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玄幻小说 - 我当风水先生的那些年在线阅读 - 第二百零九章 藏王宝藏之希望与失望

第二百零九章 藏王宝藏之希望与失望

却还是收了他送来的珠链。”

    苏思凝无比震惊,怔怔呆立,半晌无语。

    柳湘儿抬头看着她,“jiejie,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骂我水性杨花,贪恋钱财?”

    苏思凝望着她,轻轻问:“为什么,你以前不收他的珠链,昨天我告诉你,文俊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反而收了下来?”

    柳湘儿脸上流露出凄凉之色,“我昨天才决定……”

    “你还想骗我!”苏思凝忽地厉声道,“你是为了文俊、为了我,对不对?”

    柳湘儿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泣道:“jiejie,你一片诚心为我和文俊打算,可是,文俊如今越是功大官高,荣耀非凡,我一个克父克母克夫的商人之女就越是与他遥不能及。”

    “文俊不是这种人……”

    “他的确不是这种人,可是我给梅家惹来这么大的祸,二老根本不会原谅我,世人的非议也放不过我。我进了梅家的门,外人会说文俊迷惑于女色,二老也不会让我好过。我纵然不怕吃苦,但文俊却必不能坐视我吃苦,到那时,是叫他做狠心薄情之人,对我的遭遇不加理会,还是让他做不孝之子,忤逆爹娘?我害过他一次,不愿再害他第二次。再说,他现在刚立大功,前程远大,我却是他永远的污点,他曾经因为我而战场私逃,若还娶我进门,他的前途会受极大的影响。”

    “还有,jiejie,我到了梅家,你又如何自处?与我妻妾和谐,传为一时美谈?我们二女侍一夫吗?jiejie,你甘心吗?你情愿吗?”

    苏思凝静静地道:“我不甘心,我不情愿,但我自有我的归处。”

    “jiejie的归处是何地?回京城娘家去?我记得你并无父母。又或者是在这水月庵中剪了头发,一生侍佛?还是另立门户,独自过活?”柳湘儿摇了摇头,“jiejie,且不说在这个世道中,一个美丽的女子能不能独自存活于世,而不惹闲话是非。我只问你,你若一走了之,置梅家于何地,文俊于何地?”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竟说不出话来。

    “文俊为我而负你,世人皆知。你不记旧嫌,撑持梅家满门,亦是全城无人不知,如今你的贤德之名全城称颂。文俊一回来,就娶我进门,你却离家而去,天下人会怎么看梅家,怎么看文俊?就算你为文俊辩白,旁人也只以为你过于贤德,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护着丈夫。到那里,满城上下,谁不把文俊看作无耻狠心的小人,千夫所指,千目所视,可以杀人。更何况,朝中还有御史、监察百官,一个停妻再娶的折子,一个负义背德的罪名,就可以再次毁了梅家的一切啊。”

    苏思凝一时竟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听柳湘儿这番分析,她竟是去留两难,进退不得了。

    “我知道,我不能嫁给文俊,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觉得,他会喜欢你。这样的话,我反而为他高兴,只是,我若不能安顿好自己,文俊必是一生不能心安,我却也不愿让他因我为难,所以,我应当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只是,文俊在海关受难,我就算一生不能做梅家妇,也不能弃他不顾,应当为他守着。他既已重得荣耀,我也该为归处打算。赵官人为人很是实诚,又是个商人,来往的也同样是商贾,他身边的人不会看不起我。而且,他只是行商,将来能把我带去外地,这样话,外面的人不知道我的往事,也就不会对我指指点点让我难以做人。我离得远了,jiejie和文俊也少了顾忌,能自在很多。”

    苏思凝听得黯然落泪,“傻湘儿,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柳湘儿轻轻一笑,“jiejie,我也一直想问你,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两人相顾无言,说不出的相惜相怜,竟是只得相对落泪。

    世间女儿皆薄命,女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错的是男人,伤的是女人;负心的是男人,背负一切的却是女人。

    好一会儿,苏思凝才勉强抑制了悲伤,柔声劝道:“湘儿,你和文俊的事,还可以再商量,或许还有两全之道呢。你千万不要把终身大事当作儿戏,轻易答应那个人。”

    “我还没有答应他。”柳湘儿悲不能抑,“我真是个没用的女人,本来已打定主意了,却实在说不出‘答应’两个字。赵官人也是个好人,我不愿害他负他利用他。我若嫁他为妻,就不能再想别的男人,也不该再想别的男人,可是……”她痛哭道,“我舍不得啊!jiejie,我舍不得忘记和文俊的一切,我舍不得从此以后,不思他念他想着他。jiejie,我真是没有用,我舍不得啊……”

    *****

    即使是回到梅家以后,柳湘儿那无限痛楚的哭声依旧回荡在苏思凝的耳边:“jiejie,我舍不得啊……”

    苏思凝只觉那一种悲苦绝望,比死更加可怕,更加痛楚。那样舍不得,却还要忍痛割舍,为的,只是想要那男子过得更好,仅此而已。

    天下女儿何其痴,世间男子又有谁真的能懂女人的情义。

    梅文俊见她一回家就脸色苍白,忍不住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思凝轻声地问:“昨天,你是不是真的在湘儿那里看到了什么?”

