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新的开始
持续了一夜的冻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中阴霾尽去,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太阳从东面地平线上崭露出头角,仅用几许光线给那几朵仍旧栈恋不去的白云镀上了一层金边。 李玉简用力捂紧了身上的禾草,以免被一边虎视眈眈的几个大官人抢了去。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自打到了扶胥战俘营里,什么官场规矩、斯文体统全都作废了,为了争抢几个炊饼的事情都能搞出人命来,这么冷的天气里干燥温暖的禾草可是紧俏货,难免一边上的耿南仲、汪辅和徐九思会动起歪脑筋。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有过先例了。就在昨夜,冻雨刚来的时候草棚里便开始四处漏雨,他李玉简当时仗着人高马大玉树临风,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赶跑了几个咋咋呼呼的无赖兵士,这才霸占了草棚内位置最好的一块地。结果地才占住,汪、耿、徐等人便尾随而至,要求李玉简腾出地方给他们几位避雨。 “凭啥?凭你们比我官大?还在做梦呢吧?”李玉简坚决不让,这儿又不是广州城里的衙门,大家都朝不保夕,没点实惠光靠嘴皮子算是啥意思?老子抢个床位容易么?练了这么多年武艺容易么?是,打仗老子是打不赢,但是这床位就是用力*来的,凭啥你们几个就能倚老卖老的把地方要了去? “明早老夫那份炊饼分一个给你!且让老夫在这儿挤一晚吧!”要说还是徐九思知情识趣,拿得起放得下,当即提出了条件。 “炊饼吗?一个不成,我要两个!”李玉简也不是笨蛋,在扶胥好些天了,没有哪天吃过饱饭,平日里总琢磨着通过啥方法改善待遇,却一直不得要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他这话是对徐九思说的,不过眼睛却一直在看着汪耿二人。 汪耿二人看起来还是没能很好的适应战俘营里的生活,拉不下脸来跟李玉简讨价还价,支吾了好半天后,眼瞅着外边雨势越来越大,草棚内漏下的雨水越来越多,方才对着李玉简轻微点了点头,同意以两个炊饼的代价换取一晚的温暖。 当然这笔交易仅仅是对“床位”而言的,用来盖身子的禾草绝对不在其内,所以整个晚上,赚了六个炊饼的兴奋感与防备汪耿等人不讲规矩半夜抢草的警惕性,让李玉简一直都没能睡踏实。 而正是因为没睡踏实的缘故,使李玉简得以发现,就在黎明前,战俘营对面的军营那边出现了些许异状,黑暗的雨夜里似乎有许多人正在进入军营,还伴随着隐约的欢呼之声。 “虎门之战结束了,何芾完了!真想不到,才六天的功夫,水军就输了。”李玉简缩在禾草中,看着初生的太阳轻轻叹了一口气,水军的失败意味着他的战俘生涯还将继续下去,挣炊饼这件事看起来是做对了啊…… 事实上,李玉简只猜对了一半,昨夜是有人进入了军营,是有一些欢呼声,不过虎门之战并不是在昨天结束的,对于楚锐等人来说,虎门的胜利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 五天前的虎门水军大营,驻营守军在外无援兵后无退路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支撑过一个时辰便土崩瓦解。水军六十艘海舶被缴获,大营守将谭成武死于乱军之中,营中近两千名禁军兵士阵亡过半,其余除了少数被俘之外,大多跳水逃窜,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这些逃亡者就算凭着良好的水性能渡过江去,难免也会大病一场,能活下来多少只有老天爷才说得清楚了。 至于包抄部队,一部分在自相残杀火并中完蛋,另外由简祥烨和吕铮率领的两个指挥合计一千人,却成了刘氏兄弟的俘虏。 “不!我不是俘虏!我是起义!”对于自己成了俘虏这种说法,即便到了很多年后,吕铮也是绝不会同意的,但凡有人提起这事,他都会脸红脖子粗的跟人争论上一番。 本来吕铮是可以跑路的,他当时手里还有车船,就算广济河通往珠江主航道的岔口被丁三郎的大船所封堵,但船小好调头,数量又多,丁三郎真想凭着一艘大船就滴水不漏的把所有车船都截住,那绝对做不到。 只是吕铮终究没有走,原因还是他够兄弟够义气,他有车船可简祥烨却没有,既然不忍心把同乡好友的部队扔在绝境不管,在看到整个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之后他选择了带队伍主动前往大营投降,当然按他和简祥烨的说法这得算是起义。 是起义还是投降,其实吕铮自己说了不算,因为眼下整个岭南最牛叉最说话算数的人,在虎门之战后只有一位,那就是楚锐。 