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四
片刻之后,太极宫中长生殿。 明和看着媚娘一遍遍地抄着《国策》,抄得其专注致志,其淡定恬然,忍不住道: “娘娘,主上纵了清和来问,其实也是……” 媚娘转头看他一眼,他便闭了口再不多言。 好一会儿,又见清和抹着满头大汗奔入殿中,向着媚娘深行一礼,然后乃道: “娘娘,太子殿下问了那金……那被贬的金吾卫旗将何等出身竟敢如此大闹之后,便气呼呼地又罚了他抄大唐朝制礼规十遍,定其两旬日后上交…… 娘娘,这罚得是否太重了些?毕竟那人可是博陵崔氏宗子……” “明和……” 媚娘突然轻轻出声,打断了清和: “本宫记得,你最熟知的便是<左传>,可否还记得其中<昭公>七年中‘普天之下’一句出处?” 明和闻言,看了清和一脸懵懂之状,便微躬身,放亮了声音道: “出<诗经>中,<小雅>篇,<北山>一首。” 媚娘点头,退后一步,边欣赏面前书字,边含笑,头也不转道: “果然你记得清楚。” 清和眨眨眼,若有所思看向兄长,却见明和抛来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只得告退。 可他心中到底有所难解,于是便立在殿外阶上,呆呆好念了一遍儿方将媚娘与明和所说的那诗名儿几字,接着眼一亮,忍不住猛拍自己脑袋一下,结果手劲儿使大了,痛得捂着脑袋自骂: “好蠢材!脑袋可不是荷花缸么?全成摆设了!” 接着,大步而去。 是夜,中收省官舍之中,长孙无忌便服轻装,正与难得闲下来的李绩议论与新罗结盟盟约己方条款,便见李绩近卫李风匆匆奔入,径直二人面前,双脚一并“唰”地一声端正行了个礼后,将今日演武场中,凤台之下发生的事情择要说了一遍与二人听。 两老本倒也听着无谓,但闻得媚娘以中宫之名惩于那旗官,却被李弘所驳,借李治之口轻罚重贬的时候,不由齐齐扬眉“哦?”了一声。 李风一怔,住了口,便看着李绩。李绩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理会,只用继续。 于是李风一眨眼,便续道: “原本事至此也算了了,偏偏那厮竟好不知事,挨了军棍之后,竟还去哭求太子殿下念在他是博陵崔氏宗子,一门之中尽是忠杰的份上,莫除去他旗令之位。太子殿下闻言便极不悦,主上也是不得之色。 所以诸将见状正待斥他几句叫他断了念想呢,孰料他又作妖一味哀求,甚至还将自家崔氏一门说得功绩震天,氏族一门如何高华贵德,甚至还说如此惩戒他一介氏族名门宗子,直不若杀了他云云……” 长孙无忌闻言便冷笑一声,李绩也拿鼻子哼了一声笑道: “好一个氏族名门宗子!真是荒唐至极!且不提主上天子之威,百姓臣服;便是太子殿下年幼,那也是国储之尊!他算个什么东西,敢这般当着主上之面辱折太子殿下?! 看来老夫明日是要见一见那了不得的崔氏族长了,问一问他九房之中,是不是个个宗子都如此贵重,竟要天子国储向他崔氏礼议了!” 李风也道: “可不是什么呢!当场那四相神卫大统领罗英罗大将军的脸都黑了,几乎就要拔剑斩之。” 长孙无忌摇头道: “不妥,主上太子面前,他无论如何气愤,也不该无令而行。” “正是呢!罗大将军眼瞅着要动手了,结果却被太子殿下拦了,说既然他崔氏宗子入了四相神卫,眼下又是主上与殿下本人面前,那他此命不由那掌旗令自己决着,便是要死,那也得看主上肯不肯让他死。然后又道无论生死如何,此贼不知法制规礼着实有辱其崔氏一门大名,便原判仍罚,又加他抄大唐朝制礼规……呃……” 李风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一停,古怪地扫了一眼长孙无忌,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眼珠子直溜溜乱转了好一会儿才清了一声嗓子道: “呃……十遍。还要他两旬日之内便要抄完。” “抄十遍大唐朝制礼规?两旬日内抄完?奇怪……这话儿怎么听着有些儿耳熟?好像哪儿听过啊……” 李绩本以为李弘给的惩罚会是更进一步的除名剥籍甚至流放,可却没料到是抄什么规制,加之这样的口气与罚法,实在听着耳熟,忍不住便复述了一遍,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转头“呃”地一声看着同样愕然的长孙无忌,两老对视一眼,突地齐齐拍膝放声大笑,直笑得泪水直流。 