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藏王宝藏之希望与失望
爷也佩服你。” 苏思凝笑而不语。 这时已有狱吏把柳湘儿领了出来。 当日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如今憔悴得不似活人。如云秀发枯黄干涩,脸上黯淡无光,眼神麻木空洞,人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苏思凝见了心酸,也不避忌她一身的酸臭之气,上前拉了她的手,低唤:“湘儿、湘儿,你没事了,我带了你离开这里?” 不知唤了多少声,一直保持呆滞样子的柳湘儿才慢慢有了正常的表情,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变成放声大哭。 苏思凝心里难过,搂着全身脏污的柳湘儿,柔声安慰她许久许久,才让她稍止悲伤。就近寻了一处客栈,临时租了个房间,买来几套衣裳,让柳湘儿洗澡换衣,恢复了一身清爽之后,苏思凝把她带到了城郊水月庵。 “湘儿,爹娘心中仍有怨你之意,我暂时也不能接你回家。我现在手头也并没有太多的银子,无力为你另置房产,这水月庵,我常来供奉敬香,与庵主颇为相知,我已给庵里捐了一笔香油钱,求庵主为你找一处静室,暂且歇身。等我慢慢劝转了爹娘,才接你回来,好吗?” 柳湘儿怔怔地望着她,不语不动。 “湘儿,我保证,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我一定可以……” “为什么?” “什么?”苏思凝一怔。 “你为什么来救我?”柳湘儿轻轻地问,“所有人都骂我是狐狸精,是扫把星,克父克母,如今又克了文俊一家,为什么你还要来救我?我害得你这么苦,为什么你竟然救我?” 苏思凝轻轻一笑,“我有一位三堂叔,在外头有个喜**的女人,事情被三堂婶知道了,下令管家mama,带了十几个健壮妇人打上门去,把那女人揪着头发,拖到街口,当着所有行人的面,骂着狐狸精,生生打个半死。我有一位二堂哥,在外头娶了一房妾氏,二堂嫂带人把那女子迎进府来,说是从此姐妹相称,一起服侍相公。可是,所有的丫环都对她冷言冷语,连一口好饭,一杯热水都不供给她,最后她受不住折磨,吞金而死。我还有个小堂弟,最喜欢在丫环群中厮混,喜欢和丫环说笑,后因他读书考不中功名,婶母把服侍他的几个丫环全赶了出去,说都是这些狐媚子耽误了少爷。丫环中有人受不起羞辱,投井而亡,有人被人说三道四,抑郁成疾而死,还有几个剪了头发做尼姑去了。” 她唇边的笑容随着述说,越来越凄凉,越来越悲怆,“女子要受裹脚之苦,女子很难读书识字,女子不能随便出门,女子不能科考出仕。女子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也许都会万劫不复。女子的生死祸福,全部由男人决定。无论男子做错什么,追究起来,总有一个女子要出来承担罪责!生为女子,已然命苦如此,女人何苦还要为难女人?” 她淡淡说来,不知为什么,忽地泪落如雨,一旁的柳湘儿早已是痛哭失声。 苏思凝轻轻握住她的手,“生为商人之女,被官宦家轻视,不是你的错!家业败落父母双亡,不是你的错!被文俊相救,以身许情,不是你的错!梅家与苏家后来定下亲事,也不是你的错!我如何怪你,如何怨你?你把女子最美好的给了文俊,却听说他要娶别的女子,你陪他逃离,从此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躲躲藏藏;你知他思念父母,明知会被责难、被轻视,还是要陪他回来;你听说官府捉他,不顾性命迫他离开,为他伤心断肠!从头到尾,你又有什么错?错的是梅文俊,不该有了你,却又不能为你争取名分;不该喜欢你,却又因不能力抗父母而娶了我;不该娶了我,又不敢面对我负义而去。从头到尾,你我皆无辜,错的,都是那些臭男人罢了。” 柳湘儿自梅家大变之后,被所有人视为祸精,连她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该死,没想到听了苏思凝一番话,把那纠结于心,却说不出来的所有冤屈悲愤,说得清清楚楚,一时悲从中来,扑在苏思凝怀中,痛哭不绝,“jiejie……我……” 自遇上苏思凝以来,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叫了一声jiejie,有千言万语想要述说,但最终,却仍然只是痛哭无语。 ***** 好不容易安抚了柳湘儿,苏思凝回到家,也不隐瞒,直接对二老承认了保出柳湘儿之事。 梅家夫妇当然颇为生气,但苏思凝如此贤良,二人又实在不忍对苏思凝发脾气。苏思凝趁此机会把太守答应为他们给梅文俊传信的事情说出来,二老无限欢喜,一想到若不救柳湘儿也就得不到太守的这番承诺,便不再追究此事了。 苏思凝把二老安抚妥了,方才回房,不自觉又再次推开窗,遥望长天皓月。 如此清风如此夜,你与我,共这一轮明月。你可知我已为你安顿双亲,你可知我已救出你……心**的女子芽 你可……安然,你可曾挂念双亲、挂念湘儿,你可曾……挂念…… 苏思凝低下头,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 “你就是梅文俊吗?有你的信。”一个背着包袱满身风尘的公差对着梅文俊递过一封信来。 梅文俊大觉惊异地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温婉清秀的字迹,心中就是一震。这笔迹他太熟悉了,在他的怀中藏有她的随笔册子。上面的文字,他几乎可以全部背诵出来。在这些痛苦难忍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悄悄地拿出来,在无人处重看,遥想那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笑对苦难的心境,才可以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在这看似永无尽头的苦难中活下去。 是她,竟然是她?选她怎么会来信?她又如何让公差给他带信的?梅文俊双手几乎有些颤抖地撕开信封,展信阅读,然后,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在梅家强盛之际,她寻个借口,有心一去不再归来;可是梅家一旦遭难,她却毫不犹豫地回来了。 在他伤她至此之后,她却将他流落孤苦的双亲于困顿中安置;在他负她至此之后,她却将他所挂念的弱女于劫难之中解救。 一封信娓娓道来,无半点居功之意,只说父母安然生活无虑,湘儿脱困,亦能安定。慰他关切牵挂之情,劝他安心忍受眼前之苦,以期他日。 