    梅文俊淡然一笑,“我说过,无论看到什么,都只是我对不起她罢了。她是个弱女子,要在这世道中生存,有太多的为难、太多的无奈。是我自己变心背情,你理应责备我。”

    苏思凝凄凉一笑,他真的看到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关于柳湘儿和赵官人,他只要说出来,无论他对柳湘儿怎么样,她都不能指责他一个字,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不管被苏思凝如何责备辱骂,他也从来不说柳湘儿一个“不”字。

    他是真君子。可为什么,这样好的男人,却要伤尽女人的心,累尽女人的身?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自去。

    梅文俊在她身后道:“思凝,我喜欢你,说来或许可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最心**的女子是你。我曾对不起你、我曾伤你太深,但是,我以后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好好待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愿意喜欢我的。”

    苏思凝淡淡道:“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

    梅文俊全身剧震,喜形于色,“思凝。”

    苏思凝转过身,冷冷望着他,“在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打听过你的一切之后,我就一直悄悄喜欢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但是,我救湘儿、我帮爹娘、我为你报仇,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梅文俊,我喜欢你,却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喜欢你,愿意成全你,却绝不会由着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苏思凝不是任人拾之弃之的女子,当日你既负我,为何今朝又来招惹我?!”

    梅文俊本来狂喜的神色,在猎猎寒风中,一点一点冷凝下来,苏思凝已转头拂袖而去。

    梅文俊**良久,才慢慢追去,轻轻推开苏思凝的房门,却没有走进去。

    “思凝,我负你良多,你无论怎么对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以往你要撑持梅家,护佑湘儿,并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想以贤德的举动,挽回丈夫的心,而是你的风骨cao守,使你绝不会弃梅家而去。如今我回来了,无论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是,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尽我的力量照顾你。我会慢慢用行动来告诉你,我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任意忘情负情玩弄女子的人,也不是仅仅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当作我心中至**的女子。”

    他的语气诚恳至极,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诚,苏思凝听了不知是悲是喜。他明知她若离去,自己会受到多大的压力和指责,却什么也不说,不肯用夫妻名分来束缚她、压迫她,也不愿借二老的面子来为难她。

    她苦涩地笑笑,轻声道:“我不会离开的。在爹娘面前,也不会与你反目;在人前,总不至于让你失了颜面便是。”

    梅文俊心中一阵凄然,她纵然不肯原谅他,却始终不愿为难他。纵然是要把年华虚掷,一世孤寂,她也情愿留下来,顶着一个梅家少夫人的虚名,让他不至被人责骂。

    思凝、思凝,你何以至此?!

    *****

    这二人一番情肠,百转心思,家里人却都不知道,看他们在人前和和气气,梅文俊又不提柳湘儿的事,无不欣然。到了晚上,更是人人都笑看着这一对少年夫妻,一同回房。

    梅文俊轻声道:“等外头人散了,我就出去。”

    苏思凝不看他,回身自床后搬出一床铺盖,狠力向梅文俊砸过去。

    梅文俊一呆,双手接住,一时怔怔不能言。

    苏思凝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解开床帐,自去休息。

    梅文俊愣了半天,才傻傻地铺好被子,吹熄灯烛,躺下来,却不睡,只是抱着被子傻笑。

    思凝思凝,你怨我至此,却仍然将我的冷暖放在心上。

    苏思凝躺在床上,又何尝睡得着。梅文俊,若是别的弃妇得知丈夫回心转意,必不似我这般不知好歹吧?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世人眼中的贤妇。我虽是弱女子,也还有我的尊严在,你既曾弃我如草芥,如今想要拾回来,我却已不甘愿了。梅文俊,一切都太迟了!

    这一夜,他们一个抱着被子,独坐到天明;一个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他知道她没睡,她知道他未眠,这一夜,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却谁也没有呼唤过对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梅文俊和苏思凝在人前是相敬如宾的夫妇,人后却是冷淡疏离的。

    梅文俊并没有天天缠着苏思凝剖心表白,他对她的关心,一直都在悄悄地进行。

    苏思凝简简单单的房间,开始有了改变。梨花的大理石台面,代替了简单的木桌,配上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旁设精致的几案,放上斗大的汝窑花瓷,凝香每天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插得满满。

    中堂挂上米襄阳的烟雨图,紫檀架上摆满各式书册;右边洋漆架上,白玉棋盘七弦琴,也一一出现在房间里。

    这一番置办,真是花钱如流水,梅氏二老喜得合不拢嘴,还唯恐钱用得少了。

    苏思凝暗中气恼,偏偏房间布置雅致大方得正合她心性喜好,竟也不忍毁弃;置于房中的鲜花、瑶琴、棋盘,也大多是她最喜欢的种类,就算暗自恼怒,也无法不去把玩.

    在案头渐渐堆高的书册,大多是她当年曾遍寻不获,暗自惆怅的书册,让她纵然非常想拿起书对着梅文俊那张笑脸砸过去,都实在舍不得。

    她曾经为救柳湘儿而卖出去又没有赎买回来的首饰,一件一件,悄悄出现在她的妆台上。

    每天饭桌上,她所喜**的菜色无声无息地在增多。

    梅家重荣,来往应酬之事比往日更多,家业也远比过去要繁重许多。每每她深夜翻查账目,考虑家事之际,他就会坚定地按住账册,熄了灯火,“天晚了,你该睡了。”

    纵然苏思凝发怒,他也只是任她指责,却绝不改变强迫她休息的主意。

    本来男子不屑管内宅之事,但梅文俊却开始过问家事,悄无声息地把苏思凝身上的担子接了过去。

    苏思凝忙碌惯了,忽地无事一身轻,反而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又见梅文俊的每一个安排,无不猜中自己的喜好,暗中惊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怎么布置房间,想要看什么书?”

    梅文俊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用油布包得非常整齐细心,又可以防水、防潮,可见保管之人,对于这保管之物,是如何上心。

    梅文俊一层层地打开,然后,苏思凝看到了里面,叠在一起的信。

    “是家书芽”

    “对,你写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一直小心保管,贴身收藏。”

    苏思凝信手拿起一封信,抽出信纸,这才惊觉信纸的折痕很松却也很整齐,可想而知,这封信必被无数次展读,然后无数次小心地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回。

    “你的每一封信,我都读过无数遍,熟悉得全部可以背诵出来。”

    苏思凝默然无语。

    梅文俊把数封信全拿出来,露出下面的书册。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脸露惊骇之色,当初离家之际,急于成行,到了京城,才发现她从小写到大的随记不见了,心中颇为懊恼,又不能回家来找。后来梅家事变,家业被抄,更不可能寻到,没想到,这书册,居然到了梅文俊手中。

    梅文俊轻轻道:“思凝,你可知,没有一个男子在看过这些之后,还可以不为你所动。”

    苏思凝无言,默默地拿起书册,信手翻到写字的最后一页,惊见上面暗红点点,“这是什么?”

