只知担心。 但尽管早已心疼得恨不得立时上前搂了娇妻在怀中亲抚亲哄,李治还是觉得,着实有必要让这个最近被自己惯得有些无法无天的任性小女子知道些好歹厉害——毕竟天子不是真的天之子。一旦她出了什么生死之事,他这手中皇权却是半点儿也无力回天的。 于是他便忍一忍心,正色道: “你还觉得委屈了?好,你既然再不曾替我与孩子们着想过……那自即日起禁足! 这几日你且好生呆在这长生殿院内,好好儿想一想为什么今日我要冲你发这般大的火气! 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殿院门外!” 此言一出,立时整个殿中都是一片震默!媚娘更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次日午后。 刚刚哄走了带着弟弟前来,哭跪求闹耍赖撒娇了足足两个时辰要他解了媚娘禁足令的李弘,这边李治又一眼看见了顶着一张壮烈成仁的脸来的瑞安。 李治顿时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炸了。 “主上,娘娘只是孝念先皇后娘娘,顺带也想替您分担一二,尽尽孝道而已……娘娘也不是有心……” “你也来,是罢?”不舍得瞪自己儿子那张颇有七八分神似媚娘的小脸,可瑞安这张脸,李治还是瞪得下去的: “弘儿年幼不知事,有些大人的心事不便与他详言……你是不知道其中道理还是怎么的?” 瑞安沉默,半晌才轻道: “主上是担心……高句丽泉盖苏文之事已发,又是经着娘娘的设计……所以会有人对娘娘不利?” “泉盖苏文虽为人狠决,行事毒辣,却到底是个颇有些清高自许的枭雄,除非媚娘眼下手握大权,能直接决断政事,否则他是不愿意放下身段与一个他以为不成事的女子相争的。 便是他知晓此事与媚娘有关,也不会以行刺媚娘一介女流这等他自认的下作事为先计。 反倒是那东瀛齐明帝,朕素知她心肠狠决,意气用事……当年只因他国中某贵氏子拒绝为她入幕之宾,便狠下杀手灭其全族性命…… 兼之在朕看来,她之所以着人务必诛杀玉明毁媚娘大计的很大理由,便是怨恨媚娘虽与她同为女子,却比出身高贵的她还要幸运…… 那些有几分才华聪慧姿色出身,便自以为比旁女子更加应当如意的女子,一旦起了嫉妒之心,那将会无理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你也自小跟着朕见识不少。 这样的女子,往最坏处想也不为过…… 所以无论如何,在朕看来,她是必不能轻容了坏她好事的媚娘活着。” 瑞安沉默半晌,才迟疑道: “原来主上是忧于内患会勾结东瀛人对娘娘不利。” 李治默然半晌,才轻道: “媚娘眼下不得有半点儿闪失……毕竟眼下诸暗卫都尽数出动,四散各处,仅凭这些人只怕难护她周全…… 说不得,要暂时移避一番。” 瑞安一怔:“移避……主上,您为何如此忌惮那齐明帝?以瑞安所见,论文韬述武略,她都尚且不如当年新罗国主善德女王。 何况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主上几度生死,都未见如此紧张…… 主上,您是不是过于忧心了?” 李治看他一眼,淡道: “朕坐上这大唐龙位那一日,便从未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度怀之中。 所以朕输得了天下也输得了这天子身家,甚至是自己的生前身后之名, 但有一样,朕是绝对输不起媚娘的。” 瑞安闻言,也只能沉默。 …… 次日。 因着昨日早朝忽止,便着旨今日复朝。 而刚刚一上朝,唐高宗李治便宣布了一个教人颇感意外的定旨: 因着中宫皇后有疏忽己身之责,乃着令自即日起禁足宫中。 这一道含糊不明的旨意刚刚一下,整个大殿里便炸开了锅,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但还不及诸臣发问,便听得李治又再起一旨: 因皇后有孕,洛阳宫中虽暑气非极却也不宜为孕中女子所居,故自即日起,天子驾移明德宫。 