梅文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一颗心如煎如焚,满心的担忧如今都已放下,却又说不出的心如刀绞,羞惭痛楚。更唤起无数的牵挂思念,在胸中、在心里、在脑海深处发出深入骨髓的呼唤。 “思凝、思凝、思凝……” 有一桩出人意料的新鲜事在这艘战船上发生,而后传遍整个水军。那个因犯罪被贬为军奴,被人怎么鞭打责骂都面无表情,不管从事什么苦役都不动声色的家伙,在接到一封家书之后,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无助得如同一个婴儿。 ***** 在苏思凝的打理下,梅家上下五口人的生活渐渐安定宁顺,衣食无忧。苏思凝贤德之名,转眼之间传遍全城。 梅家很多故旧亲友,曾掩门不见,如今见梅氏一家自给自足,不虑他们上门借钱借米,家里又出了一个贤德妇人,太守大人还对梅家少夫人赞誉有加,自然又愿意攀上这门亲友了。甚至还有人家中妻妾不和,便极力撺掇着家人和思凝攀上交情,为的是让家中妻妾学到这妇人的贤德大度,好好相处,让自己可以享受齐人之福。 一时之间,这小小陋室,竟是门庭若市,日日皆有故旧来访。往日梅文俊立下大功,得封官爵,家中贺客盈门之际,也不过如此热闹。 梅家二老也不知是喜是叹,梅家两番荣耀,前者因儿子的军功,后者因媳妇的贤德,使得梅家无论沉浮,都名动全城。 而苏思凝却觉得头疼,这莫名其妙飞扬起来的贤德名声,让她有苦说不出。别人指望她来教自己家妻妾相合,更是让她又气又笑。而不断上门的客人,也未必都是她愿意欢迎的对象。 比如这个趁着二老出门、思凝和梅良也不在的时候,跑进门来的不速之客。 梅文升进门的时候,思凝正在做绣活。他“哎哟”了一声,便道:“嫂子,看看你这手,都糟蹋了!你要钱用,只管跟我说一声,何必这么辛苦呢?” 苏思凝心中动怒,冷然道:“请你自重一点。” 梅文升“哈哈”一笑,“嫂子,你这是何苦?咱们自家人,本不必见外的。可恨那梅文俊把一个家败成这样,还害得嫂子你这么苦命。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常顾着你的,你缺个什么,跟兄弟说一声便是了。” 苏思凝心下忽地一动,笑了一笑,放缓神情,“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要欺我孤苦,就来招惹我。” 梅文升从未见她对自己如此柔媚笑过,一时魂儿飞上了天,又听她语气舒缓了下来,忙一迭声道:“真心真心,我恨不得能把心挖出来给嫂子瞧瞧。”说着便要靠过来。 苏思凝急急闪开,低声道:“你急什么?这里不方便,随时会有人进来。你要是真有心,三天后我跟他们说去赶集,到祠堂会你。”一语说毕,在他有任何无礼动作之前,飞快地闪进屋里去了,临进屋还给了他一个似喜似嗔的眼神,勾得他神魂颠倒。 ***** 梅文升是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苏思凝相约的日子,一早就梳洗打扮得自以为风流潇洒,急急地去赴约了。 自从他第一次见到苏思凝,人就为这绝色酥软了,以前以为梅文俊死了,他得了梅家产业不怕这女人不上手,谁知梅文俊竟又回来了。如今梅文俊发配海关,肯定要死在那里了。这世上再贤德的女人,受了这么久的清贫之苦,又没个丈夫在身边,哪有不孤单寂寞的?果然用上银子加温情,那个平日不假辞色的女人,也一样抵挡不住。 他心中欢喜,紧赶慢赶,很快就到了祠堂。一见佳人含笑而立,欢叫一声扑上前去,想要抱她。 苏思凝哪里能叫他抱到,一闪身避了开来,口中笑道:“你这个急色儿。” 梅文升心痒难熬,口中叫道:“我的心肝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说着又扑了上来。 苏思凝身子灵活,闪来闪去,就是叫他不能碰着自己,累得他气喘吁吁。她却笑得如春花绽放、如小儿女开玩笑一般,叫他恼怒不起来,反而完全沉醉在苏思凝如花美态前。 苏思凝吃吃笑道:“你呀,怎么就这么粗鲁,一上来就这个样子,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我看你只是看重我的美色,并不是真心对我的。” 梅文升心中暗骂女人麻烦,明明心里早就有意了,非要说上无数甜言蜜语,才肯从了你。他只得停下身来道:“好、好、好,嫂子,我一切依你就是,你得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把你放在心坎上了。” 苏思凝吃吃笑道:“这才好,咱们先说说话,好吗?二叔,其实你对我的心思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我嫁给了相公,就是他的人了,却万万料不到他会那么没良心。”说着眼圈儿一红,眼泪就要往下落。 梅文升急道:“嫂子,你别伤心了,如今他不是有了报应吗?” 苏思凝哭道:“可我如今孤苦无依,也不是个好结局,虽然表面上做出种种贤德样,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反正梅文俊那个畜生不可能活着回来,如今我虽然没了丈夫,但也胜过他在我身边,活活把我气死。说起来我真该感谢那个告发的人,可真的帮我报了大仇了。” 梅文升眉开眼笑地说:“嫂子,那你说,你怎么报答我呢?” 苏思凝“哼”了一声,“你这个色鬼,你又不是告发的人,我为什么要报答你?” 梅文升喜笑颜开,“怎么不是我啊?当然是我去告的!” 苏思凝故作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梅文升挺胸说。 苏思凝脸上神色不定,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信,你为什么要去告发你的堂兄?他官场得意,你也有脸面啊。” 梅文升色迷迷地望着她,“我当然是为嫂子鸣不平,想要为嫂子出口气了。” 苏思凝“哼”一声道:“你说得好听,我才不上当呢,你哪有这么好的心思。” “嫂子,我可真的是为了你。” 苏思凝恼道:“说什么喜欢我,要和我交心,一句实话也不肯告诉我。”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梅文升一急,伸手要拉她。 苏思凝哪里肯让他拉到,一甩手,板着脸避了开去。 梅文升只得道:“嫂子别急,我给你说实话还不行吗?” 苏思凝仍气恼地道:“那你说吧。” “嫂子,说实话,我有一半可真是为了给嫂子出气,另一半呢是想让梅文俊受军法死了,梅家的偌大家业就是我的了,到时再把两个老东西治死,我和嫂子不就可以团圆了吗?谁知那两个老家伙把梅文俊当成了活宝,用所有的家业来换他一条命,害得我半点好处也没捞到。