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二
德安大气不敢喘地看着李治。 可他的表情,却一直是平静,甚至是默然的。 他忽然不明白了,呆呆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不说话。 半晌,媚娘的声音才响起来: “原来元舅公今日是有备而来……您这是要把守护大唐江山的担子,提前交与本宫了……是么? 只是……您担心本宫在得到这份权力之后,会变了心性,或者成为一个祸国殃民的真妖后,又或者是若东瀛新罗那几位女主一般,这大唐江山守着守着,便守成了自己的,断了李氏血脉…… 所以要先加与本宫一个妖后的名头,还要让本宫认下来。 如此一来,日后若是本宫本性尽失,那么自有天下人来讨伐本宫。若是有朝一日本宫断了李氏血脉,将大唐江山易主……那么本宫生性顾及名声,自然也会在日后,设法将这李唐一脉延续下去…… 您这是要给本宫头上加一把刀,替大唐天下的百姓,替李氏一族的血脉,保一线生机啊……元舅公,本宫从来不知晓,您竟然是真的这般看待本宫的。” “娘娘,若您是舍妹,那么老夫是不会去担忧的。因为老夫知道,她自小儿便从无那等激过的心性,更加不会在意天下人的言语—— 她的性子最是闲淡无争,所以只要别人不去伤了她所在乎的,那么其他的,她是顾也不顾理也不理的。 但您不同。 您与舍妹有一般的才华德智,却也是生性激过,又极在乎主上的声名。所以一朝若是真有了这样一日,您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便当老夫是个卑鄙小人也好,老夫要为自己从小看护到大的甥儿,自己豁出性命去守了一世的大唐江山,向娘娘您强加这一个保约…… 日后若您真有这一步时,也会有人能拉您回头的保约……” “……你不在乎治郎知道?” “主上知道了又如何? 纵然论智计论谋略,老夫不及主上。 可若老夫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与他与您做这一场豪赌的话……谁会赢? 若是老夫可以用自己与爱徒两姓两族无数人的性命与名声为牺牲筹码,赌您会为了主上,为了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为了您自己都不确定的那一点儿本性中的心魔所在,接受老夫压下的约束…… 赌主上他会为了能让您得到老夫最终的支持而忍痛做出这个约束…… 谁赢谁输……娘娘难道想不到么?” 德安屏住了气息,震惊地看着李治。 李治的目光,依然坚定,但是却已然浮出了点点湿意。 “元舅公是要告诉本宫……若为了本宫日后想,治郎是会看着您这般逼迫本宫的?” “主上年寿,虽主上与老夫比娘娘更加不希望……但却已成既定之实,所以必然,为了娘娘自己,也为了大唐江山与几位殿下,娘娘有朝一日会执我大唐朝政,成为与主上并肩分担之人,已属必定之局。 但是至那一日时,娘娘会面对的一切,会有所反应的心情,也是可以想像得出的。所以为了娘娘好,为了大唐江山与几位殿下好,老夫必然要提出这样的约束…… 虽然主上似乎并不做如是之想,可主上也很清楚,只要老夫一日不肯退离,那么娘娘便一日不能真正立于朝堂之上。 他费尽千般心机万般谋算,废后宫妃嫔之制,让您只能转视前朝;又或者是时时刻刻将您视为真正的辅政之人,所做的一切调教与努力…… 那便都是无用。 所以他尽管再如何不想您背上这个名声,却也不得不让您自己做出这个选择—— 是要继续走下去,守住了他与您的幸福,还有他与您的孩子们的幸福,这整个大唐江山大唐江山的福祉……以注定背上一个恶名为代价。 还是要白白浪费掉这最后一次机会,白白牺牲掉让老夫与禇遂良,将无论如何都注定都要被您背上的这个妖后之名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小事来换主上所希望的一时之快…… 这个选择事关于您,所以只能让您自己来决定。” ……德安几乎已然忘记了呼吸,只能静静地听着。 李治垂下眼眸,手中握着的茶杯,已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微响声。 沉默,良久的沉默。 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媚娘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 “治郎他…… 不会喜欢我选第一条路的。” “是。” “可是……选了第二条路,现在的我……也不会快乐。