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广州在握（1）
当祝喜儿辞别李桢继续前往虎门通报消息、当李玉简在为早晨多出来的炊饼而感到兴奋的时候，楚锐这才刚刚从床上苏醒过来。 与祝喜儿连夜赶路的艰辛以及李玉简在冻雨中瑟瑟发抖夜不能寐有所不同的是，楚锐昨夜睡得相当安稳，至于原因当然很简单，他所处的地方乃是广东经略司大衙，他所用的铺盖还留有程师孟程大帅的个人徽章。 持续了一夜的冻雨，对别人而言或许是一种折磨，不过对楚锐来说，无非是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而已，所谓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的这首伟大爱国诗篇，除去那些忧国忧民的焦虑，其实换一个心境来品味的话，未尝不能品出其中独有的惬意。 楚锐就感觉很惬意。躺在温暖舒适的大床上伸个懒腰，看着窗外那欲滴不落的水珠慢慢凝结成一片晶莹，回味起这段时间的征战杀戮，仿佛前世今生的一切如梦似幻，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有这般的奇遇和体验呢？ 前天进入广州城的过程，应该说颇有些戏剧性。楚锐首先抵达的地方乃是蕃坊，然而蕃坊与过往已经完全不同了，没有了初见时的繁华，也没有了那晚前往苏莱曼府邸时看到的紧张与彷徨，有的只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四处觅食的饿狗，当时楚锐还有些愕然，只道广州百姓都有着谨小慎微的性格，又或者料到反贼们会去而复返，所以纷纷外出避难去了。只不过真要这样的话，那么集全广州城之力为远航做准备的想法，似乎就要胎死腹中，实在有些麻烦。 只不过，在顺利穿过仅有几十名厢军把守的中城城门之后，城内的情况显然与蕃坊有着剧烈的反差。拥挤！无比的拥挤！无数士绅百姓拥挤在街道的两侧，不是为了欢迎反贼入城，而是为了生活！ 这些人大都是在蕃坊大乱之后避入中城而来的，很多人在中城里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房屋产业，并且大多相信朝廷能够迅速平乱，进入中城只是他们的临时选择。 既然是临时的，加上又没了官府的监督管理，中城里的所有无主之地就成了这些避难人群的天堂，想坐哪就坐哪，想躺哪就躺哪，无论是府衙前的广场，还是街道巷陌，到处都是他们临时搭建的棚子、充满蕃人异域风格的帐篷，吃喝拉撒、熙攘吩闹，把个中城搞得一片狼藉，而中城的原住民面对来自蕃坊的难民，本着与邻交好守望相助的精神，面对混乱拥挤的状况居然也忍了下来，总之据楚锐事后得知，在前段时间里中城虽然缺乏政府管理，终究还是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冲突与混乱。 广州城的人口还在！资源还在！楚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感到无比的头疼，因为他和他的弟兄们都是反贼。 万千企盼的官军没来，天天念叨的程大帅没来，而传说中杀人不眨眼、jian寅掳掠无恶不作的反贼突然又来了！这样的消息立即让整座本已足够喧闹的广州城陷入了彻底沸腾的状态之中。 混乱首先是从靠近城门处的街道边上开始发生的，然后迅速蔓延到了全城，士绅百姓们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目瞪口呆，然后就是哭爹叫娘，再然后就是四处奔跑，再再然后就是相互践踏火光四起。 “火，不是我们放的！肯定有人碰翻了灶火。”楚锐不是在推卸责任，这次带队入城的人是他而不是周焕，在他的严厉督促下，他手底下的弟兄们虽然个个望着城内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以及琳琅满目的店铺眼冒绿光，可却没人敢于做出像上次在蕃坊时那样的事情来，毕竟楚大当家目下的威信不是周焕可比的，人人都知道，没有楚大当家的殚精竭虑，就没有他们的现在和未来，连番的胜利带给了他们无比的信心，只要跟着楚锐走，胜利还会有，财富还会有，姑娘还会有，至少广州城是比不了传说中那有若天堂般的欧罗巴的。