还不如以前,好歹总能从他们家弄些钱来呢。不过总算老天有眼,让我得到了嫂子的垂青。”说着他又张开手想要迎上来。 苏思凝听完也展现笑容,“原来如此,难得你一片苦心。”说着含笑迎了上来。 就在他静等软玉温香投怀送抱的时候,苏思凝脸色一变,一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被打得抚脸退后两步,还在发愣。 苏思凝脸色铁青,指着他怒道:“你这个畜生等着你的报应吧!” 梅文升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心中大怒,“臭娘们,爷给你一点脸面,你就上天了。”说着扑上来,就要用强。 苏思凝立在原地,冷笑不动。 可梅文升却扑不上来了,因为忽然间从外面冲进来许多人。有梅家的各房宗长、梅氏两老,还有太守何冲以及几个公差。梅文升立时脸色大变,全身颤抖不止。 在场众人,每一个都用不屑、鄙夷的目光看着梅文升,特别是梅家的亲族长辈早已指着他骂个不停。梅夫人又哭又骂:“畜生啊,畜生,我们家和你有什么仇?以往还时不时拿大笔的银子给你花,你竟做出这样的事,害得我们一家全毁。” 梅老爷脸色铁青,“畜生,我们梅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梅文升脸如死灰,跪了下来,一个劲地磕头,“各位叔伯,求你们看在我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的分上,饶了小侄吧。” 可是他说一百句话也不及苏思凝说一句话有力,苏思凝目中含泪盈盈拜倒,“各位尊长,梅文升在我梅家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调戏孤嫂,图谋叔父性命家产,其言其行,令人发指,还请众位尊长为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做主。” 苏思凝贤名早传,众人对她都极为尊敬,如今看她眼含热泪,满怀委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谁不是一腔不平,想为美人出头。 此时梅家族长急忙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这些老人都会为你做主的。”说罢,横眉冷冷瞪了梅文升一眼,大声宣布:“梅文升丧尽天良,不配为我梅家子孙,从此将他从我梅家族谱中除名!今日在这梅家祠堂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他杖责一百,赶出梅家各族。各位以为这样的处置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都说族长英明。 族长一笑道:“我们梅家能清除这个畜生,不是老夫之功,应该谢谢苏思凝这位侄媳妇。” 苏思凝忙谦声辞谢。 众人抓起已软成一团泥的梅文升棒打,梅家夫妇看着亦觉解气。 苏思凝这时却走向太守何冲道:“大人,国法大于家规,大人认为应该如何处置他呢?” 何冲笑着说:“他报了梅文俊的逃兵,与你家结怨,夫人如今可是要报仇了?” 苏思凝泰然自若道:“天理国法人情,天理国法都在人情之上,所以且不论民妇是否是要报私仇,只问大人,他调戏孤嫂、图谋叔父的性命家产,是否符合天理国法?如果不合,大人执掌国法,难道不该依法论处?” 何冲看着她道:“看来夫人定是要治得他永无翻身之日了。” “不敢,民妇不是要害人,只为自保。他对梅家的产业和民妇的姿色向来有染指之心,才会做出种种恶行。如今民妇戳穿了他,难保他不怀恨在心。人说宁得罪一百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民妇一家也不能一生防人,万一不小心中了小人暗算,岂不后悔莫及?何况民妇一切依法而论,并无半点非分的要求。大人是一地的父母官,**民如子,当然也不愿你的子民为小人所害了。” 何冲见苏思凝目中神光流转,言辞也锋锐无比,不觉叹服道:“夫人不但大仁大德,才智也是无双,本官服了。”说着大声宣告,“梅文升所为国法不容,等梅家行过族规之后,就将他抄去家产,收监下狱。” 他身边的公差一齐齐声应诺。 苏思凝大喜施礼相谢:“多谢大人为民妇做主。” 何冲让过不受,“依法保民是为官者的本分,不应相谢。” 苏思凝嫣然一笑,起身无言。 何冲看到如此绝色笑颜,心神也是一阵恍惚。忙定了定心神,不敢再看思凝的容颜,转眼对梅老爷道:“恭喜梅先生双喜临门。” 梅老爷一怔,“何谓双喜?” “一喜为大仇得报,这二喜嘛……”何冲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梅文俊的回信到了。” 苏思凝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但又立刻止步,脸上看来一切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呼吸在刹那之间急促了起来,双手悄悄在袖子里握成了拳。 梅老爷却是激动得全身发抖,一把接过信,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撕了几次都撕不开信封。好不容易展开了信封,和夫人一起观看,一边看一边老泪纵横。 苏思凝不愿抢着去看信,只是盯看着梅氏夫妇的表情,随着他们脸上的悲喜,觉得一颗心忽地揪成了一团。 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听到梅老爷一声大骂:“真是个畜生!” 苏思凝全身一震,终究镇定不下来,脱口问道:“怎么了?” 梅老爷愤声道:“在信里就只会让我和夫人好好调养照料自己,不要忧心;只会叮咛照顾那姓柳的,对你却是一字不提!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他竟连谢也不谢一声啊!” 苏思凝松了一口气,“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啊。” 梅夫人已把信接了过去,反复地看个不休,又哭又笑地说:“文俊说他在海关过得很好,毕竟他在军中多年,军队里有很多故旧都在照料他,没让他吃什么苦,这下我可放心了。” 苏思凝垂眸不语,在海关没有吃苦吗?军队中有故旧照料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少,向来一沉百踩,几曾见患难相扶,他真的,不曾吃苦吗?心中莫名一酸,复又扬起笑脸道:“这就好了,爹娘也可以放心了。” 