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冲煞忌宜(中)
半里地并不远,绕过那处破败混乱的驿站之后,楚锐便看见了他将要照管的仓库。 目光所及,所谓的“仓库”其实是一座颇有些规模、占地十余亩的古旧院落,围着一圈高大的围墙,门脸很宽,大门前方的台阶下,还立有一对石狮子。据李玉简的介绍,这处院落已经有数百年历史了,原本是唐代著名人士莫宣卿的产业,后来时移世易,这产业几经转手,到了本朝的时候就成了无主之物,最后被州衙征用,作为驿站接待朝廷大员的居所。只不过岭南地处偏远,十年八载也难得来一个什么“大员”,于是最终荒废了下来,直到此次工程前夕,才被州衙辟为仓储场所。 “莫宣卿原是广南府封开人,乃是我岭南少有的文才,十七岁时便进士及第,真可谓前无古人!从前唐至我大宋,数百年来岭南人都与有荣焉。”李玉简在带着楚锐进入大门后,指着院中照壁边上竖着的一块石碑,就着碑上的字,念道:“南方远地产奇才,突破天荒出草来。神鲤跳翻三尺浪,皇都惊震一声雷。嘿嘿,这还是唐宣宗御赐的诗句。楚指挥是读书人,在这地方做事,真是吉利得很啊!说不准哪天沾上点当年莫宣卿遗留下来的福泽之气,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未可知。” “承军门吉言。”楚锐心说那劳什子唐宣宗写的狗屁诗真是俗不可耐,什么奇才荒草鲤鱼惊雷的,也就你李玉简这种装儒将的粗人欣赏得了。 当然,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楚锐回想往事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唐宣宗的这首打油诗,无论是用来形容莫宣卿还是形容他楚锐,都是非常贴切的,而这天李玉简所说的话,只能用“一语成谶”来形容了。 交待完了相关事项,李玉简让一百多号禁军士兵把守住院落的前后门,同时安排下巡逻岗哨,便欣欣然离开。而楚锐拱手相送之后,立即火急火燎的带领罪卒们在大院里张罗起来。根据他之前的分析,马默肯定是要在物资登记管理上作文章找麻烦,所以他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清点登记,不管难度有多大,都必须把所有东西造成手册,逐项分列清楚才行,否则将来后患无穷。 然而,当王六郎按照楚锐的命令,带着一队弟兄在大院里走了一遭,回到前堂大厅里向楚锐报告的时候,楚锐就知道清点工作不是难度大不大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清点的可能。 院落本身实在太大了,内有四个巷道、十二栋一楼一底的砖屋,由南向北、坐西朝东成“三”字排列。除前院的房屋站成一排外,其后两个院落围成两处天井四合院,形成院中有院、墙外有墙的复杂格局。而那些数量众多的筑城器具,异常散乱的堆放在各处房屋以及巷道之中,绳索缠绕着锄头,斧子里堆着钩子,总之要多乱有多乱,就算楚锐手里有五百人,也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整理干净,整理不干净当然也就不可能清点清楚。 “算了!”楚锐恼火地挥了挥手,在大厅里来回踱了几番步子,最后决定还是得把好调拨领用这个关口。他让几个队长分头带人在院落各处看守那些杂乱的物资,然后亲自带着王六郎,外加剩余的五十名弟兄,守在大门后的照壁处。他的盘算是,只要有人来领东西,尽可自行去院子里拿便是了,只是出门的时候必然要在照壁处接受检查,出一个查一个,查一个登记一个,待到东西发完了,记录也就做齐全了,想来不至于出现太大的误差。 事实可以证明,这个法子是管用的,只不过当无数民役蜂拥到院落门前,然后被迫鱼贯进入院子中拿东西,再鱼贯而出接受检查,整个发放效率就变得无比低下了!楚锐与王六郎等人在大门处严防死守,既要检查登记又要维持秩序,生怕一个不好发生拥挤踩踏那就大事不妙了。而守在院落各处的罪卒们为了不让拥挤的民役们被或散乱于地上或者挥舞于手上的器具弄伤,也个个声嘶力竭,忙得满头大汗。即便这样,用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过才发放完大约三千多人的物资而已,要知道整个民役队伍可是超过了两万之数。 “奶奶的,别挤!再过来老子一斧子劈死你!”王六郎挥舞着手中的一把大斧子,凶神恶煞般将一伙拿着扁担吊篮的民夫硬生生吓退了几步,回过头边抹汗边对楚锐苦笑道:“哥哥哟,这哪是什么好差使啊?真该叫刘夔过来看看,你先前不是说他想换来守仓库么?且让他守!