笑了一会儿,李绩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意道: “罢罢……这太子殿下到底小孩儿心性,竟是将辅机你平素拿来罚他不听话的那一套全学齐活了,备着收拾这些人扬一扬威呢!且如此一来,日后你老兄要再罚他时,他便可借机省事偷懒了…… 唉!可见他平素有多怨恨你这元舅公动不动就罚抄十遍,限期上交的办法!” 长孙无忌自己想想也颇觉可笑: “老夫便觉奇怪……之前倒也罢了,可自从几个月前起,每次但有罚他抄书,总见他完成甚快,且除云第一张与间中杂夹的几张外,其他的字迹总觉不太对…… 还以为他年幼儿童心性,写了几张写急了,书法难免不用心…… 如今可知他这鬼主意了,真不知是学了谁?” “还会像谁?还能像谁?当年主上为太子时,先帝也是着令咱们二人为太子师,那年不也是因为疏于兵道之论,懋功便罚他抄写兵法三十六卷,结果主上转头便寻了个什么借口,罚了一个懋功手下同样书法王右军的文曹,抄了三十六卷兵法,接着自己抄了每卷中几章以作应付……真是父承子能!” 言及旧事,两老又是一阵可笑。 笑了一会儿,长孙无忌才道: “无论如何,太子殿下是真长进啦!只是不知主上……” “主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态。” 李风见问,急忙补上,然后又道: “但那被贬的掌旗令便很是不知死活,眼见事态都那般了,他竟又在主上与太子殿下起驾欲离之时,大哭大叫叩首不止,一个劲儿地求得复其名或请赐其一死…… 太子殿下毕竟年幼,心又软,眼见他身上已是伤痕处处,额头又叩得血淋淋地,自觉也是为难。他看着主上罢,主上又偏不与他直言,反而也只看着他怎么办。还好是清和机灵,看出太子殿下心怀慈仁有意纵之,便奔云问皇后娘娘此事可妥当。” 长孙无忌闻言便默默看向李绩,李绩点头,也看向李风: “那娘娘凤令如何?” “皇后娘娘却没有传什么着实的凤令,只是清和回来的时候,悄悄儿地跟太子殿下说了几句什么话儿,太子殿下听了,立时便一改犹豫之态,正了脸色,着人再罚那崔姓掌旗令二十军棍,说他得恩不谢,还妄图以死逼主,着实狂妄大不敬,又叫他加罚抄念一首什么什么诗,要抄念百遍才可复入皇城做一个素衣卫,还说若他敢以列入皇卫之身斗胆寻死,那其宗族之罪且不论,便是其宗族之名便当被太子殿下教令天下以斥之。 说来也怪,那掌旗令本来一直都是胆子大得破天的,可不知为何听了那诗名,却立时脸都又红又白的,也不敢再闹,乖乖认了罚。” “诗?什么诗?” 长孙无忌一怔,追问。 李风看了眼李绩,神气之间竟是恭肃敬畏至极,眼睛里似乎还留着发令时的李弘那小小的身影,停了一停,他才正色轻道: “太子殿下罚他的,是<诗经>小雅之中的<北风>一首。” 长孙无忌与李绩双目之中,突然一齐爆出灼灼亮光,同时紧握双拳! 好半晌,长孙无忌才长吐一口浊气,点头朗喝一声: “好!” 李绩也起身,似是心情万分激动竟至不能自持,左手握拳狠狠砸入右手掌心之中,直似个小孩子一般,一边大声叫好,一边在屋内大步流星地踱来踱去! 半晌,他突然定下身形,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目光灼灼道: “辅机啊!辅机啊!我大唐终于再得英主啊!” “那是明储!”长孙无忌兴奋得目光微湿,半晌念了几遍,忍不住笑骂道: “你可真是欢喜疯了!” 接着,突然一击拳,大声唤中书省张侍郎。 很快,张侍郎奔入行礼。长孙无忌正色道: “今有太子殿下深感内侍储卫如此近帝驾之便,竟也荒于教礼,乃赐教令,着罪官受罚<诗>经之篇,其德其悯,其恩其善,实为国之大幸也!吾辈当以太子殿下教令为范,为德! 着令,自明日起,中书、尚书、门下三省,齐发官檄,遍行大唐天下各道各州各县,每日晨起,当奉诵<诗经><风><雅><颂>三篇为善!” “是!” 张侍郎立时便退下。 一边儿李绩也转头唤李风: “传令下去,四边诸军将士,亦为我大唐子民,自然也当习大唐太子风德,自即日起,此<诗经>亦当以官印付梓,三军人人有份,处处得学!” 李风亮生生应了一句是,便匆匆奔出! …… 大唐显庆二年六月初。 如一夜风起般,整个大唐上下,突兴一股习《诗经》之潮。 一时间,洛阳长安两城之中为首,书肆人流如涌,半日尽空,接着,竟引得海内诸国书商尽印《诗经》,以问得知。 自此时起,大唐街头巷尾,海内诸国贵胄,尽以诵熟《诗经》为荣,谈论之间,三语不离风雅颂…… 只是却无一人知道,这股《诗经》之风,到底因何而起,又会给未来的大唐,乃至整个海内,带来何等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