对于如此顺利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楚锐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感到太兴奋。在他看来,计划中的三大战役虽然完成了两个,但行百里者半九十,又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要在猎德的程师孟仍有余力进行反扑,那么危险还没有彻底脱离他和他的这支部队。 所以在虎门大捷之后,楚锐一方面聚拢了各路人马,安排清点战果等诸般事宜,另一方面便开始着手与程师孟的决战准备。 按照楚锐的预想,程师孟在听到虎门失陷的消息后,最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齐集七大镇的残余禁军从广州方向用最快速度向敌人扑过去。 因为从军事角度上讲,只有这个做法,才有可能利用敌方连番大战后的疲敝之机,收获那一点点可能的胜利希望。 而从政治角度上讲,岭南半壁的沦陷也容不得程师孟再继续筹措等待,毕竟“丧师失地”的罪名,并非靠着朝廷里的几个后台帮着说几句好话就能蒙混过去的,程师孟迫切需要用一场胜利,就算是小胜也好,来为他自己向朝廷进行辩解。 在对付程师孟的问题上,楚锐的战略构想虽然没有变动,不过在战术细节上却随着形势的发展产生了一些改变。 虎门之战以前,楚锐是想把对付七镇禁军的战场,放在广州与扶胥之间的,并且利用在虎门缴获的船,运载士兵到禁军的后方来个前后夹击,想来程师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自关西的旱鸭子们敢于通过水路反击。 可是在虎门之战后,楚锐却发现这个计划似乎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比如关于“季节气候”的因素就很要命。 现在是冬季,这个季节整个珠江流域劲起西风,水枯礁起,想要依靠风帆的动力从虎门溯游而上,难度非常大,绝非没有行船经验的关西兵士们能做到的。 本来楚锐是打算依靠丁三郎带来的厢军cao船,可厢军的人数实在太少,要运送如此大批的部队,没有相对适宜的气候水文条件这么点厢军很难做得到。 后来楚锐又琢磨着用吕铮和简祥烨那一千号水军来cao船,可问题是吕铮这才刚刚投诚,而且还是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投诚的,其忠诚度根本没经过考验,虽然可以把刀子架在这些水军投诚士兵的脖子上来保证他们的忠诚,但显然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 一来这些投诚水军的人数过多,一千号人不是一个小数目,其中若是有谁真想搞点什么手脚的话,刀架脖子也未必防得住,楚锐觉得太冒险。 二来对于这些投诚水军,楚锐多少还是有些想法。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带领大伙出海了,关西的弟兄们都需要做好cao舟行船甚至游泳的训练,那么这些投诚水军都是极好的教师人选。现在跟防贼似的用刀子逼迫投诚水军,那么将来搞训练的时候大家的脸面上可就不会太好看,楚锐认为没必要干这事,将来都是自己人嘛! 思来想去,楚锐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水路运兵反击的计划。在他跟丁三郎、刘椋刘夔在虎门连夜商量之后,新的计划改变了战役地点,将战场放在了广州。 建议是刘夔提出的。 刘夔是个标准的粗人,心眼没他亲哥刘椋多,打仗历来喜欢打扎实仗,玩阴谋诡计之类很不在行,所以在听到楚锐分析了一大堆那个原计划的弊病之后,很有些不屑的说与其费尽心机,倒不如去广州算了。 “广州怎么说也是座大城!蕃坊那儿没城墙可以不说,中城东城的城墙却绝对不低。咱们若是占了广州,就倚坚城之利跟程师孟硬撼一场,赢是必然的!那劳什子七镇禁军拿什么跟咱们打?什么水路运兵什么前后夹击,用得着费这事么?”刘夔大大咧咧道:“反正楚大当家不是说了么?无论咱们在哪,程师孟都是要来拼命的,就算明知到广州城会让他碰个头破血流,程师孟不一样要一头撞上去么?这么好的地方咱们干嘛不用?” “问题是广州距离猎德很近,咱们不走水路的话肯定没程师孟快到。”楚锐当时皱眉道:“若是能走水路的话,咱们又何必在这儿否决原计划呢?” “更何况,中城东城现在还控制在官府手里。经过前些天蕃坊的乱战,想必他现在肯定是防范森严。若是他们紧闭城门,就凭着一伙厢军也能让咱们无计可施,咱们没有攻城器械啊!”刘椋在这件事上反对他兄弟的意见:“若是咱们辛辛苦苦到了广州,却占不了城,反而在城下被程师孟攻击,这些两面遭狼的可就变成咱们了,保不准打输都是有可能的。” “防范森严个屁!”刘夔话糙理不糙:“四大司衙的主官都不在城里,他们群龙无首谁来指挥守城?那晚楚指挥不是跟王六郎去蕃坊请那苏莱曼么?我都听王六郎说了,蕃坊里人心惶惶乱七八糟,根本没了秩序,想来各大衙门全部瘫痪了,哪来的防范戒备?