不是因为我真的以为,将来我可以成为辅政之人……而是因为我知道,治郎是不愿看着自己的亲人死的。” “……是。” “您逼的,不是我,是治郎。” “…………是。” “他知道了,会恨您很久很久的。” “……” “可您还是要做的。因为诚如您所言……您与禇遂良死与不死,不仅是关乎我的名声,更关乎治郎的心。 所以从一开始,您便知道,我必然会选择恶名加身的……因为为了治郎,您知道我不会愿意让禇遂良死,更不愿意让您——从小看护他长大的亲娘舅惨死。” “……” “所以您真的很狡猾……不愧是长孙无忌,真的很狡猾……甚至您都知道,如若此事您暗中进行从来不明言与我听,那么将来我还可以说是怨恨您有理由的…… 可您偏偏明谋明算,让我无以怨恨。看似把一切的决定权利都交与了我,其实却早已替我下好了定议。 我……没得选择。是么?” 这句话,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同时,也是李治与德安在这间小屋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是夜。 洛阳宫,长生殿。 今日李治没来,因为媚娘着人传了话儿去,说她想与孩子们好好儿呆着一夜,请他便在贞观殿下休寝便是。 若在平常,李治自然是不肯依的。不是使尽各种小性子,设尽千方百法来使赖不走;便是要光明正大地赖着不走的。 可今日,李治没有来,更加不曾有什么异议,他只是着了德安传过话儿来,叫她好生歇息着。 而德安呢…… 也不及传话儿回去。 因为他被媚娘留住了,她说有些话要与他说。 就这样,长生殿的偏殿里,她坐在案几后的圈椅上,他立在他面前,二人相对,却不相视。 半晌,媚娘突然开口: “阿罗此番所为,其实本宫是很厌恶,甚至有些想处置了他的。” 德安垂首不语,只听着媚娘继续道: “因为本宫知道,他之所以要让明和传于本宫而非其他人……便是因为知道本宫为了治郎甥舅不闹起大事来,必然会将这个消息暂时隐藏起来,只待日后想清楚了再向治郎婉言表明。如此一来,从本宫口中说的话,治郎便再不情愿,也会多少信一些,肯原谅元舅公一些。 但若从明和口中说出这番话…… 他是会加倍怨恨元舅公的,甚至会动了贬谪元舅公的念头也不定…… 无论元舅公的本意如何,他都会恨元舅公竟然意图让他心爱的女子受这等恶名之苦的。 而阿罗与沉书……” 媚娘看了德安一眼,好一会儿才道: “正是看中了明和事事处处都只肯为本宫与治郎所想的耿直性子,又知明和毕竟非瑞安,或者你……有那般高的眼光,能看出此事由谁来说的利害所在…… 所以才交与他的,德安,你说是不是?” 德安沉默,半晌才轻道: “德安愚昧,实在不明白。” 媚娘又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似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道: “罢了……你既然不明白,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罢了……只是有一桩事,你需得老老实实告诉本宫…… 今日午后,治郎是在宫中,哪儿都没去,对么?” 德安心中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主上今日的确什么地方都没去……娘娘这是何意?可有什么是德安最好不知道的事情么?若如此……” “没有。” 媚娘轻轻地打断了他,直视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 德安闭口。 好一会儿,媚娘才突又问道: “说起阿罗与沉书……也是时候了。你找个机会,提点一下他们二人罢!只怕元舅公也好,韩王殿下也罢…… 如果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刻意隐瞒一直低调着,不露半点儿形迹,不做任何事,倒也还好。若是他们开始动了起来的话…… 那么或早或晚,都会被看透的。 该收了。” 媚娘垂目,叹道: “别等到一朝被毁得灰飞烟灭,还不知所为何来……便是可惜了。” 德安心中再一紧,好一会儿,终究低头: “多谢娘娘美意!” 媚娘却不多言,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然后…… 她回到榻上,呆呆地看着今夜听闻李治不来,便非要赖过来与母后同睡的两个孩子,然后凄然一笑,也和衣倒下,搂着两个孩子,轻轻拍抚着,口中却喃喃道: “对不住了……我的两个宝贝儿……看来母后,注定要带上这恶名儿了……你们不要怪母后,好不好?” 稚子无言,只是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