看梅夫人欣慰的泪水,看梅老爷口里骂着畜生、脸上流露的安心,她的心间亦是一片安宁。换了是她,纵受尽万般苦楚,也只会以一片欢欣的言词,以慰这高堂双亲。真男儿,大丈夫,又岂会将苦难痛楚挂在口中呢? 梅氏夫妇催着苏思凝现在就给梅文俊写回信,拜托太守,下次派人去军中公干时送交,告知梅文俊有关梅文升之事。 苏思凝依言照办。又在回家之后,拜托二老把相公的信交她保存。二老只道她是要睹信思人,自然不会反对。 苏思凝拿到了信,一个人退到房中悄悄展读,看那纸上飞扬的字迹、有力的笔锋,不觉轻轻一笑,那男子,连字都写得这般英风四射。这样的男人,纵然承受苦楚伤害,也一定有力量再一次站起来吧。 她起身,转眸。小小的房舍,摆设依旧简单,案头依旧供着观音像。她拈香上拜,庄重虔诚。 少女之时,她在月下设香,独对苍天,为她未来的夫君祈祷。成亲之后,她日日焚香,为那征战沙场的丈夫求个平安。得知噩耗,她日日拜佛,为他来生福报而求恳。想不到决心永世不见之后,还有今朝,日夕对神灵祈愿,盼他平平安安、盼他度过灾劫、盼他早日归来,与他的父母至**团圆,然后,她…… 苏思凝轻轻地笑,笑意悲凉,这一生仿佛已注定了,要为他,求尽世间一切神佛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朗朗的读书声,居然从尼庵中传出,令人颇为诧异。 苏思凝走到水月庵的后园,看到十几个孩子坐得端端正正,围着柳湘儿背书,更是惊异。 柳湘儿忙让孩子们先去玩一会,接着迎了过来,“jiejie,水月庵常给附近穷人家的孩子施舍些东西。我闲着无事,也看这些孩子都聪明好学,只是家里太穷,就帮着教他们识字,jiejie不要笑话我。” 苏思凝大为感动,牵着她的手连声道:“你做得太好了,我却从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事。” 柳湘儿从不曾听人如此夸奖过,她的一生都是被别人安排的,她只要安心乖顺地听话就好。难得自作主张一回,却被这样肯定,一时激动得眼眶都红了,“jiejie不嫌我胡闹就好。” 苏思凝见她柔顺胆怯的样子,一阵心怜。这样一个处此逆境,仍愿无偿教穷孩子识字的女子,却被满县城的人当作扫把星、狐狸精,骂名不绝,平日连水月庵都不敢走出。上天对女子何其不公! 她不愿露出悲伤的样子惹得柳湘儿伤心,忙笑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文俊来信了。”说着把信拿出来,放在柳湘儿手中。 柳湘儿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信,忽地泪如雨下,却迟迟不敢去开信。 苏思凝替她打开信封,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为她念出来,柳湘儿一边听一边落泪,信犹未读完,她已泣不成声。一时竟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喜极而泣。 苏思凝不得不停下读信,柔声安慰:“傻湘儿,别哭了,相公不是很好嘛!他在海关有军中故友照顾,不曾吃苦,他还这样惦念着你。你看,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湘儿在苏思凝怀里哭了很久很久,方才抬头,泪眼婆娑地问:“jiejie,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苏思凝全身猛然一震,情不自禁想要后退。 柳湘儿把她抓得死紧,眼中说不出是悲伤是绝望是无奈还是愧疚,轻轻地问:“jiejie,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为文俊做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苏思凝闭了闭眼。 ——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她该如何回答?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已知他将是她的夫婿。听着婶母细说他的为人,她害羞地假装不听,暗中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中。 她从来无欲无求,却悄悄把所有微薄的积蓄拿出来,央了家中的下人去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听说他年少英俊,暗自窃喜;听说他英雄神武,悄悄欢欣;听说他的种种故事,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甜蜜地微笑着等待天明。那时,她何曾想得到,她的丈夫真的英雄了得、真的多情情深!只是,他所喜欢的人,他所承认的妻子,从来不是她啊。 为他流尽多少泪,为他伤尽多少心,为他在佛前叩首多少回,为他向苍天祈愿多少次。现在,居然有人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叫她如何回答? 她轻轻叹息,舒出一口气,轻轻一笑,“湘儿,重要的不是我喜不喜欢他,而是,他喜欢的人,是你。” 柳湘儿看着她,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自连绵不绝。 苏思凝凝视她,正色道:“湘儿,无论我对他如何,二老对我宽容照料,**若己出,如今逢难,我也绝不能袖手;无论他待我是否有情,我看到一个无辜弱女没有做任何害人之事,却被冠以种种罪名,置于牢笼之中,只要我有能力,我也一定会救,你明白吗?湘儿,我只做我应做当作之事,为的是对得起我自己的心,你不欠我,梅文俊也不欠我。” 柳湘儿望着她,默默无语,半晌,才低下头轻轻道:“是!”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对坐无言,好一会儿,苏思凝才道:“天色晚了,爹娘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柳湘儿低低“嗯”了一声,站起来,一直送她到庵门,望着苏思凝的背影,远远而去。她美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凄凉绝望之色。 苏思凝快步向前走,身后柳湘儿的眼神仿若针棘一般刺着她,而她那带着哽咽的问话,还响在耳边。 “你是真的喜欢文俊吧?” 她越走越急,可那问话声,却化作鞭子,不断击打在心间,“你是真的喜欢文俊吧?喜欢文俊吧?” 