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苏莱曼的船(中)
苏来曼试验新船的地方在扶胥。所谓扶胥,是广州东南方向的一个地名,也是广州卫城“宋八大镇”其中的一个,距离广州城陆路三十余里,水路不过十余里。 扶胥对于广州而言,除了护卫的作用外,更重要的是,这儿拥有整个广州附近最好的对外航道和最适宜建设港口的环境。由扶胥往上游直至广州,河道狭窄、水急潮聚、礁石众多,而由扶胥出虎门,则风帆南下、势无所阻。加之扶胥的江面处于溺谷湾北缘的漏斗湾口,珠江前后航道在此处汇合后,形成了宽广的狮子洋顶港湾区,用后世的标尺来说,这儿江面宽达2500米,在这个时代用来建造和试验海船,最合适不过。 丁三郎部属的cao舟技能确实不是虚妄,只花了将近三刻钟,便穿行过十余里的河道,抵达了扶胥外的江面上。 此时的江面上已经非常热闹,靠近航道较深的地方,下锚停泊着十几艘体型较大的海船,而在靠近岸边码头的地方,则有着几十艘小舟或船舫,船舫上站立着许多人,他们议论纷纷,对着江心与岸线中央的一艘看起来形制相当怪异的船指指点点。 “怎好回事?我眼花了么?还是我后世学到的知识都是错误的?”楚锐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自打他看到那艘船的第一眼起,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了惊讶之色,以至于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强烈地吸引了过去。 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楚锐并不是特别熟悉这个时代的历史,但作为一个古代航海史研究员,他对各个时代的海船,绝对有着极其深刻的认识和研究。当初他穿越时,正是在测量宋代海船之后回返北京的路上。 这是一艘多桅帆船!一艘不应该属于这个水域,至少不应该属于这个时代任何水域的多桅帆船! 它的船身修长笔直,有三根较大的桅杆和一根伸出船头的小斜桅,帆的材料显然不是大宋特有的用芦苇竹篾编制而成的硬帆,而是有着淡淡茶色的密织软帆。前桅和主桅上挂着横帆,后桅上挂着三角纵帆,在船头斜桅上挂着一张小帆,这主帆和前帆之上还各加有一面顶帆。 “我的老天!”楚锐站立在小舟上,看着这艘令他无比震惊的船,好半晌才呢喃轻语道:“一艘足够大型的caravel,不,不是轻帆船,是有着caravel形制的大型海船!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是这个时代,除非历史不是这样,它本该13世纪才会由西班牙人或者葡萄牙人建造出来。” 丁三郎就站在楚锐的边上,听得楚锐低语,偏又听不明白,不禁奇怪道:“楚老弟,嘀咕啥呢?不就是一艘帆船吗?” “这就是苏莱曼的船?”楚锐瞬时醒过神来,收回对准多桅帆船的目光,转头盯着丁三郎问道:“难道这样的船,都头以前见过?” “帆船嘛!”丁三郎挠了挠头:“这些蕃商的船自然与我大宋的船有所不同。我们用硬帆,他们却用软帆,形状怪异得很。特别是大食人,好用三角帆。我就见过不少大食人的三角帆船停泊于扶胥。” 楚锐开始觉得有点晕!难道这样的船还不仅仅只有一艘?满世界都是? “当然,苏莱曼这艘船,确实更怪异一些,也与那些大食人的三角帆船颇有不同之处。”丁三郎想了想,又道:“大食人多是单桅,偶有多桅,也全部是挂着横帆。像苏莱曼这种又横又纵又三角,一大堆软帆的船,体型又这般大,唔,我确实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有话你早说嘛!楚锐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历史似乎没有开太大的玩笑!只要航行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之上的大食人还没有建造出这种多桅帆船,那就说明这种造船技术并未是这个世界的主流,换言之也许苏莱曼的这艘船,乃是首创也未必。 人类的历史上,多的是创造之后因为没有流传而失去记载的事情发生,很可能历史上关于13世纪西葡人弄出caravel的记载,只是由于无人传播苏莱曼的创造的缘故。“我没错!历史也没错!”楚锐对自己这样说。 很快,厢军的这艘小舟就行驶到了岸线边缘,靠上了几艘密集在一起的船舫,而船舫上那些人们的话语,也飘到了楚锐等人的耳朵里。 “这船不行!还是咱们大宋的硬纵帆好。所谓八面来风,cao纵自如,岂是软帆能够做到的?那软帆升降繁琐吃力,大风下转动角度未免忒难忒复杂了些。” “黄兄所言极是!这蛮夷之人,不识我天朝风物,自以为漂洋过海便了不得了,着实可笑。那苏莱曼不过才到我广州两月有余,竟敢四处卖弄,亏我还跟家中老大人说要过来看看,浪费这许多时间,回家还要罚抄经,下个月可要乡试呢!” “您二位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天朝用的硬帆固然极好,连大食人也赞不绝口,不过软帆也不见得逊色太多,蕃商们不都是用着一面三角软帆,便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么?” “你是真没见识啊!呶,那边船舫上就挤着一伙蛮夷,你可以去问问,自打他们到了大宋后,是不是全部学我大宋改用硬帆了?