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三
洛阳宫中。 皇城广庭,演武场前,凤台之上。 李治金甲劲装,宝剑拄地,神色淡然地前倾身子坐在龙位之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台下。 三千六百金吾卫,身着青红白皂四色,分成四相(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列,听四方领军令旗行止演行。 一呼,惊山;一喝,震海。 行转之间,手中斧钺动如雷霆,电走银蛇! 李治淡淡地点头,捻了一捻手指,转头问着身边年幼的李弘。 “弘儿,你看如何?” “甚好,只是……” 小小年岁的李弘看了一眼四方兵列,却摇头道: “青龙镇天,白虎伏地,玄武攻势如水渗之无声,可朱雀……” 他侧着小脑袋,却犹豫半晌才道: “却无有侵略如火之威势。” 李治点头,再问: “那依弘儿之见,为何?” “但行兵军心不稳者,将无信也;军气不振者,将无德也;军令不灵者,将无威也……弘儿觉得这朱雀一列军心军气其势不弱,唯乏其灵,故多因其将无威,威者,则方能行令即至。” 李治点头,莞尔道: “弘儿果有进益……那你要不要试一试亲自引兵领将?” 李弘早就存了这念想于心只不敢言,如今听得李治此言自是欢喜不胜。 但他亦知自己年幼,虽有国储之名加身,却未必便能驾驭得了这数千金吾卫,于是便笑道: “父皇,弘儿年幼……” “凡事尽须一试,方能知其成败。” 李治含笑道。 得了父亲的鼓励,李弘自便振奋精神,抱了自己小剑来,好好儿系在腰间,一紧腰带,便神气活现,连跑带跳地下了台阶。 一侧立侍的德安眼瞅着李弘踌躇满志的小小背影,不免有些犹豫地问李治: “主上,这对太子殿下会不会有些难为了?整军演武,太子殿下年纪尚幼,是不是还早了些?” “不早。” 李治摇头淡道: “所谓治军,其实也是与治家治民治国治世一般的道理,说到底都是治的人,治的人心。万变不离其宗,这孩子已知治国治民之理,那治军基本的脉络便可一触而通。唯一不同的是……” 李治停了停,轻道: “他要学的最难一课,便是如何立威。” 德安心中一凛,不多言语。 正如德安所忧急的一般,李弘一下凤台接了朱雀一列令旗之后,便引得金吾卫诸将一阵侧目。 待他果真拿了令旗立于九百朱雀卫士之前时,那小小的身量与无数彪形大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情形,更让所有近侍都捏了一把冷汗。 清和忍不住要开口,却被李治似有所觉地举手制止: “这一步,他总要开始,别抢了他自学可知的机会。” 清和立时沉默。 于是凤台之下,就见一个珠堆玉砌眉清目秀,粉嘟嘟惹人怜爱的软软小娃儿,与一群朱甲金盔,一身肃杀之气的金戈大军对视,良久。 终于,李弘软嫩嫩似乎还带着些儿奶气的童声响了起来: “朱雀诸卫听令!” 声音很稳,清和得意刚想夸一句,却见李治微叹一声,目光中流露一丝憾意。 虽则他脸上仍淡淡地,但清和心中已如火浪般翻滚起来。 原因无他,他虽与德瑞安一般都侍于帝后之侧,可论起来自李弘出世后,他与明和却伴李弘更多些,自然也对这位小主人更是疼爱得多些。 于是他提心吊胆往场中一瞧…… 果然,那些兵士虽也齐声应喝,可那气势,那声音,那样动作,却还远不若方才那掌旗将官令行进止之态。 甚至列中有几个兵士,平素也与李弘熟悉的,此时脸上都露出有些好笑又有些忧心的神情来。 这些混帐东西!平日里太子殿下待他们千好万好的,今日竟至如此…… 清和在心中暗骂着急,当着李治面儿又不好说出口——毕竟他是臣侍,若开口替李弘说了这些话,岂非是要让李治一发觉得李弘此番却是大失利? 虽则李治疼爱李弘人尽皆知,可毕竟李弘身为国储,不能这般丢了脸面,他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眼珠儿一转,却道: “主上,太子殿下此举却有些莽撞了是不?总是主上在侧,要行令也得先宣主上帝令以镇军心啊!太莽撞了太莽撞了……” 李治侧他一眼却道: “朕不帮他,因为朕若帮了他便是让他赖着了。可朕却没说过不允你们帮他的话儿……须知天子之名亦得万民齐呼方成真……” 德安闻言微微一怔,偷偷瞄了李治一眼,便转头去,欲笑却强忍。 清和则长舒一口气,可又苦恼道: “可主上若不相助,太子殿下还能找谁相助呢?元舅公么?他可正忙着……何况论文政元舅公其材伟也,论武功……他老人家可比不过主上…… 这四相神卫可是主上您多年亲手调教出来的,虽比不得那另外几支神卫英武非凡,可也非元舅公可以轻易驱使的啊…… 嗯,算来算去,大唐朝中虽有好些理兵治军的强将,可都在边疆……而且便是他们出面,这些人平素可都是天子亲兵,未必能服他们的管。 总不能去烦英国公罢? 他老人家眼下倒是在京中,可昨日一回来,便着主上之令去制定与新罗议盟之约的事了,怕是忙不过来……” “真是……说你灵时你偏不灵了!这宫中现成不是就有一位长于兵法之道的大人物么?真是……舍近求远做什么?” 德安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开口便骂。 他这一骂却叫清和彻底懵了,翻着眼睛朝天,傻怔怔想了半晌才道: “擅于兵法之道的大人物?除了主上?还有谁啊?这宫里如今又没别个大人物了,除了咱们主上,便是咱们娘……” 言至一个“娘”字,清和突然哑了声,低头下来,傻傻地看着李治。 李治头也不抬,旁边德安倒是直对他翻白眼。 好一会儿,清和才讷讷道: “可是……可是娘娘那儿啊……哈哈……” 他咽咽口水,缩缩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德安。 