泪水无由地落下,越来越汹涌难止,她也不去擦拭,只知低头急行,绝不回首,绝不转身。也不知走了多久,见郊外行人稀少,路旁有一片清净无人的树林,忽地转身冲进林中去。扑在一棵大树上放声痛哭。 在这个无人的地方,一声声绝望至极,却纵然肝肠寸断也无人可以听见的悲呼声就这样悄然响起,悄然消逝。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 “我喜欢她。”梅文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看着苏思凝传来的家书,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他心中的激动和牵挂前所未有地变得强烈。即使是与柳湘儿在一起,最为情浓之际,也不及此刻心中的震动。 因为把她放在心中太深太重,反而不知该如何描述,于是在写回的家书中,反倒不曾有一字提及她。因为把她的恩义深情深深刻在心头,所以反而不肯用一个“谢”字去亵渎她。 因为这种情怀无从表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所以,只好反复地去读她亲手写的家书,直到可以一字一句背出来。 她的家书中总会说许多事,说爹娘的心情越来越好,说湘儿良善可**,竟然收了一群学生,做了女夫子。说所有的亲友来往不绝,说太守大人也对家中多方照顾,独独从不着一字提及她自己。他心中万种焦切,千般牵挂,却又不敢写信去问她,只好反复在字里行间推测有关她的一切。 思凝、思凝,你是抱着什么心情,为我奉养双亲、为我救护弱女、为我报了大仇的?思凝思凝,你笔下句句从容,你心头,可有苦楚? 思凝…… “该死的,你小子越来越不正经干活了,就知道冲着信发呆!”旁边传来一声呵斥,一只手伸过来,劈面要夺信笺。 梅文俊眼中寒光一闪,若是旁人一鞭子打来,他或许还不在乎,要抢苏思凝的亲笔信,却令他胸中怒火升腾。信手一扭一推,那要强行夺信的士兵已抱着胳膊倒在地上惨叫了。 四周一片哗然,士兵们惊愕地围了过来。 梅文俊无所畏惧地挺身而立,眼中闪烁起已黯淡许久的灿亮光芒,“我虽是军奴,却也不能任你们随意践踏,我是来军中服苦役的,不是给诸位取乐的。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们若再相逼,我虽身披锁链,也不至于怕了你们。要打要杀,都凭本事上来试试,你们不怕事情闹大,我一个军奴,自然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样挺身而立,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神威,凛然慑人,眼中更是威芒凛凛。这一番话,更加坚定强硬,令人心惊,一时间,这些平日里将他百般欺凌的士兵们竟都被震住,不敢上前。 梅文俊目视众人,忽地朗声长笑,笑声穿云裂石,惊起几只海鸟,猛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不去。他仰首无尽长空,莫名地只觉得心胸一畅。 他不要再沮丧,不要再认命,不要再让人生永远在这样的黑暗痛苦中度过。不管多么艰难,他都要活下去;不管多么困难,他都要再次用双手,为他所**所关心的人,挣回荣耀与幸福。 那笑声中,无尽的豪迈、无尽的决心、无尽的毅然,震得四周人人变色,个个骇然。然后,一声断金切石的大喝响起:“好胆色,好志气,好男儿!” 四周士兵全体肃然,向两旁退去,露出那站在舱门处,面带笑容,一身金盔金甲的男子。 ***** “大喜、大喜!梅老爷、梅夫人,啊,还有少夫人,大喜了!”太守何冲亲临梅家的小屋子,人还没进门,已是一迭声地道喜。 梅氏夫妇还在茫然,思凝却已从眼中掠过一道光芒,急道:“喜从何来?” 何冲笑吟吟地道:“新任大将军偶于军船上见到梅文俊,喜他胆色志量,又考了他的武功本领,便将他留在身边,暂任侍卫。没想到,在随后几次剿灭海盗的大战中,他英勇作战,屡立战功。后来海盗们施计攻上大将军的战舰,船上士兵大多战死,是他以一敌百,身受重伤,硬是撑到了我军战士登船支援,保住了大将军的性命。兵部已经为他报了大功,家产也已下令发还了。” 梅老爷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文俊他伤得如何?” “请放心,据报他的伤已无大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荣归故里,探望亲人了。下官已命人把梅家庄院打理一新,就等几位入住,他日也好迎接大功臣回来。” 梅夫人在一旁激动得眼泪直流,只能不断地念佛。 苏思凝的目光望向远方,天之尽头,当有那浩渺大海,在那一片碧海晴空中作战的男儿,该是何等的英姿猎猎…… 原来,书上那些万千军马中,七进七出的英雄人物,真的存在于世;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以一敌百,创下这惊世功绩。 从来明珠蒙尘,拂净了,依旧是明珠,椎藏囊中,必然破囊而出。 如此英雄,如此英雄…… “思凝,你怎么了?” 直到梅夫人叫起来,苏思凝才惊觉,不知何时,泪已满颊。她忙伸手拭泪,笑道:“娘,我这是太高兴了。” 梅夫人也不疑有他,一家人高高兴兴回到旧府地。面对眼前的高门豪舍,想到刚才住的草屋瓦房,忆起以前的繁华热闹,两位老人心中悲喜交加,恍如隔世。当日骨rou分离,别离故居时,哪还想到有今时今日。 苏思凝低声道:“爹娘,这正是天佑善人,相公福命两全,果然已转危为安,我梅家重得家业,真是一件大喜事。” 梅夫人激动地握住苏思凝的手,“思凝啊,若不是你,我梅家哪有今日?纵是文俊那不孝的孩子怕也因心灰意冷死在海关了。” 梅老爷也难抑心中的激动,“是啊,我梅家能有今日,思凝你是第一功臣。” 苏思凝可以感受到二老在内心中对自己的真挚感情,心中亦涌动暖流,“爹娘再这样说,要把思凝赞坏了。” 二老相视而笑。 ***** 随后的几天梅家客似云来,梅家上下忙得天昏地暗,不过也忙得十分高兴。只是比之如今的热闹,忆起当日家破时亲友掩面的冷落凄清,梅家二老对此有了一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认识。 苏思凝好不容易忙完一阵,终于开口向二老提及接柳湘儿回家的事。 二老对苏思凝虽向来宠**,万事依从,但这件事却绝对不肯。思凝劝了数次,无法成功,只能暂时作罢。盼着梅文俊立下功绩,加官晋爵地回来,梅家从此一帆风顺,光耀门楣,柳湘儿命硬的说法不攻自破,二老一高兴,看在儿子的分上,也就会点头了。 到那时,她也就可以放下心怀,从此…… 摇摇头,苏思凝不再多想,忙中抽出空闲,亲自去水月庵把这好消息告诉柳湘儿。 