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围观(上)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从船头上远远望去,广州城里炊烟袅袅,一道道烟柱或黑或白,最后全都消散在空中,唯有那些菜鲜佳肴的香味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 蕃坊码头边上,来自远方的船队依旧排成一线,罪卒们大多挤在舱外的空旷处,或看夕阳思念故土,或与那相处得来的弟兄说说陈芝麻烂谷子的无聊话题,又或三个五个围成一圈关扑赌彩。 说到关扑赌彩,很显然罪卒们是没有什么钱的,然而赌注依旧不缺,比如目前最流行的就是赌炊饼。 炊饼是用最廉价下等的黑面制成的,即便刚刚蒸出来,吃到嘴里也是又涩又硬,远比不上普通人家日常实用的炊饼那般酥软香甜。不过有总胜于无,黑炊饼的味道口感再怎么不好,至少还能饱腹,至少还能成为罪卒营里用来关扑的硬通货。至少,某位罪犯头子,还能手拿黑炊饼,一边吃一边翘起文青范式的二郎腿,津津有味而且惬意地看着正在争吵着的官员们。 楚锐感觉很惬意,因为白天的栽赃陷害行动显然取得了成功。 证据一是赵兴手底下的那些官兵,被禁军带离了码头,送往地处州城十里外的扶胥军营暂时安置,并且有几名赵兴的亲信军官被经略司派来的人给拿走了,很显然这几位亲信将面临严酷的拷问,然后就会作出不利于赵兴的种种供述。 证据二是李桢这小子给放出来了。这厮被关了两天一夜,吃喝欠奉睡眠缺乏,两眼直冒绿光,看见炊饼就跟饿狗瞅见rou骨头似的,发了疯一般的撕咬,撕咬完后向楚锐告谢一声,倒头就在舱内的禾草上睡着了。若非赵兴铁板钉钉的完蛋掉,没有任何其他缘由可以解释李桢被释放一事。 证据三是看管罪卒营的禁军,在今天下午稍早的时侯也撤离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厢军。厢军名义上算是大宋朝的常备军,实际里却沾不上冲锋陷阵的边儿,主要从事各种劳役杂役,比如武器制作、看管库房仓廪、守卫转运物资、递送文件信函、营造路桥建筑等等。厢军来了,多半也就意味着修筑城墙及码头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了。这又可以从侧面说明,对于楚锐等人散发控诉一事,帅司没有责难之意,采取了一种默认的态度,关于点卯前前后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一切都该过去了。 “真过去了吗?”楚锐对此多少有些怀疑,不过这种怀疑并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毕竟,楚锐终于成功保全了那些故去兄弟的名节,他对所有被他从瀚海里带出来的兄弟们都有了一个交待!至于程师孟以及赵兴背后的那个神秘人物,以后会不会怀恨在心搞报复,楚锐暂时还不得而知,而且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还是享受这片刻平静又惬意的时光吧。 只不过惬意虽然在延续,平静却是短暂的。当王六郎蒸出来的黑炊饼送到楚锐手上的时侯,一群穿着花里胡哨各式官服的官员来到了船上。 这群官员不是一伙的。据他们自称,有来自经略司的,有来自转运司的,有来自提举常平司的,有来自提点刑狱司的,还有蕃坊衙门、知州衙门等等。总之,这群人各有各的来路,却不约而同地向楚锐提出了同一个要求:以后,得听俺所在的衙门招呼,其他衙门一边凉快去。 哟!这事好玩啊!四大衙门这架势看上去像要掐架啊!这么好玩的事难得一见,楚锐顿感无比惬意。 毕竟是古代航海史研究员出身,楚锐对宋代行政机构设置总有点基本认识。经略司管一路军政,转运司管一路钱粮漕运,提举常平司管一路仓储物资,提点刑狱司管一路按察刑讼,俗称帅司、漕司、仓司、宪司。从地位上讲,四大司是平等的,各不干涉,不过帅司和漕司在实际上权力范畴更大一些,也常常被人并称为两大帅司衙门。 这四大衙门现在都要求楚锐等罪卒听命于自己,排斥其他机构,在楚锐看来,这只能说明两件事:广东官场生态很不和谐,朝廷的地方机构设置以及职能范畴很不科学。 所以,楚锐对于官员们的要求,当即表示自己情绪很稳定但是鸭梨比山大,你们都要俺听话,可是四大司衙地位平等,俺听谁的显然都不合适,还要让其他衙门一边凉快去,这就有点开玩笑了吧?搞什么呢?俺不过就是一个罪犯头子,谁都得罪不起啊!得了,各位官人老爷,你们不妨先自行协调协调、沟通沟通,等你们争辩出个是非所以,头子我才好依命行事嘛。 官员们一想也对,于是一场争论就在这不大的船舱里展开了。一开始的时侯他们多少还有点身为大宋官僚的矜持在,争论起来还讲究一些斯文体统。 比如帅司和知州衙门说程经略程大帅目前还兼任着广州知州,并且修筑一事也是程大帅首倡的,加上帅司主管军政,罪卒们再怎么流放也算得上战斗力,更何况点卯也是帅司安排蕃坊去搞的,所以这支队伍得听帅司衙门的。 