    梅文俊淡淡一笑,“抱歉,我看这个的时候,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弄脏了你的书册。”

    他的语气这样淡,苏思凝却如遭重击,全身一颤,手中书册倏然坠地。

    苏思凝怔怔地望了梅文俊半晌,方才弯下腰,捡起书册,无声地从他身边走过。直走出很远、很远,仰首向天,才惊觉,已然欲哭无泪。

    梅文俊见她神色若悲若喜,若伤若痛,心中也是一阵苦涩,本能地想要追过去,却听得一连串的叫声响起:“少爷、少爷。”

    梅良一边叫一边跑过来,“少爷,太守大人来了,还恭敬地陪着好几位大人,看样子官不小。”

    梅文俊略一皱眉,转身往前厅而去。

    苏思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如今梅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她是女子,不便再去堂前见客,心中又暗自忧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免在后堂徘徊不定。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见梅文俊面带微笑而来,心下稍定,“有什么事吗?”

    “有旨意,令我出使扶余国,贺新君登基。”

    苏思凝一怔,“你是武将,怎么会选你做使臣?”

    “因为我的妻子和那位新册封的扶余皇后,有姐妹之谊。”

    苏思凝脱口道:“凤仪!”

    梅文俊微笑点头,“思凝,使臣前往他国,例不带亲眷,但你与扶余皇后情谊不同,所以,皇上特旨降恩,准你同行。”

    刹那之间,苏思凝泪盈于睫,无数往事尽上心头,身子一阵摇晃,大惊大喜之际,几乎站立不稳。

    梅文俊上前一步,把她轻轻扶住,动作温柔得仿佛她是水做的,轻轻一触,便消散了。

    苏思凝却忘了推开他,顺势倒在他怀中,让泪湿了他的衣襟,“我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了。”

    梅文俊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用他的体温暖着她的身体,用他的胸膛,给她永远的依靠。

    *****

    使团出海的准备有条不紊地渐渐完成,苏思凝和凝香的行装也早已打点妥当。

    但梅文俊却觉得心神不宁,这一去,竟不知何时方归。出海之前,他终于去见了那个他早该一见,却在无比复杂的心绪下,一直回避不见的女子——

    柳湘儿。

    见到他来的时候,柳湘儿并没有太吃惊,她微笑着站起来,微笑着道:“我听说了出使的事,也猜着这几天,你该来了。”

    她是那样的沉静和温柔,曾经的灾难,让这个柔弱天真,永远依附着心中男子而生存的女子,在很短的时间里,成长了起来。

    梅文俊凝视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湘儿,对不起,我变心了,不过,幸好,你似乎也不喜欢我了。”多可笑!

    “湘儿,我们都错了,当年,我是仗着义气救你助你,若不是爹娘一力反对,若不是忽然压下的苏家亲事,激得我拼命反抗,非要和你双宿双栖不可,或许,我们可以早发现,我们根本弄错了自己的心。湘儿,也许你也是情急之间,身边只得我一个,受我之恩,理所当然以身相许,但从来没有细想过,是否要真的与我一生一世吧?”无论这些分析是否理性、是否合理,此时说来,也只剩下荒谬残忍和无情了。

    “湘儿,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却和别的男人勾搭,喜欢你真是我瞎了眼,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或许这话才是最适合普通男人说的,最能对所有人交代得过去的理由吧。但变心的明明是自己,又何苦再追究他人的错误。

    一时间,他竟只能沉默。

    柳湘儿微微一笑,“你来了也好,原本我还想着,你要再不来,我就要托人去送喜帖给你了。”

    梅文俊神色微微一动,“喜帖?”

    “是,一个姓赵的行商,一直在向我求亲。我想了很久,终于答应了。”她回答得这样淡漠,这样平常,却又这样坦然。

    梅文俊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他待你,好不好?”

    “很好,他是个好人。而且,家乡不在这里,将来我离开了这里,离开那么多流言,那么多指指点点,才可以重新再来。”

    梅文俊垂下眼眸,良久才道:“是我太没用,始终无法保护你,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能力让你不被别人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

    柳湘儿只是微微一笑,“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多得我今生都还不完,以后,还是多为jiejie想一想吧。”

    梅文俊苦涩地笑笑,终究忍不住,“湘儿,从头到尾,是我负心……”

    柳湘儿忽地大声打断他的话:“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了,我已经答应了赵官人的亲事,这里不便再留男客。”

    梅文俊迟疑了一下,终究不再停留,既已决心亏负这个女子到底,再多的迟疑、再多的温柔、再多的歉意,都是虚伪。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柳湘儿一眼,“湘儿,是我负了你。”他不再等柳湘儿的回答,转身而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我心不负卿?既然不可能给柳湘儿全部的情**,最真的心意,倒不如放开手,承担下恶名,让她另寻一个崭新的人生。

    他也可以留住柳湘儿,继续照料她、**护她,可是,一个女子需要的照料,从来不是好吃好穿好睡就足够的。若不能给予真心,这样的照顾,倒更似残忍的迫害了。

    当年的他与她,都太年少了,年少得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才是刻骨铭心的**情,等到明白时,都已经太迟了。