柳湘儿听完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喜极痛哭。 苏思凝几乎是有些羡慕地看着她,柳湘儿有这般悲喜,可以这样在她面前如此哭泣。她又能往何人怀中去哭,何人身边去诉? 心中感叹,嘴里却只是说些俏皮温柔的话,抚慰柳湘儿:“傻湘儿,这样的大喜之事,你哭什么?古往今来,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总要波折重重方才精彩。看来,你们所经历的苦楚,也只是上天的考验,你们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历尽波折,到头来团聚,方才是一段佳话。” 柳湘儿淡淡地笑笑,拭了脸上的泪,然后轻轻道:“jiejie,你呢?” 那么轻的声音,听在耳边,却响得如同惊雷一般。 苏思凝听到自己用温柔平淡,浑不经意的声音答:“我自有我的归处。”然后,柳湘儿竟也只是笑笑,不再追问。 苏思凝又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回家。 柳湘儿依旧送出庵门,凝望她的背影,淡淡微笑。 jiejie,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有时候竟比湘儿还天真?你这样良善大度,便也以为世人都如你一般良善大度吗?我与他的波折,何曾结束。 英雄美人,是啊,你与他,才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 近乡情更怯。 近了家门、近了亲友、近了她……此情更怯。 梅文俊悄悄藏身在家门不远处的大树上。 他可以万马军中无惧生死,却害怕面对她。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如今离得这么近了,却连见她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这位可以独身一人,闯上敌船的勇士,此刻,竟只敢躲在自己的家门口,怔怔地凝望着大门。 然后,在看到苏思凝走出大门,乘上小轿之后,双腿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随。 跟着她出了城,跟着她来到郊外,跟着她来到……水月庵! 湘儿!梅文俊忽然止步,遥遥望着水月庵,莫名地叹了口气。 不知等了多久,柳湘儿送了苏思凝出门。梅文俊没有再跟随而去,而是留在了水月庵外。 柳湘儿看着苏思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呆呆站立了很久,方才慢慢地向一旁迈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跤跌坐于地,低下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叹息。 梅文俊只觉得手足冰凉,心头惨然。湘儿湘儿,你将女子一切最美好的都给了我,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又该如何待你? 他迟疑了良久,终于一咬牙,就待走出去。忽听得有人大声叫:“柳姑娘、柳姑娘。” 那男子的声音让梅文俊微一迟疑,又藏了回去。 随着呼唤声,一个身形微胖,年介三十许,衣着华贵的男子,一边擦汗一边走近过来,“柳姑娘,我刚才去庵里探望你,你不在,我四处寻找,幸好你没有远离。” 柳湘儿低着头,没有说话。 男子干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柳姑娘,今儿我在首饰店瞧见这款珠链,觉得非常配你,你看看,可还喜欢吗?” 柳湘儿依旧不抬头。 男子再次干咳一声,“我是个粗陋之人,除了有几个钱,别无长处,所以只会买这些个俗物。姑娘,你也不要介意,我的钱虽俗气,对你的心却是天日可表的。” 柳湘儿不言不答。 男子不知不觉,汗如雨下,苦笑着,讪讪然要把珠链收回去。 没想到柳湘儿忽地一抬手,把珠链接过去了。 暗处的梅文俊猛然一震,目露不可置信之色。男子却是满脸喜色,连说话都结巴了:“你,柳……柳姑……这……是不是……说,你答应我了……你愿意……” 柳湘儿沉默不语。 男子连声道:“柳姑娘,你放心,我、我、我、我一定明媒正娶,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 他这里一迭声地说个不停,柳湘儿只是沉默地听着。 梅文俊在暗处静静地看,心中百感交集,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过了许久,他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而柳湘儿也在男子无休止地指天为誓之后,淡淡道:“赵官人,此事还是容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 “姑爷回来了、姑爷回来了!”凝香欢呼着跑进房来。 苏思凝慢慢站起,止不住胸中惊涛骇浪,奔涌不绝,一时间竟不能发一声、动一指。 凝香见苏思凝不动弹,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拉了她就跑,“小姐,咱们快去吧。” 苏思凝身不由己,跟着她飞奔起来,脚步由沉重而轻快。花园里的风轻轻拂过面颊,仿佛都带着欢呼:“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突然,苏思凝全身一凛,猛然止步,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次,确保心绪平复下去,脸上不会再露出半点端倪,这才在凝香不断的跺足催促下,缓缓前行。 大厅里,梅文俊与父母双亲几乎是抱作一团,哭诉别情了,但当苏思凝走近之际,就像心中自然生出感应一般,猛然回首,望向门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正徐徐而来的苏思凝,二人的目光触了个正着。 苏思凝本不想与他对视,但不知为什么,一眼望去,目光忽然不忍离开他的容颜,他的眸子。年余不见,他脸上已多风霜之色,那一番苦役,那几许苦战,终是让他受了许多折磨吧?他身上的飞扬英气,仿佛都已沉凝内敛。以前的他,似一把出鞘的剑,锋芒过人,却过刚易折;现在看来,却似沉静不动的高山,可以承载万物,不惧风雨。而他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遥遥望来,眼底那炽热的火焰,让人不敢正视。