又比如转运司说修城要钱粮要徭役,这些就是转运衙门的管辖业务,修筑一事缺了钱粮徭役能行吗?并且转运司又叫漕司,城墙什么的不好说,不过码头关系到船运,明显是漕司职责。虽然朝廷曾经发文让帅司点验罪卒,但并没说工程开始后罪卒就该帅司指挥,帅司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些!点完卯后,帅司就该移交指挥权。再说今天早上俺们马默马使相可是找你们程大帅放过话的,你们程大帅当时也没意见不是? 再比如仓司说今天早上程大帅和马使相之间爆发战斗的事情俺们已经听说了,这不符合朝廷要求团结一致搞好工程的指示精神嘛!再者说,你转运司管码头,难道码头上没有仓库吗?仓库归谁?仓司啊!还有你帅司说管军政,但是修城墙包括看管罪卒动用的厢军,有多少是从那些粮草重地的守卫中抽调的?你们自己算算,有本事别碰厢军,你让禁军修墙去。所以无论从人事的角度来讲,还是从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讲,你们两家都不要争了,把这支队伍的指挥权交给仓司吧,便于厢军徭役的统一调动指挥,对工程有莫大益处。 还比如宪司说这支队伍纯属罪犯,这种涉及罪犯的事情不归宪司管能归谁管?是,朝廷是让帅司点验罪卒,朝廷是让帅司、漕司、仓司精诚合作搞好工程,朝廷是肯定了程大帅的首倡建言,不过朝廷绝对没说,对罪犯的处理该谁来管。我们不管工程的事,但是你们也别管罪犯的事,各负其责嘛!对了,程帅与马使互掐的事情咱们也是略有耳闻,这种掐架不要太过火哟,太过火一回头咱们宪司是要弹劾的哟,你们该知道宪司也有监察一路的权力在吧? 由于各方官员都秉承了上司的意愿而显得态度坚决,所以这样还算讲理的争论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随着某人不经意间随口骂了一句娘,于是争论就变成了战斗!讲理变成了骂战,矜持升级成了脸红脖子粗,反正船舱里除了那罪犯头子之外也没有什么士绅百姓在看着,大家也不必客气装什么斯文体统,今天不把这事搞明白了咱们怎么回去跟上司交待? “你他奶奶少管闲事!小心程帅劈了你!”“来啊,你过来啊!”“你们仓司狗拿耗子,是不是看见程帅和马使有点误会,就想渔翁得利啊?告诉你,我两家再怎么争,这广南东路还轮不到你仓司出来蹦达!”“别以为你们司主官在朝廷里有人罩就可以肆无忌惮。”“尼玛……”“莫要争莫要争啦,大家都是读书人,斯文何在体统何在?狗养的谁向老子吐口水?谁?老子杀你全家啊…… 当各方官员唾沫横飞开始污言秽语甚至大有把骂战升级为群殴的时侯,楚锐在一边上惬意地吃着黑炊饼摇晃着二郎腿,不时向那些骂出经典骂出水准的官员们投以膜拜的目光。 对于这场突然而来的骂战,楚锐听了半晌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莫非因为赵兴的事情,引发了广东官场的一场混战?很有可能啊! 在楚锐看来,这些官员的口里虽然只透露出只言片语,但很多信息是非常明确的。 比如有个叫马默的转运使,嗯,应该是副使,今天早上跑去找了程师孟,似乎两人达成了什么默契或者协议,跟赵兴、修筑等事情有关,后来赵兴完蛋了,默契和协议也就作废了,最后在修筑这事上两边就掐上了。 又比如提点刑狱司的主官似乎名叫耿南仲,这人好像在朝廷的御史台那边有后台,似乎在听说了程、马二人的掐架传闻后,起了把这俩一网打尽的心思。现在掺合进罪卒指挥权这事情里,可能是为了拖程马的后腿,以便寻出点什么错处,好向御史台那边告状。 还比如仓司的主官提举常平是一个名叫汪辅的家伙,这家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知道有后台还是没后台,总之是个不甘寂寞的角色,之前对程师孟修城墙修码头的事情并无二话,但是自从关于程、马二人的传闻传开后,就跳将出来要争夺主导权,也不知他是想当和事佬呢还是想当搅屎棍。 至于知州衙门肯定是站在帅司这边的,而蕃坊衙门派来的人有点奇怪,也不知钱中进在搞什么鬼,一方面他们貌似是站在帅司一边,另一方面好像有点……嗯……总之是不如知州衙门卖力。 越来越好玩了!楚锐认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自己一人在这瞎琢磨未必能琢磨出什么道道来,毕竟这事关系到罪卒营将来的命运啊。再说这么精彩的官员开骂的阵仗,自己一个人看未免有点不够意思,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六郎!”楚锐转头叫唤起舱外船头上正在侧耳倾听的王六郎:“把姓刘的那俩指挥叫来,对,还有李桢,他睡了半天,该起来了。” “叫他们干啥?”王六郎跑到楚锐身边低声问。 “围观!”楚锐轻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