旨意一出,便是立时诸臣一脸叹然之色。 午后的长生殿中。 媚娘呆呆坐在榻上,身边围着无数侍人,想尽方法地想要逗得她一展笑颜。可她却只是呆呆地坐着。 见状,瑞安不由叹息道: “娘娘……其实主上也不过是因着担忧您把自己的身子累着了,这才……” “……” 媚娘张了张口,却不言语,微眯了眯眼,突然轻道: “纸笔。” …… 一个时辰之后。 贞观殿内,退朝之后,却仍不知更替身上朝服,只是双手支颐,怔怔发呆的李治突然听到殿外有请见之声。 闻得是瑞安有报道媚娘有纸墨请呈,他立时目光一亮,却仍旧镇定道: “传。” 很快地,那张碎金描红笺便展开在他面前。 只扫了一眼,他便登时哭笑不得地垮下肩膀,无奈地皱着眉揉搓额头。 好一会儿,他才扶着脸,呆呆道: “她可好?” “娘娘?娘娘倒也还好……” 瑞安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时间竟呆了呆才回应。 李治点头,疲惫半晌才道: “朕知道了……去罢。” 瑞安张了张口,欲待言时,却也自觉无语以对,只得默默叹息一声,点头退下。 德安在一旁立着,目光一斜,便将那张纸上的字迹看得分明: 昔年太极九成宫,翻天浪起素手平! 今朝贞观长生殿,玉葱未点便成空? 蓝田生玉本是喜,怀璧其罪却非功! 惟愿郞君知妾意,纵得雀出金丝笼! 咽了咽口水,德安抿着唇,只看更加发愁的李治,却轻道: “主上……其实娘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些年那么多的……” “你给朕闭嘴!” 李治烦得不行,偏偏又听他在这里劝,自然火气大,张口便一句喝,怂得德安立时闭紧双唇,不敢再出一声。 喝完了德安,李治只觉自己心中一股无明火腾腾地往上窜,一边儿咬着牙捋高了袖子直露出双肘,一边儿高喊着侍墨小监伺候纸墨! 可待他搦了玉管啜饱烟墨提在手中时,却对着雪白的玉版纸发起呆来。 回什么? 他回什么? 想啊想,他想得头痛欲裂,不由再发一声烦吼: “武昭! 武昭!! 武昭!!! 你便就是要急死我气死我疼死我了才算好是不?!” 接着用力一拍,“啪”地一声将一支上好的蓝田玉笔便拍折成两截在案几之上。 立时,旁边诸侍齐齐跪下,同呼请罪。 “罪罪罪,罪你们个大头鬼!” 李治怒喝: “朕自己在这儿心里不舒畅着,你们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一个个的还嫌烦得不够?! 起来! 收拾东西备驾明德宫!” 就连一向镇定从容的德安也被这般狂燥的李治吓得有些失神,呆愣愣地,竟脱口问了两句叫他至死都引以为羞的话: “主上,您……不先问问娘娘么? 要是万一娘娘更生气再不准您踏她闺榻半步…… 那个……不是…… 呃……德德德……德安知……” 他最后一个“罪”字还没说完,就突觉眼前一花—— 原本气得向后仰躺在龙榻上单手遮脸的李治闻言反手一抽,抽出身下金丝掐龙纹绣绫软枕就狠丢出去,正中德安脑门! “嗵”地一声巨响,他整个被砸翻过去,四脚朝天仰躺于地,头顶乌纱金带帷帽被砸飞满地乱滚,连白玉拂尘也叮当一声掉落在了一边——好在这白玉拂尘极是结实,落地力又不重,这才没有折断。 半晌,德安眼前都是金星乱冒——李治虽说身体不安,可到底也是天下第一剑的徒弟,手上劲力,又怎么会弱呢?何况又是极狂极燥之下出的手…… 所以会被一只软枕砸翻这等情形,是德安再如何聪慧百变也不能想得到的,一时间只懵得他整个人仰面瘫平在地上,眼直勾勾地望着殿顶努力想弄明白: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整个殿中的侍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千年不遇的奇景,不知该大笑还是该忍笑。 只有李治气得呼呼直喘,接着—— “你个蠢材!” 李治气得满面通红地大吼: “给朕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