    梅文俊仰天叹息,湘儿、湘儿,此生负汝。他真心期盼柳湘儿未来的岁月可以幸福安然,否则,无论是他,还是苏思凝,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柳湘儿含泪望着梅文俊远去的身影。或许他始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全心全意喜欢过她,可是她却很清楚、很明白,这之间,没有误会,没有错觉。她喜欢他,喜欢到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忍痛嫁给另一个男子。

    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孩在头顶的树上对她大叫。她吓得大哭起来,男孩被她的哭声吓得从树上跌下来,在她身边,又蹿又跳,手忙脚乱,翻跟斗、做鬼脸,只为了让她不要哭。

    她永远记得,自己悄悄把爹爹从外地带来的好玩的好吃的,收集起来,一样也舍不得玩、舍不得吃,晚上偷偷从小小狗洞中,塞给那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子。

    她永远无法忘怀,在她父母双亡、天绝地灭之际,那如天神般降临到身边的少年,用铁一般的臂膀护佑她,大声说:“湘儿,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无依无靠。”

    有太多太多的一切,她都无法忘却,所以,她要在这一刻,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把他最后的身影,牢牢记住,把她生命中最宝贵的记忆,放在心底最深处,加上重重铁锁,从此再不允许自己去思念、去怀想。

    从今以后,她要专心致志做赵家妇,一心一意,对她的丈夫忠诚、体贴,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去思念他。

    *****

    没有亲眼见过海的人,永远不能想象大海的雄壮广阔,没有亲身出过海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大海的强大莫测。

    出海不过两天,苏思凝就被晕船折腾得又晕又吐,昏昏沉沉,海上的景致来不及看多少,人就一直躺着起不了身。

    而凝香也是倒下去起不来,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小姐了。

    梅文俊衣不解带地守在苏思凝身边。苏思凝不止一次昏昏沉沉,吐得他满身都是,但他从来只是平静地换过衣衫。继续在旁边给她喂水、捶背,递些酸甜解晕的小吃食。

    过了几日,苏思凝渐渐适应了海上风浪,只是不能起身,看到梅文俊满是血丝的眼,心中歉然,催他去休息。

    梅文俊只是微笑,“在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事,这算得什么,你这样大惊小怪。”

    苏思凝轻轻皱眉,“打仗这样吃苦吗?”

    “也不算什么苦,不过,也有些惊险的故事。”梅文俊见苏思凝不能起身,只能闷在舱里,想必心中郁闷,便正好给她讲故事解闷。

    于是,他开始讲述大海上的惊涛骇浪,敌我交战的风云百变。那些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那些激扬飞荡,百死不退的勇气,那些激荡起人胸中热血的男儿故事。

    苏思凝静静地倾听,情不自禁被故事所吸引,每每听到惊险之处,都会发出小小的惊叫声,有些心慌地想要抓紧什么,却没有注意,这一刻,握紧的,是他的手。

    她注意到,他的故事中,总是把他自己淡淡带过。再惨烈的战役,讲到他自己时总是轻飘飘,很随意的一两句话。她情不自禁凝眸看他,那么多场战斗,他的身上,是否已伤痕累累?每逢天阴,大雨倾盆,可会感受那椎心的疼痛?

    她与他从来不曾过过夫妻生活,她不知他身上伤处有多少,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长长流连。

    梅文俊被她看得一阵不安,“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不对?”

    苏思凝笑一笑,不敢问他身上有多少伤口,如今可还疼痛,只是不自禁地轻轻握着他的手,然后,她开始了述说。

    不知为什么想述说,不知为什么而述说,只是一开始说,便再也停不住。

    她开始对他讲起她的往事。

    记得当时年纪小,在苏家的大花园中,jiejiemeimei扑蝶赏花,书房里读书识字,偶逢个美景良辰,众家姐妹也**在一起,吟诗结社,互比才情。

    那个时候,她们还不懂分高下,看冷暖,不懂世情,不懂人性。

    渐渐长大,渐渐知道她是无父无母无所依恃的孤儿,虽说是小姐,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别的小姐犯了错,最终只会罚到她身上来。其他各房的姐妹们,互比奢华,各争宠**,再加上兄弟姨娘们,个个斗得乌眼鸡似的,昏天黑地。

    家里唯一与她情义相厚的,只有堂姐苏凤仪。她们都**看书,一个**看诗词歌赋,一个喜读古今史册。一个喜欢看清风白云、星月长空,一个却喜欢笑吟吟看全家上下,整日里斗来斗去,精彩纷呈。

    她们一个叹另一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否则出将入相寻常事;一个笑另一个,总是不记仇怨只记恩,被人欺负轻视从不以为意,可惜是个女流,否则又是个永留史册的大圣人了。

    最快乐的日子总是如水流逝,一道和亲的旨意,换来永世的分离。从此身边再无知己,再无人同赏落花、共看晚霞,再无人斗诗比才、琴箫争韵,直到……

    直到订下婚事,让她将少女的一腔情思,系在了一个从不曾相见的男子身上。

    她述说,而他倾听。

    她从不知道,把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切,在这样安静的舱房里,对着另一个人倾吐会是如此快乐的事情。他从不知道,就这样安静地倾听,另一个人吐露心中最珍贵的回忆,会是如此幸福的事。

    就这样,不知时光流逝,不知日升月落,几乎不知道扶余国已至。

    *****

    金殿上的姐妹相会,说不出的动魄心惊。两个女子抱头痛哭之际,两个男人,都有一种椎心之痛。

    在此之后到后宫中的叙旧谈天聊私话,更是只属于女人的天地,别说梅文俊不得越雷池一步,便是那高居万人之上的扶余国主,也一样被关在房门之外。

    以后数日,苏思凝一直被留在宫中,与扶余皇后朝夕相伴,梅文俊这个正使反而被冷落在旁,开始还能耐得住,后来简直急得坐立不安,一日求见十余次。每每都被宫中执事板着脸挡在外头,寸步不得进。每天晚上,望着高高的宫墙,若不是顾忌着不愿坏了两国和气,简直就想私入皇宫了。