她本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复又混乱起来,脸上无由地发烫。 梅文俊近乎贪婪地望着她,她的容颜,他已在魂里梦里,想过千遍万遍,这一次真正相见,便再也不能让目光移开一分一寸。 梅夫人和梅老爷也都抬头望来,见二人怔怔对视良久,竟都是不言不语。两位老人相视一笑,说不出有多么欣慰。 梅夫人笑吟吟地过来,牵了思凝的手,带着她走到梅文俊身旁,梅老爷一迭声地道:“快,把酒席摆上来,今儿咱们全家团圆,要大大庆贺一番。” 席间梅氏夫妇,自和梅文俊说个不停,苏思凝却一径沉默。 本来她也有千万句话想说,想问梅文俊服苦役之际,可受了多少苦?想问他,历次大战,屡历战功是何等艰险,还想问……柳湘儿之事,到底如何解决?但在那人灼灼的目光之下,心绪却纷纷乱乱,无力理清,连席上诸人在说些什么话,她也茫然无法记忆。 梅老爷见苏思凝这般心神不安,以为她是紧张,笑着对梅文俊道:“文俊啊,这一番梅家大难得以保全,可全是思凝之功。” 梅夫人也道:“今后,你要再让思凝受一点委屈,你爹要行家法,娘也不护着你了。” 梅文俊微微一笑,“儿子年轻,以往行事常有不对之处,如今已知错了。从今以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抬眸,凝望着苏思凝,决然道,“断然不负思凝。” 苏思凝心神不宁,完全没听清他们三人在说什么,却在梅文俊一眼望来之时立生感应,猛地抬头,正好听到一句“断然不负思凝”,全身一颤,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 宴席已毕,梅老爷和梅夫人几乎是催着梅文俊和苏思凝回房休息。 苏思凝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回房去;梅文俊眼中带着温柔、带着叹息,紧跟在后。凝香躲在一旁悄悄窃笑,两位老人欣慰开怀地在后面点头微笑。 回到房中,再没了闲人,苏思凝立即沉下了脸,淡淡道:“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梅文俊并不意外,笑道:“我要出去另寻别处安睡,爹娘那边不好交代,在地上睡一夜就是。” 苏思凝一愣,没料到他竟这样好说话,但转念想到,他喜欢的本不是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随即释然。努力地忽视那释然之后的悲伤,她懒得再看他,回身到床边,伸手把床帐解下来。 梅文俊笑一笑,直接和衣卧到地上去。 苏思凝却又是一阵犹豫,“我让凝香给你拿一副铺盖进来。” “只怕爹娘早派了无数眼线在外头守着、瞧着,凝香这一拿铺盖,什么也瞒不住了。” 苏思凝沉思了一下,叹了口气,迟疑道:“地上凉……” 梅文俊笑道:“在军队里,有一块地方能让人和衣睡已经很不错了。” 苏思凝不再说话,熄了灯,隐入床帐中。 黑暗中,梅文俊静静地听着被子掀动、人躺下的声音,心中竟是说不出的宁静安然。反倒是苏思凝根本无法入睡,从来没有和男人共居一室过,想到黑暗中,那人近在咫尺,一颗心就不可能安定下来。他的呼吸声悠长而平和,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急促激烈。 夜已深,天已寒,地上…… 她终究躺不住,复又坐了起来。 梅文俊听到动静,轻轻问:“怎么了?” 苏思凝摸索着理好衣衫,下了床,燃亮烛火,不去看梅文俊关切的眼眸,语气刻意淡漠:“你起来,咱们说说话。” 梅文俊心头一暖,站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一句冷冷的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湘儿回来?” 梅文俊脸上的笑意刚刚浮起,就凝固了,然后他道:“我不打算接她回来。” 苏思凝震惊地望向他,“你说什么?” 梅文俊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心中至**的女子,已经不是她了。” 苏思凝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惨笑出来,“好,你让她失了女儿清白,你让她因你被人骂做祸星,你让她人前无立足之地,你让她承担害你抛妻弃家的罪名!到头来,你说,你心中至**的人不是她!” 她的语气讥诮冷漠,梅文俊亦觉心头伤痛。心中复忆起白日在水月庵附近见到的那一幕,清楚地明白,只要能将此事说出来,将没有任何人有理由怪责他;但他只是选择沉默。 扪心自问,纵然没有白日所见的那一幕,他心中的女子,也已不再是她。变了心就是变了心,负了情便是负了情,男儿于世,自有承担,又何必再去寻找借口,损毁女儿家的名声?! 苏思凝恨恨地望着他,“原本你虽不喜欢我,但我总算还敬你是个多情重义之人,于我往日所见,不肯为女子承当的男人不同。而如今看来,果然天下男儿皆薄幸,竟没有一个可托付终身之人!” 梅文俊眼中满是无奈,苦涩地道:“思凝,你从来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好,见过了你的所行所为,我不可能不喜**你,不可能还将别的女子放在第一位!” 苏思凝放声大笑,“你曾为她抛妻弃家,诈死逃婚,国家亲人皆不顾,如今她也不过是别的女子。他日,我又何尝不是别的女子?!你心中第一的女子,这位子就这么尊荣吗?免了,我敬谢不敏。” 梅文俊轻轻叹息一声,一语不发。 他越是沉默,苏思凝越是怒气勃发,“你不接她回来,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你想就这样抛弃她吗?你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梅文俊沉声道:“我知道她可以好好活下去。” “你抛弃她,她怎么能……”苏思凝忽然语气一顿,脸上露出震动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梅文俊凝视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与她无关,是我负心罢了。” 苏思凝见他神色怪异,不觉问道:“你可曾去见过她?” “我今天到水月庵外去过,但不曾现身见她。” “你……”苏思凝还待再问。 梅文俊打断她的话:“我说过,这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心变了,我不能再自欺欺人。