再说了，违抗楚锐的命令？大当家身边那位王六郎自打砍了名将何芾之后就不可一世，一直叫嚣着再拿谁谁谁来展示一下刀法呢，还是别触这个霉头比较好一些。 对于部队在入城之后能够压制住烧杀抢掠的欲望，楚锐对此还是很满意的，不过对于所引发的全城混乱他却没有任何控制手段可用。难道还能派部队分散到城中去安抚百姓吗？离开了他楚锐的管束和威慑，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用不了一天就能把东中二城变成鬼域一般的蕃坊，他楚锐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需要广州的完好，他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来为远航做好准备。 缺乏控制手段，那就不做控制好了，有时候“无为而治”也是一种办法。楚锐命令所有士兵全部登上城墙，由刘椋、刘夔、周焕分别带领，沿着城墙迅速向周围运动，将中城和东城的全部城门都管控了起来，总之许入不许出，不让任何人出城便是，至于城中的混乱就由他去了，想来时间一长，百姓们乱了半晌也乱累了，自然也就能平静老实下来。 事实上这样的做法收到了效果。 从人口管控的角度上说，由于“反贼”们是从靠近蕃坊的城门进入的，靠近这处的百姓当然没可能从这里向外逃离，而反贼入城的消息蔓延开来总归需要一些时间，百姓们再想从其他城门处逃离也来不及了，他们处在拖家带口拥挤混乱的状况之中，行动终究快不过沿着城墙一路狂奔的“反贼”们，反正当反贼顺利控制了四门之后，满城的士绅百姓几乎没人能逃得出去，全都成了瓮中之鳖。 从平息混乱的角度上说，当百姓们在中城和东城的各大城门兜了一圈，自相践踏搞出了一些人命之后，于当天中午终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到了下午的时候混乱便宣告终结，有房产的回自己房里关上大门，起了火的灭火，不起火的揣揣不安坐等反贼上门便是，至于没房产的人要么回到棚子里要么就在大街上发傻，总之该写遗书写遗书，该吃饱饭吃饱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到了当天傍晚的时候，楚锐看看情况差不多了，便下令除了留下部分人员看守城门之外，其他人进入城内那些已经空无一人的厢军军营驻扎，利用那些一哄而散的厢军残留下来的粮食升火造饭，吃完之后由各队长督促休息。为防止有人敢于半夜溜出营搞事，楚锐很正义地对手下的队长们说“抓到以后，找个时间按大宋律法来论处”。 大宋律法？那就是犯事得报官了，广州城里没官，要找官得到猎德去，如果半夜出营到外面瞎搞，回头就得绑送官军手中，关西的兄弟没得做且不说了，那到了官军手里还能有个好么？这样的重罚之下，整夜里除了个别胆子太大心态过于扭曲的家伙之外，绝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在营内睡觉了事。 楚锐自己原本也是打算睡在靠近南门的军营内的，可是在吃完晚饭后，有群人突然跑过来寻他。 “这位可是楚大首领？”为首的一个老家伙一袭白衣，留着飘在胸前的白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自报家门说姓秦，名成安，字子守，嘉佑年间的进士，曾经在京中太学任讲官，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卸官回到故乡岭南，在这广州城中很有一些声名。眼下“反贼”，哦不，应该是“义士们”控制了广州城，城内又没了官员，所以下午的时候一些走投无路的士绅就推举他出来与义士们谈一谈，看看义士们究竟要干些啥，总之要钱要粮甚至要姑娘都好说话，别要命就行。 “我是楚大首领没错，不过我不是义士，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就是贼，所以你懂的。”楚锐对此直言不讳：“贼嘛，钱是要的，粮是要的，不过要不要命，可就得另说了。” “有得说就好啊！”秦成安谦卑地躬着身子，抬头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般人看见反贼时的惊惶与恐惧，神色淡然道：“不知大首领有何条件？但请开出来便是，我可以即时斟酌予以回复。” “没想好，还得等等！”楚锐有些惊异于秦成安的淡然，察言观色中，他觉得似乎这不是刻意装出来，这个老家伙不正常啊！要说因为太老了所以不惧生死是可能的，不过作为一个本时代的士大夫，居然能如此淡然跟一个不忠不孝不共戴天的反贼用这样平静的神色和语气谈价钱，一点风骨节cao都没有的话就令人纳闷了，何况就算老家伙不怕死，也总该有家人吧？就不怕言语之中触怒了无恶不做的反贼从而牵连家人么？敢来就不错了，居然没有想象中的战战兢兢，多少就有点诡异了。 “大首领既然没想好，那慢慢想便是，我等自然等得起。”秦成安道：“不过看样子大首领是打算今夜在这军营里过一宿了？这倒不美了。城中眼下人心惶惶，为了少生事端安定人心，大首领最好还是去帅司衙门过夜为宜。” “此话怎讲？”楚锐纳闷道：“我在哪处过夜跟安定人心有啥关系？” “有关系!”秦成安很肯定地说：“百姓嘛，最害怕的其实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而是对未来的不测。没人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也不知道主导这一切的人现在究竟在干什么，是躲在一边磨刀霍霍呢？还是在鼓捣火油准备焚城呢？现在大首领行踪莫测一声不出，百姓们心里可紧张得很。经略司衙就不同了，那处位于城中央，从这儿过去很多人能看见，而且衙前也聚集了很多避难的蕃坊居民，大首领就这样过去，很快全城都会知道，cao控一切的正主儿在哪，正在干些什么，有事该去找谁，这样心里面多少能安定一些吧。” “我在大衙里干什么谁能看得见？在大衙里就不能策划一场屠杀吗？”楚锐摇头不信：“老家伙胡扯呢吧？” “原因有二。”秦成安不紧不慢道：“一来大首领的兵大部分都在军营里，而大首领自己身边没有太多部队，如此泰然的前往大衙过夜，那么某些心存侥幸想要拼死一搏的家伙就得掂量了，大首领若没有把握，怎敢轻犯此险呢？显然是智珠在握，有充分的部署和实力做后盾方敢这般做的。那么那些想要反抗义军的家伙，就不会妄动，只要城里不再有人闹腾，那么百姓们就不会有太大的人命损失。” “你倒是为百姓们着想。”楚锐冷笑：“可我还就真怕去了大衙之后被人围攻！还是军营里安全些，我的弟兄们可都在这。” “其实这说法只是其一，广州城里目前没人组织煽动得起乱局的。”秦成安道：“大首领不必担心真有人敢围攻。再说了，连禁军都不是贵部的对手，百姓们胆都吓破了，哪里敢对大首领起歹心呢？所以我讲，去大衙只是震慑个别宵小而已。这些宵小说的就是一些官学里的读书人罢了，圣贤书读得多了，难免有与贼不共天的想法，他们虽然对大首领构不成威胁，不过若是真有人拿着刀子满城叫嚣要与贵部决死，也终究让人心不定，反倒大首领去了大衙，这些人一时间琢磨不定，却不敢乱来了。” “且算你说得有理。”楚锐寻思一会道：“你就是让我大衙镇住那些想要表现节cao的腐儒而已，废话真多。另外的原因呢？” “去大衙之后直接就贴安民告示，上面只要一句话便可：明日不杀人不放火。”秦成安道：“这样的话，大首领在别处说出来未必有人信，可大首领去大衙前用告示张贴出来，百姓们虽然也不会尽信，可是自古衙门告示就是明确的正式承诺，这在百姓心里都成某种习惯，他们就算将信将疑，起码还存在盼头，至少今夜是有人能睡得着的。” “要我看你不像是来谈判的！”楚锐很怀疑地看着这老头：“你不是想从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