    这样的相聚,再是难舍难分,终究还是短暂的。扶余皇后留了又留,始终不可能把中土的使臣、团长留在扶余国,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使团离去的那一日,扶余皇后执手相送,把苏思凝留在身旁,梅文俊这个做丈夫的,只能两眼冒火地被一大堆礼法规矩隔得老远、老远。

    苏凤仪遥遥见梅文俊焦急的模样不觉好笑,“这几天,我故意把你们分隔,倒真把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苏思凝不答话,也不转头去看梅文俊。

    苏凤仪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昨天召见了他,对他说,要留你下来,和我做伴。”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

    “他急得就差没冲上来和我拼命了。我把他骂了一通,说他待你不好,留你下来,倒还罢了,若是不留,我就写份本章,奏给父皇,说使臣对我无礼,国主必定大为恼怒,两国邦交只怕有碍。”

    苏思凝恼道:“你怎么这样坏心眼,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好端端的,拿这种事来吓人。”

    苏凤仪一笑,“我给你出气,你倒不高兴了。”

    苏思凝恼了,瞪她一眼,也不说话。

    苏凤仪笑道:“他倒是硬气,情愿回去蒙冤被斩,也不肯把你留下来,可见待你还是真心的。”

    苏思凝冷笑一声,“是吗?”

    苏凤仪轻轻一叹,“小时候,别人无论怎样薄待你,你都不放在心上的。”

    苏思凝淡淡地道:“那些人,不是我的丈夫,那些人,不是梅文俊。”

    苏凤仪柔声劝道:“少时,我们见家人争来斗去,倍觉好笑,我们无欲无求,反能超身事外。人有的时候,不能求得太多,否则只能自招烦恼。”

    苏思凝明眸如水,凝望着她,“你只会劝我,为什么自己却一直自招烦恼,不得开怀?你求的,是不是也太多呢?”

    苏凤仪为之语塞,默然良久,终是一叹,“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你我都各自珍重吧。”

    苏思凝也被招起离愁,轻轻叹息,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一次回去,二叔二婶那里,你有什么交代吗?可要我派人多加照顾?”

    “用不着了。”

    “什么?”

    苏凤仪笑道:“当年苏家获罪,因为我曾封公主,所以爹娘被从轻发落,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后,我那位从没见过面的父皇大人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相信很快爹就会被赦回来,封一个没有实权的清闲爵位,享受富贵。你放心就是,有空啊,还是……”她的目光遥遥一扫远处,急得就差没抓耳挠腮的梅文俊,窃笑一声,“多想想你自己吧。”

    苏思凝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啐她一口,再不搭理。

    *****

    扶余皇后没有在宫门止步,而是直送汉使至码头。扶余国主,对此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对于妻子种种违法背礼,不符国母风范的行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总是用一种异样怜惜和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她,任她作为,绝不干涉。

    纵然一直相携走到最后,登船的那一刻,两人终究还是泪洒衣襟。

    苏思凝一直站在船头,大船遥遥往天之尽头行去,她却只是凭栏遥望那注定永世分离的手足骨rou。

    直到那人影,遥远得再难分辨,她的眼泪,才无声地坠入碧海。

    有一个温暖的臂膀在身后把她圈住,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想哭,就哭吧。”

    于是,她放声痛哭,依偎在他的怀中,哭出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委屈。

    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样期盼着有一个肩膀,能让她在想要痛哭时有所依傍;原来她这样渴望有一个胸膛,能让她在悲伤无力时,支持着她继续去走未来的无尽岁月。

    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手臂这样有力,他的胸膛这样温暖。

    文俊、文俊……

    10

    使团入京,面圣交旨之后,梅文俊和苏思凝重又回到了家乡。自然是满城官商士绅都隆而重之地欢迎,梅家又是连开欢宴,来往宾客如云。只是有一位故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水月庵中,再也没有柳湘儿的踪迹,只留下了一封她临行前拜托转交的信件。

    她已经成亲,跟着她的夫婿离去。不知归于何方,不知去往何处。留下的,只有真诚的祝愿。

    看过书信,梅文俊和苏思凝都是长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苏思凝才道:“湘儿在水月庵中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把附近没钱读书的穷孩子聚起来,教他们识字,如今湘儿走了,我想代替她教导这些孩子。”

    梅文俊眼神微微一动。要教导穷孩子,办个义塾便是,又何须梅家的少夫人亲自抛头露面呢?她要的,无非是避开他,不用和他在家中日日相对罢了。

    他笑一笑,点头,“这是好事,你想做就做。”

    苏思凝料不到他这样好说话,不觉一呆,方道:“爹娘向来疼**我,未必会拦我。但是,梅家到底也是有头有脸,我若是日日出来教一群孩子,其中有男又有女,只怕会有些非议。”

    “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就好,那些闲话不用理会,有人要敢对你恶意诽谤,我自有办法来对付。”梅文俊微微扬眉,刹那间,竟似有剑气升腾。

    苏思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这男子,就这样宠纵着她,由着她做不合礼法的事,由着她用她的方式,将他推远。而他,只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力量,给她庇护,为她撑起一片可以带来自由的天空吗?