是我负她,对不起她,但我若变了心肠,却还假装一切不变,那就更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亦对不起自己!其他的你不要再问了。” 苏思凝不再多话,静静坐下。 房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案前红烛,无声地飘摇着。 两人相对枯坐,良久良久,红烛悄悄地熄灭,苏思凝依旧不言不动。 梅文俊轻轻道:“夜太深了,这样要着凉了,你早些歇着吧。” 苏思凝没有理会他。 梅文俊轻轻叹息一声,向她走近一步。 苏思凝立生感应,在黑暗中抬头,“你别靠近我。” 听出她语气中的厌恶与不齿,他的心一阵痛楚,却勉强笑笑,“这么晚了,就算外头有什么人偷瞧,也应该散了。我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天在他们起来之前回房,既不惊动爹娘,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对着我,自个休息吧。” 苏思凝没有理会他。 他却静悄悄地向外走去,房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 黑暗中,苏思凝静坐良久,这才悄悄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他果然立在不远处,明月之下,目光深深,遥望着房门,良久也不动弹。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不寐立中宵。 他根本不会去别的地方,只会在这么冷、这么寒的夜晚,**门外,静静守候。然后一大早,装作好梦正酣的样子走进来,提也不提他一夜在何处歇身。 这般男儿、这般男儿,为什么…… 苏思凝在黑暗中惨笑出声,在她将一片情怀系在他身上时,他弃她而去;在她强抑心头痛楚,努力想成全他时,他却说,他现在最喜欢的女子是她。 多可笑的一件事,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生生地笑出眼泪来? 伸手按在门闩上,如此风露如此霜,这一夜的守候,太过伤身。她却终究没有再拉开,伤你之身,伤我之心,到头来,皆已伤情。 她无力地滑坐在门边,在黑暗中无声地抽泣。 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一夜仿佛千万年般难挨难度,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不到天明,等不到阳光,等来的却是轻微得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 她骇然转身,从门缝往外看去。 梅文俊已走到门前。苏思凝的心倏然提起,他要进来吗? 然而,他却只是伸手,轻轻按着门,低声唤:“思凝。” 那声音太轻、太轻,不是为了呼唤一个人,而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心,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 他就在这么冷的夜晚,怔怔站在她的门外,轻轻地一声声低语:“思凝、思凝、思凝……” 苏思凝全身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被他叫出来,会有这么多的思念、这么多的深情、这么多的牵挂。 若是在她新婚之夜,以及以前无数个为他而等待的日子里,听到他这般呼唤她,她会觉得就算即刻死了,也是天下最快乐的女子。可是现在…… 她返身,扑到床上,用枕头塞住自己的嘴,以免失控之下的哭声,惊动了门外的人。 太晚了,梅文俊,太晚了,一切都已太晚了。 缺口的心补不回来,破裂的镜子,就算再合在一处,裂痕也是刺人眼目。越是美好的一切,越是容不得伤害,容不得瑕疵,文俊,太晚了…… 那一夜,他在门外,守尽风霜;她在门内,泪湿枕巾…… 然而,在天明的时候,打开门,彼此一笑。他看到她眼睛红肿,却宁愿相信她昨夜睡得很好;她看见他衣上霜露,却连问也不问一声,他昨夜宿于何处。 ***** 苏思凝来到水月庵,见到柳湘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文俊回来了。” 柳湘儿全身一震,但立刻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待着苏思凝下面的话。 然而,苏思凝却沉默了。 柳湘儿等了又等,最终,轻轻道:“他不愿接我回去,因为他发现,你才是配得上他,他最心**的女子,是吗?” 她语气如此轻柔、如此平静,听得苏思凝心如刀绞,“湘儿,他只是一时糊涂,听说我曾为他家做过这么多事,所以感动了,他只是想报恩罢了……” 柳湘儿只是微笑着听,好糊涂的jiejie啊,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谁能不感动,谁不想报恩?但他对你,又怎会只是报恩之心呢?我还记得有多少回,他凝视你的目光,充满了痛苦与不舍,提起你的名字,他就无由地叹息。那一次送你回京,若不是我牵着他的手,也许他就会冲动地追你而去。自你别后,又有多少回,他悄悄在你房外徘徊,当我以为是你出卖梅家时,他一身锁链,却大声为你在众人之前申辩。 jiejie,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我却看在眼中。曾经我把你当作我最大的敌人、最大的威胁,如今,我却日日在佛前祈求,你和文俊可以快活安然。 苏思凝见她淡淡微笑,若有所思,竟是没有太多的伤心难过,心中想起昨夜的犹疑,忽道:“昨天,你这边可曾发生什么事吗?” 柳湘儿微微一颤,没有答话。 “文俊说他昨天来过,却没有见你。” 柳湘儿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他看见赵官人了吧?” 苏思凝心中一沉,“什么赵官人?” “一个东边来的行商,家资很富有,偶然在这附近见到我,就天天在水月庵外徘徊,只要我出门,他就来和我搭话。” 苏思凝立即皱眉道:“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家伙。” “他倒是个实诚人,从没有对我有过非礼之举,只是一再说诚心诚意,要将我娶回家门。他不会吟诗作画,不会舞刀弄剑,只是有几个钱,却也不炫耀钱财,但常常买些珍贵的珠宝来送我。我本来一直没理会他,但是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