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打脸(中)
拉丁语,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当然免不了发生变化,比如中古拉丁语在一定程度上已脱离了古典拉丁语,不过在文艺复兴以后,书面式的古典拉丁语重新又成为了主流,总而言之,苏莱曼与格罗丽雅的对话,虽然是口语,但只要稍加分辨,楚锐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俩父女果然是改名换姓的北欧人。加上苏莱曼的原名似乎又叫什么“克维德夫”,楚锐虽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具体含意,但从词语的味道上感知,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是维京人! 维京海盗天下闻名,维京战船战功赫赫!居然在宋代广州看到了维京人,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这船上的人实在太多,加上丁三郎和苏莱曼正在口水战,大感兴趣的楚锐还真想揪住这父女俩好好瞧瞧问问,看看这俩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比如吃人rou,比如喜欢用人的头颅做尿壶,又比如是否爱洗热水澡,因为后世对于维京人在卫生问题上有极大的争议,那些西欧南欧的种族或许出于对维京人的恐惧和憎恨,经常在历史记录里说维京人是肮脏的家伙,一辈子不洗澡,但是据楚锐看过的一份古代撒克逊航海日志,里面却说维京人其实远比其他欧洲人更讲卫生,洗澡的频率很高,以至于维京人的身体上没有其他西方人那种腥臭味,相反的,甚至还带有某种相当吸引人的体香。 正当楚锐胡思乱想的时侯,对面的女人却注意到了他。 很奇怪的感觉。在丁三郎与苏莱曼的口角声中,格罗丽雅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楚锐,那个宋人虽然身材相对他人显得高大一些,不过一直保持着沉默,在人群中原本并不扎眼。可自从丁三郎打断了父女俩的谈话后,那个就站在丁三郎身边的宋人却变得怪异起来。 他的眼神相当诡异!在场的大多数人可不是这样的,喜欢美色的自然盯着她瞧,想瞧热闹的自然盯着她父亲。可那人的眼神,一直在她和她父亲身上来回寻梭,并且带着某种耐人寻味的深邃,又或者猥琐。 是的,猥琐!仿佛有什么秘密被那个宋人发觉了一般,让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和恍然。反正格罗丽雅没来由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被那人看得通透,没有一点遮拦一般。 “怎么会这样?”格罗丽雅自问这些年来,遇到的人里,眼神中透着仰慕的有之,透着yin邪的亦有之,她早就处之泰然视若无睹了,可类似那人这样的,能让她浑身不自然的,还真是头一回啊! 除了目光之外,那人的表情也极其诡异,脸皮时不时的抽搐着,鼻子久不久动一下,好像想要嗅吸什么东西似的,又或者陶醉在某种不为人知的事物当中。 “丁都头这就说得不对了。”苏莱曼可没注意到楚锐,既然丁三郎把龙骨这事说得如此信誓旦旦,那么迎头打脸就是必然的了:“其实早在千年前,丁都头的这种做法,在西方就已经应用了,所谓绳索连首尾、下桩加绞盘,还有什么双脚桅,哈,绝对过时的技术,若是我苏莱曼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又怎能漂洋过海而来呢?” 苏莱曼用手指着船体中轴线靠近自己所站立之处,笑道:“大家不妨看看这里。” 包括丁三郎在内的众人顺势看去,只见那处地方跟舱面其他地方相较,显得并不平整,那些纵向于船首的木板有些凸出,有些凹陷,而横在船舷两侧的方向上,有着数根粗大的原木,好似从那些纵向板中穿过一般,总体上看,那处舱面就像一张立体的草席,木料与木料之间纵横交错,勾连交织在一起。 楚锐只是看了一眼,就又把眼神转回到父女二人身上。因为这种构造对他来说丝毫没有神秘感,早就熟知的东西当然不如继续琢磨这俩维京海盗来得好玩。 “把木料像编织草席那样细密地编织起来。唔,用东方的成语怎么说来着?”苏莱曼思索了一下,得意道:“何其巧夺天工啊!” “这样做,工艺当真不简单,但好处在哪呢?”人群中有人恰如其分的做起了托,给苏莱曼一个炫耀的机会。 苏莱曼点了点头:“问得好!编织草席很简单,而把木料变得如编草席那样,可就难了。西方有个国家叫埃及,当然丁都头是没听说过的了。很多年前,埃及人为了解决船体强度问题,在没法加工长木料的情况下,把船壳板铺好以后再插入横梁,然后再用细绳捻缝,保持船的坚固和水密。这种方法比丁都头所言的绳索连接已是好了许多。不过我觉得还不够好,要知道大宋的工匠,在木料的榫卯工艺上当真厉害,于是我让他们将无数短木,纵横重叠,多层榫卯,围着上下船壳密织一圈,几截龙骨再入榫至这张木料席中,哈,如此一来,龙骨不够长也不太要紧了,这些编织起来的木料,足以于大风浪中保证船的坚固。” 丁三郎顿时傻眼,随着众人的赞叹声挠了好半晌脑袋,这才些微缓过气了,他虽然看不惯苏莱曼,但他也不是笨蛋,在水上的日子过得久了,他自然知道苏莱曼绝非虚言。 “你这蛮夷之人,技止于此了。”丁三郎不死心,既然关于船体强度问题讨不了好,那就换个问题继续来:“听说你为了造这船,可是聘请了不少工匠,既有我大宋人,又有那许多蕃人。” “宋语说,集采众人之长以为我所用。”苏莱曼奇怪道:“有何不可?” “哈,既然如此,两方对比下,你当知我中华所用的硬蓬帆,远比你这劳什子软帆要好得多。”丁三郎说:“你的手下有那许多宋人工匠,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用硬篷帆可以降低桅杆么?