    *****

    苏思凝在水月庵外,圈了一块地方,建起几方屋舍,真的开始教导当地的孩子读书识字。看那些童稚的脸孔,明亮的眼睛,听着朗朗读书声,什么忧烦愁虑,都随风而去。

    数日之后,在她书舍对面,开始有人兴工弄木,用大青砖铺出一大片平整的地方,又开始放上沙袋,石担,木刀木剑。

    苏思凝怔然出房,不知出了什么事。

    却见梅文俊正在监工,见她出来,笑吟吟地回首招呼。

    苏思凝愣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觉得孩子们学文识字明理是好事,但也该强身健体,学习武功才好。你既然在这里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好了。”

    苏思凝张口结舌,“你、你、你是将军,你还有军务,你怎能这样不务正业,你……”

    梅文俊微笑着道:“海疆几股大的匪患都平定了,海上诸国也都向中原称臣,数年之内不会有大海战。与其在军中白拿朝廷俸禄,不如在这里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多帮些人。这些孩子,将来未必不能出几个能为国为民出力的英杰之士呢。”

    苏思凝怔怔望着他,她想骂他疯狂胡闹,想骂他胡作非为,想一巴掌打醒这个随便把前程官爵轻掷的男子;但最终却只是转过头,逃一般地回到她自己的书舍。

    于是,城郊的这一小片地方,渐渐有了无数孩子聚集。

    每天朗朗的读书声,和练武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很自然地分做两班,轮流在两处上课。

    她在房中,教导大家执笔写字;他在场上,指点孩子们拳脚步法。她从来不出来与他说话,他也从不去打扰她。

    只是有的时候,在孩子们低头写字时,她会轻轻放下手中书册,从窗外去看,那男子带着一群小孩子一招一式练习的样子。然后,在他感应到目光,转头望来时,立刻低头看书,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有的时候,他会在孩子们自由练习时,静静从窗口凝视她教孩子们读书时温柔文静的容颜。然后,在她警觉望来时,更加深情地凝视她,直到她脸上发红,手足无措地转过目光。

    时光就这样,像水一样流过。

    *****

    “怎么回事?”苏思凝张口结舌,她出门教书,才一个白天,怎么傍晚回来,家就变了样?

    梅府门前,宴席摆得整条街都塞满了,所有的行人,随时可以入席吃喝。隔得老远,就听得喧天的锣鼓,震耳欲聋。高高搭起的戏台,居然有七八个,四面八方都有人潮向梅府汇集过来。

    苏思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思凝,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苏思凝惊讶回首,梅文俊正微笑凝望她。

    她愕然道:“你疯了,这样炫耀,这般奢华,你……”

    梅文俊轻轻道:“我知道,你想在生日的时候有知己陪伴,我却是个逞勇匹夫,不敢称是你的知音人。我也不懂太多文雅之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俗事。我只是想,让你的生辰热闹一些,我只是想要告诉所有人,今天,是我夫人的生辰,就算被人笑做浅薄,也算不得什么!”

    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苏思凝肩上,那样有力的眼神,直刺入人心深处,“思凝,我就是这样发疯,我就是想要为你这样炫耀胡闹一回;思凝,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世俗的、热闹的、浅薄的生辰;思凝,我……”他忽然间说不下去,只觉满心都是酸楚。

    很久很久以前的同一天,苏家的某位少爷为自己宠**的小妾贺生辰,请来了三家戏班子,摆开了无数宴席,却没有人记得,苏家有一位小姐,也正值芳辰。她只能在桃花树下,以茶当酒,自敬自贺。

    这样的风雅,这样的情趣,却让他想来心酸。他要为她大肆庆贺,他要闹得满城皆知,他要做这个肤浅世俗的匹夫。他想要在她生日的这一天,家中的热闹喧哗,绝不停息。

    苏思凝慢慢转头,看向那高高的戏台,听到那无数的笑语欢呼,然后,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喜诗**词,吟风弄月的小女孩,笑吟吟地在桃花树下,自己为自己庆生,听着遥遥的戏文曲乐,心中可曾有过期盼,能有一个人,为她铺排出这样盛大的华宴?那个自命无欲无求,明明也不是很喜欢听戏文、很乐意与宾客应酬的小女孩,却也在心底深处,有着这样浅薄而虚荣的愿望。

    “先生、先生。”清脆的声音响成一片,惊醒了苏思凝的回思。

    曾日夕教导的孩子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何时围过来。把苏思凝围在当中。

    “先生,我娘一个月没让家里吃老母鸡下的蛋,让我攒了来,给先生贺生辰。”

    “先生,我爹让我把家里的鸡抱来了。”

    “先生,这是我娘三个晚上没睡,给先生绣的鞋。”

    “先生,我们每个人都写了字帖给先生贺寿,先生要看吗?”

    孩子们献宝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苏思凝蹲下来,抚摩孩子们的头,微笑,然后,落泪。

    “先生,你怎么哭了?”孩子们惊慌起来。

    苏思凝忙笑道:“是沙尘迷了先生的眼了。”

    “少夫人在那里!”忙于听戏文,享受宴席的贺客中,终于有人看到了远远而立的苏思凝。

    随着这一声叫,一大群人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恭喜恭喜……”

    “少夫人……”

    苏思凝看得脸如土色,就差没拔腿逃命。

    忽听得一连串呼唤:“思凝……”

    随着唤声,几个梅府的家人,分开人流,护着一对老年夫妇向她奔来。

    苏思凝全身一震,迎上去,“二叔、二婶。”

    苏夫人握住她的手,“孩子,我们日赶夜赶,可总算赶到了。”

    苏侯爷也微笑凝望着这个自己很少关注的侄女,眼中都是真切的关心。

    苏思凝惊道:“二叔、二婶,京城路远,怎么劳动你们二老过来了?”

    “自从皇上天恩,赦放你二叔,加封清远侯,又不给实缺,咱们夫妻在家里,日日夜夜清闲无比。听到梅文俊派人来传讯,请我们来参加你的生辰宴,可把我们欢喜坏了,总算能活动这一身筋骨了。”苏夫人笑吟吟地说完,又东张西望,“文俊呢?怎么没过来?”