再说了,大食人的三角帆船只一根大桅,几曾见过他们敢用多桅?多桅加上软帆,又横又纵又斜的,到了大海之上,四面八方的风一阵狂刮,这船非散了架不可。” “此言差矣!若会散架,苏莱曼又从何处来?” “兄台读书可真用功,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概莫如此了。你道苏莱曼是乘这艘船来的?错缪至极!两月前,苏莱曼到广州,当即聘请工匠数百,日夜赶造,昨天这船才驶出扶胥码头。” “两个月?这么快?哟,可见花了极大本钱啊!嘿嘿,这苏莱曼如此豪阔,又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嘿嘿。” “莫非张兄起了入赘的心思?可莫如此!蛮夷便是蛮夷啊!你若肯要他女儿,他定是感动得痛哭流涕,还不赶紧用八抬大轿把女儿往你家里送?我等士子,断不可自污了身份,做那等入赘蕃夷的事。徒成士林笑话嘛!” “切!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今天是谁一听说在这儿可以看见苏莱曼之女,就屁颠颠死乞白赖要跟着来呢?” 听着一群家伙在那胡说八道,楚锐全无掺合的意思。他知道,大宋的硬帆技术确实很好,相对于这个时代的各式软帆,有着独特的优势,比如制作快捷成本低廉,以竹做骨架编篾即可,又比如受风的效率很高,还比如转动角度相对快捷高效,起码不用经常爬上爬下,在底部就可以实施,cao纵起来节省很多力气等等,可话得说回来,软帆只要应用得宜,其实更符合未来大洋远航的趋势。 而且,苏莱曼的这艘船,最大的优点并不只在帆料的软硬上,而在于那些软帆的搭配设计上! 苏莱曼在主帆和前帆之上各加一面顶帆,既能充分利用风力,有速度,又比较灵活,便于cao纵,可以在各种风向条件下行驶。特别是吹在风帆上部的风,除产生水平方向的推力以外,还产生向上的升力。 当然,升力比较小的时候有利于船只航行,但如果升力过大,就有可能使船只倾覆。然而,苏莱曼极其聪明并且惊人地同时使用了三角帆和顶帆,这样便可以减小升力,有助于船只稳定航行。 “这苏莱曼,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楚锐的好奇心在迅速滋生蔓延,再联想到苏莱曼为嫁女儿而提出的那个奇怪的问题,大地是什么?这种滋生和蔓延便仿佛不可遏制一般。 “妄人!”丁三郎简明扼要地回答了楚锐的疑问,望向那艘怪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鄙视和厌恶:“此人不过到得广州两月,便搅得广州城不得安宁!我呸,若非他向陕机宜吹嘘,我早就进入水师了,何至于落个看管那伙无赖流囚的地步?”说罢想起楚锐也是流囚之一,今天楚锐算是给了他面子,没有指挥都头的乱叫,将来还要靠楚锐帮他掌控罪卒营,关系可不能搞坏,于是又尴尬道:“当然,若非如此,也不能结识到楚兄弟了。” “今日苏莱曼打算怎么个试船法?”楚锐懒得计较这些言语上的事情,注意力只在船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停在江面上?” “下了锚的。”丁三郎冷笑道:“这里是江,不是海,哪里能试得出船的好坏?我看这苏莱曼存心耍个噱头罢了,这船是上不得海的。莫看今天这里来了许多人看热闹,像你我这般真来看船的人却不多,九成九是冲着苏莱曼的女儿罢了,昨晚我听人讲,他女儿跟他一起到了船上,广州城里多的是人想一睹苏女真面目。哈,尤其是那伙自称读书人的措大,想看人女儿又拉不下面子,非得苏莱曼用看船的噱头为他们找借口,这伙措大……”顿了一下,丁三郎想起这楚锐也是所谓的措大,又尴尬道:“当然,楚兄弟……这个,那个…..” 楚锐无比郁闷,什么这个那个?你不是故意挤兑我呢吧?你要一直这么说话,有那明白人知道你是个憨货,有那不明白的还以为你别有机心?你要真有机心,人家陕亶陕机宜可就做了赔本买卖了。 很显然,陕机宜做的不是赔本买卖,因为很快丁三郎就做了一件令楚锐瞠目结舌的事,他大声吆喝着手下的兵士,说是不要在这儿干看着,而是要到苏莱曼的船上去,好好羞辱苏莱曼一番。 “各位,同去,同去啊!”丁三郎一边指挥着手下兵士,一边向船舫上的年青人们招呼着:“这苏莱曼目中无人不学无术,弄一破船瞎显摆,大伙一起过去,好好给他指正指正,戳破他的大牛皮啊!” “这个,不妥吧?”楚锐在边上扯了扯丁三郎。心说要去便去,俺自己也很好奇很想去,问题是你用不着吆喝这么大声吧?待到了船上,就你丁三郎这点见识,自然分不清人的船好船坏,回头被羞辱的不定是谁呢! “有何不妥?”丁三郎满不在乎:“我cao舟识船的水准绝对不差,可就嘴皮子不利索。这伙措……读书人,别的不行,嘴皮子可利索得紧!刚才没听他们一直在数落苏莱曼的破船吗?有他们在,今儿咱们嘴上吃不了亏!这性苏的老家伙,嘿嘿,害了老子,老子这就找回场子给他瞧瞧!” 笨蛋!楚锐懒得管他了!要说这伙士子是在这儿数落那破船没错,可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为啥来的,你都说这些人为了看苏莱曼女儿才来的,到了船上,为了讨好苏莱曼,还有人会帮你这粗人说话?哈,做梦吧你就! 既然有人带了头说要上那船上去看看,船舫上顿时哄闹起来。有人喊了一句同去,很快几艘船舫便在众人的怂恿下,向那艘怪异的多桅软帆船,慢慢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