而你偏偏要用软帆,哈,我说你这桅杆如此之高,只怕是为了让软帆受风充足吧?在大海上,毕竟高处之风是比海面之风要大。” “软帆与蓬帆,各有优劣,难说谁比谁更好。”苏莱曼对此倒是由衷之言:“我也承认大宋的篷帆受风极佳,桅杆很低,cao作方便,确实航海的好帮手。可我这软帆,升高桅杆后却能获得比篷帆更快一些的速度,却也不是你能否认得了的。” “逾高易折啊!”丁三郎认为自己逐渐掌握了话题的主动,忙不迭的抛出了自己的质疑:“桅杆太高,在这江河之上固然无恙,可到了海上,一旦狂风大作,只怕你这桅杆承受不了多久便会断裂开来,哈,苏老儿,你手下既有大宋工匠,当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是你为了制造噱头,这才不管不顾的用软帆来唬人,说什么提高航速,你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住我丁某人,嘿,若是水师用了你这套法子,上了大海也别说对付什么交趾海寇,先想想如何逃命才是正理。” “诸位,这姓苏的老东西就是个骗子!”丁三郎冷笑着对众人叫道:“搞这么多花样,无非就是想从帅司衙门骗银子,莫要看他这船花里胡哨,实则中看不中用,诸位若不信,随便找个船工过来问问便知,这么高的桅杆装上巨帆,快是快了,大风一起焉有不折断之理?” 众人里边其实真正懂船的行家也不太多,听得丁三郎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再一想日常经验里确实越长的东西越易折断,于是不禁默然无语。 哪知苏莱曼片刻之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对着桅杆周围指了一圈,道:“诸位请看,这一圈的铁环可知道做何用途么?” 装斜拉索呗!楚锐知道答案,不过却并不言语。在他看来,丁三郎这位都头其实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不过就是没见过太多世面,也难怪,宋人的造船独步天下,就是那些远道而来的蕃商恐怕也都得承认这一点,丁三郎不了解西方的造船技术很正常,当然,在这样情况下,一会儿丁三郎被苏莱曼打脸就是必然的了。 且让苏莱曼打个痛快!楚锐琢磨,等丁三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侯,他再帮着丁三郎杀个回马枪,这样丁三郎才会承他的情。中国人历来讲究的就是个面子问题,这样的人情大过天,以后不愁丁三郎不关照他和罪卒们了。 “这些铁圈设在这儿,是为了装斜拉索!”苏莱曼的说法果然如楚锐所料:“想来丁都头是没见过斜拉索的。也难怪,丁都头眼里只有篷帆,却不知篷帆上带着的硬支框上下贯通整个桅杆,所以在桅杆中部是无法以拉索加强的。软帆不同,没有硬支框,可以密集使用斜拉索,无论何处来风,都可以从各方向上加固桅杆,如此,则高桅巨帆让船无比快捷,又可通过斜向之力分解消弭桅杆本身受力,这才是集东西方之长啊!” “你莫要故弄玄虚。”丁三郎额头上冒汗,脸色微变道:“既然你说那什么邪门的索能加固桅杆,为何这儿只有铁圈没有索具?只怕还是在空口白牙瞎糊弄吧?” “今日试船而已。”苏莱曼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个手下败将:“江河之上,装不装这斜索有何所谓呢?真正上了海,再装不迟。话得说回来,这反倒又证明了我的船设计合理。风小时撤索,让cao作更省力,风大时加索,让船更快更稳当。我说丁都头,你那篷帆可有如此多的选择?” 丁三郎顿时语塞。 在旁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这又是一次拍马讨好的机会,立即打蛇随棍上,对着丁三郎一通冷嘲热讽,什么没见识、土包子、不学无术、行伍粗人、狂妄自大之类的词语轮番送上。而丁三郎一来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二来就算他还能争辩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重,此时只闹得个脸红脖子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没晕过去。 苏莱曼还要痛打落水狗:“没学问什么的,其实不怕。怕就怕不肯学。世界这么大,丁都头可要睁眼看清楚了。不若这样,我且推荐蕃坊里几个熟练工匠,丁都头大可向他们报上我的名头,他们定会不吝赐教于你的。待你学个三年五载,唔,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再上这船来观摩一番,到时候,咱们总该能有些共同语言,起码能在同一档次上论论船的优劣了。” 丁三郎无比郁闷,对方已经摆明着羞辱他了,偏偏他还无语反驳,今天算是栽了啊!什么禁军什么水师也别提了,赶紧走啊,留这儿让人继续笑话么? “罢了罢了!”重重一跺脚,丁三郎转身就要掩面败退,却不料身边伸出一只胳膊,硬生生扯住了他。 愕然抬头,只见楚锐面带着镇定从容的微笑。 “都头莫走。”楚锐松开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听说过啥叫主角光环吗?且看我来打打这苏老儿的脸,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并非没有道理的。” 什么主角光环?丁三郎莫名其妙,想来这楚锐乃是个北人,他又懂什么船了? 哟,这人终于出头了。格罗丽雅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个奇怪的宋人,她很好奇,很想看看这人究竟要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