跟了李治与媚娘这些年,他就从来没见这两天俩人闹得这般大。平素里一个口中说着要赶人,转身就会留门的,一个就直接粘着不肯分的…… 这一日多来,简直就是一句话儿也不说了。 膳倒是一处用,就是晚上俩人都不一处窝着了…… 清和却不傻,只是拿眼看着德安。可德安呢却就装看不见。 可怜兮兮地呆了半晌,清和咬咬牙——罢了,英国公他老人家不常常念叨,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便去拼这么一回也无妨…… 思及此,他长吐口气,便向李治行了一记大礼,转身小跑离开。 德安看看他,再看看李治,忍不住摇头,再摇头。 台下还是一片纷乱,甚至在李弘越来越小的声音之下,那些兵将们个别胆子大的,偷偷拿眼瞧了瞧李治之后,甚至都显出了些微敷衍之态。 李治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 李弘的额头之上,开始冒出汗来,圆圆的小脸儿,也开始染上两抹羞恼的红霞。 不过很快,他的窘境就被打破了。 一脸大汗的清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场内,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 李弘瞪大眼看着清和,还不及言语出口,便听得清和立正了身子,喘好了气息,清清嗓子道: “皇后娘娘有令!诸朱雀卫听宣!” 皇后娘娘四字一出口,李弘便立时感觉到,面前这些刚刚一直在敷衍着自己玩的大汉们,面色一凛,那出口的一声齐喝颂礼,也远比面对他时来得更加认真恭肃。 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清和继续宣道: “今有朱雀神卫掌旗将某,以侍臣之份,竟行欺主之道!主君在上,太子在下,国储有令,竟以储君年幼可意欺之,视龙威如无物,暗中敷衍,实大不敬也! 金吾卫者,虽属大唐军兵,却亦为内廷之制,身为大唐中宫之主,理应加以着教!” 他停了停,看了一眼面露惊恐的那个掌旗将,再看一眼有些了悟的李弘,继续扬声道: “传皇后娘娘令,赐军棍八十,行杖者当庭而处!” 八十军棍! 所有人都震住了!而那个刚刚还笑得有趣的掌旗将,立时面色刷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凤台之上的李治。 李治没有动,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变。 那个掌旗将的脸终于白成了一张纸,看着不敢大意地小步奔上前来,甩军棍架住了自己的诸卫,立时大声哭求起来! 李弘见状着实不忍,正待开口,却听得清和清清楚楚地低声道: “殿下,娘娘说了,您要替他求情,可也,但得主上答允。让主上赐这个面子。另外,便是可以恕他少几棍,却不能不罚——您明白么?” 李弘突然侧头看了眼清和,见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突然心中一动,转头大喊: “且住!本宫有事待与父皇议!议毕再论!” 立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那个掌旗将见有生机,便哭得更加大声。 李弘不理他,只向着李治的方向大步走回去。 立在李治面前,看着李治的微笑,李弘有些难过地道: “父皇,是弘儿的错,饶了他罢?” “与你何干?你母后罚得对,他身为一军之将,竟敢带头敷衍储君之令,他是该罚。若是你母后罚得不应该,或者罚得过重了,那些军士们早就跪下替他求情了。” “他们不求情,不是因为母后罚得不重,他们不求情,是因为瞧不起他这般哭求,对不?父皇可不是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所以他们不替他说话。” 李治目光中透出几丝激赏之意,点头道: “你懂了……那你知道你母后的用意了么?” “母后身为后廷之主,罚之应当,这人无视主威,罚也应当。但母后向教儿宽仁,此时用刑如此之重,一来是因为父皇在此,弘儿也在此,她虽身为后廷之主,如此惩罚并无不是之处,却毕竟有越矩之嫌,所以由弘儿向父皇请令少几棍惩罚,一来保住皇威不失,二来立了弘儿的威势,让诸将听令,父皇不语,是因为知道母后用心良苦,弘儿也明白。” 李弘轻道: “可是……弘儿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是他?” “是他什么?” “他是一个掌旗令……”李弘扭头看那人一眼,然后转头再看李治,轻道: “之前弘儿听父皇和英国公说过,这掌旗令之位非同小可,轻易不可罚。罚之则必废易重立……母后如此一番,弘儿便是少罚他几下,他也逃不掉的被除了功名,贬为小卒……甚至连金吾卫都不是了。父皇母后行事向来慎重,尤其这金吾卫中的四相神卫非同小可从不轻毁……如今一来,是否别有深意?” 李治抬头看着李弘,目光中满是赞叹: “我儿长大了……不过这些事,与其让父皇说与你听,不若你自己看着,如何?” 李弘想了一想,点头道: “好。” 于是转头,着德安宣旨: “今有太子殿下仁怀怜悯,请恩主上赐福,着减为三十军棍,然其性如此,不能入四相神卫之列,着即时除去朱甲金衣,剥官绶,去职贬为素卫,即日离开皇城之中!” 那人闻言,却怔忡半晌,哭得更加痛苦,而周围的将士闻言,却更加敬畏地看着那个立在李治长剑旁边,像他父亲一样背负着手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