    梅文俊连忙近前行礼。苏夫人笑吟吟地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满意表情。

    “老爷,您这一辈子糊涂事干了不少,可给咱们思凝挑的这位夫君,却是挑得太好了。”

    苏老爷拈须微笑,这番落难沉浮,看多人情变幻、世态炎凉,才知这世间,什么最珍贵最难求。所以这位曾赫赫一时的权臣,此刻也是心满意足,看着眼前一对佳儿女。

    两位长辈的眼神,看得苏思凝满身冒冷汗,心中局促不安。

    倒是梅文俊笑道:“快入席吧,爹娘在里头等急了。”

    一句话解了围,几人一起入内。

    *****

    家中自然又是宴席不绝,曲乐不断。四位老人,亲家来,亲家去,一片和乐,个个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梅文俊和苏思凝。

    苏思凝暗自汗如雨下,一场欢宴下来,累得人都要软了。

    梅文俊把几位长辈送去安息,又去送一众贺客,等回到房间时,看到苏思凝几乎累瘫在床上,不觉有些心疼,“是我思虑得不够周到,本是想让你欢喜,反倒累你如此。”

    苏思凝没有回答。

    梅文俊对她的沉默也习以为常,微微叹了口气。外头酒宴散尽,还有偌大残局要收拾,他转身便要出房,身后却传来那低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谢谢。”

    梅文俊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地间最美好的声音就此入耳。

    “我今天很快活,真的。”

    梅文俊微笑,大步出门,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一整晚,梅府的家人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少爷不管在干什么,都旁若无人地微笑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独属于他的欢喜世界中。

    苏思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身体这样疲累,精神这样紧张,可是,她快乐。

    她终究是个俗人,与其在这个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饮,她情愿就这样忙得脚不停转,听着四处笑语,低着头乖乖让长辈们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她是个世俗女子,所以,才会这般欢喜落泪。

    她闭上眼,一颗心却久久静不下来。她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梅文俊敛尽锋芒、弃尽荣耀,陪着她一起教导一群穷苦的孩子是多么难得。

    她知道她与他夜夜不共枕,房中总多一副铺盖,时间一长,不可能瞒得住。但是婆婆不来找她谈心,公公也不找机会当自己的面骂梅文俊,家里没有一点闲言闲语,这背后,梅文俊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他在用他的方法,把理应由她承受的压力,一肩担去。

    她知道与梅文俊往来的,不少都是少年公子,军中将领,大多家资充裕,行事妄为,多少回来邀梅文俊同往烟花之地,或共看烟霞美人,他从来都是淡淡拒绝。就算被嘲做怕老婆,也不以为意。渐渐外间有了梅家少爷惧内的流言,他不但不放在心上,甚至不让人在她面前透一点口风让她知道。

    他总是这样无声地在背后为她做一切,却从不告诉她。梅文俊,为什么,你就连进逼都可以这样温柔?温柔得让我的抵挡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夜深至几更,房门才被小心地推开。梅文俊轻手轻脚地进来,尽量悄无声息地躺下休息。

    一直沉在思绪中的苏思凝睁眼在黑暗中努力张望,隐约见那男子高大的身影,在她的床前慢慢躺下。

    然后,她莫名地微微一笑。闭上眼,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在那男子的呼吸声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而眠。

    *****

    三年后,清晨,梅府内院。

    “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稳婆一迭声地叫着。

    刚刚做爹的男子,大叫一声:“我当爹了、我当爹了!”疯了一般在房外跑来跑去。

    梅文俊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地瞪着梅良,“行了、行了,知道你当爹了,不用昭告全城了。”

    梅良居然高兴得连主子的话也没听见,继续大喊大叫:“我当爹了,我有儿子了!”

    梅文俊很郁闷地朝天翻个白眼,叹了口气,目光复又温柔地望向产房。

    产房里,苏思凝守着产后虚弱的凝香,把雪白粉嫩的孩子抱给她看,“看,你的儿子多可**。”

    凝香也抑不住笑容,伸手逗弄孩子,嘴里却道:“小姐,我的孩子都出世了,你还是不打算……”

    苏思凝把眉头一皱,“大喜的日子,你倒有心情来教训我。”

    凝香轻轻道:“小姐,不管姑爷以前有多少不是,这三年来,他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再说,就算你不饶姑爷,也该想想梅家的后代香火啊!你可知道,已经有人在劝姑爷纳妾了?”

    苏思凝冷笑,挑挑眉,“那倒好。”

    凝香微笑,不去计较这语气中的郁闷尖酸和多年前的温柔大度有多少不同,只是柔声道:“不过,姑爷听人劝他纳妾,当场就翻脸赶人,还吩咐了下人,以后那人再来,就说他不在,绝不许往家里来。”

    苏思凝笑道:“你啊,倒知道得清楚!”

    “当时跟着姑爷的是梅良,我怎么能不清楚?姑爷当场就说,你待他那样好,他却曾负你伤你,如今还要提纳妾,那简直就不是人了。”

    苏思凝“哼”了一声,“他若真纳了妾,我倒也轻快了。”

    凝香偷眼瞧她,却实在看不出这位小姐心中所想。想了想,正欲再劝,门外忽传来梅文俊的呼唤。

    “思凝、思凝,你快来看,门房刚送来的,湘儿的亲笔信。”

    苏思凝立即站起,忙把孩子交给凝香,自己快步出门。

    梅文俊欢天喜地迎上来,把一封已经展读过的信,交到她的手上。苏思凝在看信的时候,他已经在旁一口气把信中内容说了个尽。

    “他们夫妻这几年走遍天下,到处行商。赚钱之余,也算看遍了大好河山,见识过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胸襟开阔许多。她说她有孕了,你的学问大,她的孩子出世后,盼你能给取个名字。”

    苏思凝一边看信一边连连点头,眼中终有盈盈喜色,“这封信,笔迹顺逸流畅,可见下笔的人,写信时绝无涩滞犹豫,书信中的内容,想必不是强颜欢笑。”