咱们一开到,直接进城就是了。” “至于说没程师孟的速度快,哈,我看未必呢!”刘夔笑道:“今天白天咱们才收拾了虎门水军,他最快也得半夜才收到消息,然后做决断,然后召集七镇禁军,然后还得打听咱们的动向,做足准备才能出发,怎么也得三五天吧?三五天,咱们走路还到不了广州?” “也对!”楚锐仔细琢磨后是这个理,反正将来也是要用广州城的资源来为远赴海外做准备的,早去晚去都是去,只要有了广州,仅凭程师孟那点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撼不动的。用广州城打一场扎实仗,虽然没有“水路运兵前后夹击”这样的战术销魂,也不太可能形成将对方一举全歼之势,不过只要能解决目前的难题,销魂全歼什么的未必就不能放弃。 计划定下来就必须立即着手,这就是为什么楚锐在虎门大捷后没有立即回扶胥的原因。 他分出一小部分兵士交由丁三郎带领,继续驻扎在虎门,看管新近俘获的水军兵士,顺便看押在横裆岛上抓住的艾塞尔等一众海商,这些人将来都是敲诈勒索的对象,财神爷可不能给跑了。另外苏莱曼父女也都继续留在虎门,广州那边暂时用不着父女俩。当然,给丁三郎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看管那一千投诚水军,这千号人既不是俘虏又没有忠诚度可言,究竟要怎么才能对付好,楚锐自己也说不准,想来丁三郎也是在无路可走之下才上的贼船,跟吕铮简祥烨总有些共同语言,沟通也好感化也罢,总之希望丁三郎能够搞定就是了。 而楚锐本人则带着大部队在第二天一早踏上了回广州的征程,为了达成比程师孟更快的目的,他们甚至在某天中午经过扶胥的时候也没有做停留!直接从大营边上的官道行了过去。 期间李桢倒是出营见了楚锐一面,按照李桢的说法如果战场不在广州与扶胥之间就实在太好了,这样至少用不着他李桢在扶胥担任堵截的重任。对于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能有这么直白露骨的说法,楚锐认为这人其实不坏。 抵达广州城是在虎门之战后的第四天,应该说刘夔的设想变成了现实。这座岭南的第一大城,在没有了四大司衙的管制之后,完全成了一只任人宰割、予取予求的肥羊。 或许,这就是今天早上李玉简只猜对了一半的原因。今天已经是虎门之战后的第六天,黎明时进入军营的人不是凯旋而归的楚锐,楚锐已经在广州城中,进入军营的只是一队从广州而来的人马,他们给李桢带来了一个足以让所有关西罪卒们欢呼的消息。 “程师孟没有来!程师孟不会来了!千真万确的消息。”祝喜儿看着李桢大笑道:“楚大当家让咱们把所有人都移到广州去,楚大当家说,从即日起就要开始做远赴海外的准备了!哈,欧罗巴洲,咱们就要过去了!” “真的么?”李桢很是意外:“程师孟怎么了?他不剿贼的话,又怎能向朝廷交待呢?” “楚大当家于前天进入广州,当天就把全城控制住了。留在城里的商贾百姓全都没跑,事实上也跑不掉,嘿嘿,那真叫一个哭得昏天暗地啊,百姓们看到反贼又入了城,刘指挥您是没看见那场面,啧啧…….” “说重点!”李桢一阵郁闷,早知道广州那花花世界这么好搞定,自己就不该守在扶胥这破烂地方才对。 “程师孟大约是听说了咱们重占广州的消息,多半估摸着打不赢,于是就不敢来了!”祝喜儿道:“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得知,程师孟不但不敢来,他还自己绑了自己,北上京城去了。七镇禁军也没有集中,而是继续分驻各地,总之人心惶惶,那些禁军部队战意全无,还有多少人敢继续在队伍里待着难说得很,打仗这种事就凭他们还是算了。” “为啥?”李桢不明所以:“消息哪来的?确实吗?” “确实!”祝喜儿很肯定地道:“这个消息,是经过核实的!程师孟从猎德出发赴京,走之前还在猎德的五里亭前痛哭一场,差点抹脖子自尽,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又怎会有错?我可是资深斥候!” “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不可能!”祝喜儿道:“当初这个问题刘指挥也向楚大当家问过,楚大当家当时说,虽然程师孟不谙兵事,但在一再错失战机的情况下,再以区区几千毫无士气之兵决战坚城,如此不可为之事他程师孟终究还是明白的!既知不可为,便不为,从这点上说,程师孟倒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眼下去赶去京中请罪,在朝廷给他定罪的时候亲自辩解几句,远好过他留在岭南待罪,这是一个好选择!” “京城……”李桢的思绪一下子飘出很远,京城是他的家,只是现在看起来,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儿去了。 “吃完早饭。属下便去虎门寻丁二当家!”祝喜儿道:“楚指挥说从现在起,每一天都是宝贵的,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