老子宁可去挖沟,也比在这儿强啊!这伙民夫个个像大爷似的,连排队都排成一窝蜂,俺手里拿着把斧子,偏偏还砍杀不得,太他奶奶憋屈了!” “知道不好受还不快一点?”楚锐没好气的用笔在登记册上勾勾画画:“给我盯紧喽!要是记漏了一条绳子,你哥哥我的小命都不保了,你还啰嗦什么?等转运司的人来找麻烦么?” 说曹cao曹cao到!楚锐话音才落,找麻烦的人就来了。当然,尽管楚锐之前就对麻烦上门有了心里准备,只是当他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钱中进的心情多少有些不愉快,这从他紧皱的眉头和板起的脸色可见一斑。说实话,他也就是个藩长而已,远未能如那些高官显宦一般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也正因为他是藩长,所以他对这次修筑工程的某些安排感到十分不快。 说起来,他乃是徐九思放在经略司的一颗棋子,作用是结好程师孟,将来共同对付马默。对于这一点,钱中进本来是没啥异议的,安心当卧底的好处毕竟甚多,当初被程师孟指派为工程的负责人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世事难料,就在他一帆风顺的时候事情居然来了个大转弯,程师孟居然把工程交给了马默,那就没他钱中进什么事了,连带这两天,昔日那些常往他衙门里跑的海商也都少了很多,因为他再也没有资格为那些海商减免一些工程捐税再顺便弄点回扣了。 当然,他知道这些都是徐九思的谋划,迟早工程还会回来的。只不过现在的局面很麻烦,今天一大早马默就强占了蕃坊衙门,说是衙门的地方好,适合搞工程的开工祭祀活动。“这倒也无所谓,瞧你还能折腾多久!”一开始的时候钱中进这样安慰自己,套拉着脑袋冷眼旁观马默跟一群巫师那跳大神。结果大神跳完后,马默居然向他发号施令,让他去“莫府仓库”监督楚锐的工作,如果巳时二刻的时候楚锐都没能把东西发完,他就得打楚锐一顿鞭子!打完后还得继续待在仓库里,如果收工的时候发现有东西短缺,那就接着再打一回。 “老爷我是经略司的人,凭啥你一转运副使在老爷我面前瞎咋呼?”钱中进知道,马默这是在玩猫抓老鼠,不想楚锐死得太痛快,先折磨几天再算。不过要折磨怎么马默不自己去折磨,偏要借他钱中进的手呢?显然,这事风险太大,那伙罪卒管着仓库呢,手里可是有武器的,万一惹急了发起疯来,那可就有点不好玩了。所以钱中进根本就不想干这事,哪怕马默抓着工程主导权这根鸡毛令箭,某种程度可以暂时辖制蕃坊衙门,他也打算用经略司的名头硬顶着。 只可惜,马默折磨楚锐的想法,却正中了徐九思的下怀!徐九思一听到消息当时就乐坏了,赶紧拉住钱中进面授机宜,无非是让他尽可能把楚锐往死里逼,当然也要尽可能把祸水往马默身上引。另外,徐九思还告诫了不情不愿的钱中进,说让楚锐去守仓库,乃是他徐九思最为得意的计策,千万不能坏了事。 “我对马默讲,只要让楚锐守仓库,就肯定能找到许多惩治楚锐的由头,马默这才同意的。”徐九思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只是他却没想到,咱们让李玉简事先在那儿多放了许多超出需要的斧子和锄头,嘿嘿,要是这段时间真能把那伙罪卒激起事端,马默可就要倒大霉了。现在马默让你去督促楚锐,正是咱们的好机会。你一边折磨姓楚的那小子,一边还得想法子鼓噪,慢慢把他们对马默的恨意培养起来。最好还要能装装同情心,跟他们同仇敌忾,让他们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旦他们要起来闹事,咱们也好事先得到消息不是?到时候稍加指引,就可既让他们搞掉马默,又让他们闹的事不至于波及面太大!咱们最终还是要镇压他们的。” 难度太大了!钱中进琢磨,明明他要去揍别人,还要让别人把他当成自己人,这活实在不好办啊! 不好办也得办!马默和程师孟的话可以当成放屁,可徐九思的话绝对是不能不听的,所以钱中进最终还是赶着点儿来到了所谓的“莫府仓库”。只是就在楚锐因为看到他而露出惊讶之色时,他也因为看到另外一群人而惊讶莫名! 那群人显然来自仓司,为首者居然是仓司管勾陈其凤。 “你来作甚?修城好像不关仓司的事了吧?”钱中进站在莫府大门旁,隔着往来穿梭着的民夫,向陈其凤发问。 “本官不只是代表仓司来的!本官还得到了宪司的指派。”陈其凤昂起头,傲然道:“因违禁动工一事涉及仓储,是以耿宪司将查究违禁动工一事交付与我,那啥相关授权文书,已由路中发往京城备案了。” “违禁动工?这啥意思?”钱中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