    梅文俊也觉长久以来,一直深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粉碎,“她还说,要来看看我们。”

    “是。”苏思凝喜气洋洋道,“她能主动来见我们,可见心中坦然无私,已无挂碍了。”

    两人相视而笑,竟是说不出的心意相通,说不出的欢喜快活。

    过了好一会儿,苏思凝忽然发觉四周一片寂静,怔然回顾,才发现,为了庆贺梅良当爹而聚过来的下人们,全都静了下来,望着自己。脸上倏然一红,抽身便走。

    梅文俊笑了笑,跟了过去。

    下人们窃笑着,彼此微笑示意。看来,用不了多久,又有另一个男人有机会当爹了吧。

    *****

    “思凝、思凝、思凝。”梅文俊一反平日的温和包容,紧追不舍。

    苏思凝却是一径飞跑,绝不停步,冲回房中,反手就要关门。

    梅文俊及时把门抵住,一闪入内。

    苏思凝头也不回,坐到桌前,看窗、看案、看墙,就是不看他,却无法不听他的声音。

    “思凝,一直以来,我都有很多愿望,但是,湘儿一日不能快乐安然,我心一日不释。我也觉得,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些愿望。”

    苏思凝不说话,固执地不肯回头。

    “思凝,我想要穿你做的衣裳,你绣的鞋;我想要吃你亲手做出来的菜肴;我想要,在我舞剑的时候,你能把我画在纸上;我想要,在我想学一番吟风弄月时,你能在旁边笑着指点我、陪伴我;我想……”

    苏思凝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怎么有人的声音,可以如此温柔?像轻风拂过面颊,像春风吹过心田,让人发不出一丝拒绝的声音。

    “思凝,我想要……像梅良一样,做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想要,有一个和你共同的骨rou!”

    苏思凝咬着牙,半晌才道:“你可以纳妾。”

    “你知道我不会。”

    “时日长了,你膝下无儿,爹娘也不能答应。”

    “前日你出门给孩子们教书时,已经有媒婆上门找爹娘谈起这事,我娘下令用扫把把人赶出去。”

    “梅文俊,你……”

    “思凝,如果我的妻子不是你,那么,我情愿终身不娶。如果我的孩子不由你来生育,我情愿让血脉自此而断。”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却蕴含不可估量的决心。

    苏思凝不知是怒是恼,“你怎能把家族血脉,都这样不放在心上?!”

    梅文俊苦笑了一声,“思凝,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苏思凝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咬着牙不肯说话。

    梅文俊上前一步,伸出手,不知是想抚上她的香肩,还是抚触她的发丝,但最终,手却在半空中垂下,他略带苦涩地道:“是我不好,原本说好,绝不逼你的。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苏思凝低下头,仿佛地上忽然凭空开出了一朵花。

    梅文俊苦涩一笑,“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几乎是在逼迫他自己,脸上的神色渐渐凄凉。一直退出房外,他才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转身要离开。

    “文俊!”

    他止步,“有什么事?”

    没有声息,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指间一阵温热。他全身剧震,下意识地握紧那只柔荑,猛然回首。

    已经来到他身旁的苏思凝依旧垂首无言。

    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思凝。”

    苏思凝抬眸,望了他一眼,然后,展颜一笑。

    一瞬间,梅文俊只觉眼中一片湿润,满心都是欢喜,恨不得放声长啸,把心中的快乐让苍天和大地都知道。

    这么长久的等待,这么长久的守候,这么多的牵挂和痛楚,转眼之间,已经不值一提。

    多少个前世,在佛前,求来今生这一朝握手?多少次轮回,六道铭记,才修来今日这一朝展颜?

    恍惚间,他觉得,这一生所有的志愿、理想、期望,都已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然后,他也微笑,展颜,伸手,把那个再不抗拒的娇躯拥入怀中,“思凝。”

    天上的风从衣边发角拂过,是她的名字——思凝。

    园中的花,绽放出无数绚丽的色彩,是她的名字——思凝。

    他在她耳旁的呼唤,喃喃不绝,久久不息。

    “思凝、思凝、思凝……”

    —完—

    后记

    这是一篇写来读来,都让我感到很沉重的故事。

    一直以来,想写一个比较传统的女性,想写一些传统中国女性的美德,美好、深情、坚忍、温柔、包容、豁达、孝敬长辈、知恩图报等等。于是,有了苏思凝。

    和苏凤仪不同,她并不特别聪明能干,但她温柔良善,很少记恨别人,对人有同情心,更能孝敬老人。

    真正古代闺阁女子的**情,绝不浪漫自由,相反,受到种种局限。女性所能**恋的对象,只能是已经和自己订好婚事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对方不是太糟糕,女儿家的一腔情丝就会很自然地系在对方身上。

    即使是我们这一代人,爷爷辈中,也常会听到有人用怀念的口气说,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的啊。

    古代闺阁女子的**情,大抵如此。如果不出意料,苏思凝的感情生活,也应该如此。

    在被抛弃、被伤害、被欺骗之后,苏思凝纵然十分痛苦,却依然隐忍着,用宽容的心去为心**的男子打算。在梅家落难之后,她立刻前来共患难。我相信,在中国的传统女子中,曾经有过许多这样无私、这样美好的女人,在重重的历史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苏思凝纵然十分**梅文俊,但却不肯原谅他,她几乎是过分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曾被践踏伤害的尊严,这一点,却是出自我这一个现代女子对感情的要求,对**情的固执。到最后,两人的和解,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社会的压力、血脉延续的压力,以及苏思凝在三四年的抗争中,渐渐力尽筋疲、力不从心。事实上,从我的角度来看,如果不是因为言情小说需要一个较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男主在女主之外,若和别的女人也有

    她不如苏思凝坚强勇敢,她柔弱可怜,她不够聪明,但她,依然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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