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点卯那些事
历朝历代,官面上最讲究的就两样东西,一曰“威仪”,二曰“体统”。威仪者,威慑治下之民,仪表率一方土地;体统者,行朝廷之成法,统规制与格局。没了威仪和体统,你拿什么做一方子民的父母官?所谓当大官如带小弟,就算你是官,没有了官的样子,那就镇不住场子罩不住小弟。 比如现在的钱中进钱蕃长,自打落水并且被赵兴怂恿着继续巡视之后,他就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了失去官威和体统的结果。 这结果,怎一个“惨”字了得,即便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也不为过。每登上一艘船,船上的罪卒们便是一片窃窃私语,当然所谓的“私语”并不真的“私”,总能通过空气的鼓动、舱壁的反射以及人们古怪的笑容和怪异的眼神,把意思传递到钱蕃长的脑海里。 “那人谁啊?站一伙官人中间,都围着他,好像挺有地位的样子。” “是个官吧?看见那身官服了吗?” “当官可以不用束发吗?衣服乱成那样?靴子只有一只?我看像唱戏的,瞧那头发,何其飘逸,估计演的就是一贪官,这等着杀头呢。” “胡说!我看演的像清官,瞧那小模样多委屈啊?等着伸冤呢!要说广南东路待咱们还真不错,点卯还带唱戏的,哎,我说兄弟,你吼一嗓子,让他赶紧唱上一出。” “扯什么呢?明明就是跳大神的,一身全是水啊,哟那肩膀上还挂一水草,这是要去晦气,我听说南方管跳大神叫傩舞,流放犯点卯的时侯都得来这么一出,这是规矩。”…… 钱中进的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里甭提有多憋屈,可再憋屈,他总不能大声辩白吧?说我是官,我真是官,这西城最大的官,不是什么唱戏的戏子也不是什么跳大神的骗子。真这样大吼一通不是更让人笑话了么? 赵兴很能理解钱中进的心情。虽然他是个粗人,但好歹在军中历练了这么多年,看人脸色的业务还是很精熟的,他知道钱中进如此狼狈还要硬着头皮前来点卯,心中定是存了芥蒂,要找他的麻烦。不过无可奈何不是么?反正你是文官我是武将,大家不在一条道上混,赶紧把这见鬼的点卯搞完再说。 是的,见鬼的点卯!点着点着赵兴就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 “怎么回事?”在即将登上倒数第十艘船的时侯,赵兴拉过身边的一名亲信,低声询问道:“前面好几艘船,怎么名册念完后,还有许多人没念到的?我听见有人还自报了姓名。” “是不是这名册记得不对?”亲信也是有些发愣:“照理说不该有错啊!哪艘船上有哪些人,都是安排好的,一份名册一艘船,这名册在荆湖路上船时侯就造好了,历来有人疫病死亡,就在名册上划一笔,从没出过错。啊,是了,这广州城外番坊的景致忒怪异,多半是后面那些船上的罪卒挤到前面船上看风景来了。原本点卯说是要在岸上进行,江面上艇来舟往的运人,结果弟兄们没注意?” “也对。”赵兴抓抓脑袋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再一想,好像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太多疑了?不会啊,杀良冒功的事又不是没干过,咱做贼多年啥时侯心虚过呢? 很快赵兴就确认了自己的脸皮够厚心肠够黑心理素质绝对一流,因为当他们点验完这艘船之后,他敢肯定自己绝不是多疑,而是确实出事了。 “有古怪!”赵兴看到有人在钱蕃长跟前附耳低语了一番,然后原本满脸悲愤的钱蕃长顿时眉飞色舞,居然还一甩那头湿漉漉何其销魂的长发,朝他赵兴得意地瞄了一眼。 出事了! 能让钱中进这般扬眉吐气化悲剧为喜剧的事情,必定与刚才那些船上突然多出来的人有关!肯定有关!钱中进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而且这不妥之处必然是对他赵兴大大不利,否则怎会这副神情? “钱蕃长。”赵兴忐忑不安,亲自搀扶钱中进下船登舟,小心陪笑道:“就剩最后几艘船了,这个……之前点验没什么问题吧?” “哪能呢?”钱中进也跟着笑笑,对赵兴的搀扶是来者不拒大大咧咧一口官腔:“赵军门这一路之上劳苦功高,而且还仁心厚义,瞧这些流放之徒,走了几千里,身体还是很壮实的嘛!将来筑城大有用处,都是赵军门的功劳。回头我是要为赵军门向帅司以及朝廷奏功滴。” “还承蕃长美言。”赵兴愈发觉得不对劲,自打点验开始,钱中进一直垂头丧气跟死了娘似的一言不发,什么时候跟他客套过?事有反常必为妖,这事情出大发了。 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等赵兴上了倒数第三艘船的时侯,终于恍然大悟,人数不对!而且是非常糟糕的大大的不对! 之前的那些传多出了不少人,原以为多出来的人是后面的船上挤过来看风景的,可再之后接连登上的那几艘船,人员数量却与名册相符!绝无缺少啊!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前面那些人是实打实多出来的!只要最后面的船上人数不错,总人数绝对不止原定并且应该就是那么多的九千三百人! 怎么回事?赵兴觉得有点懵! 懵了一会之后他开始琢磨,之前只是念名字点人头,念一个就在名册上勾一笔,多出来的把名字添上,名册不在他手上,具体多出多少人他根本没掌握,如果多出的人数只有三五十,怕是问题不太大。 可要万一多出来的人数不止三五十呢?要是三五百呢?很有可能啊,这可是一百多条船啊!赵兴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终于记起了刚才钱中进那得意的眼神,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早在倒数第十艘船上的时侯,人数必定在那时就已经超过九千三了!那么......那么……后面这九艘船,即使往少了算,每艘只算一百人,总人数加起来也肯定过万了! 过万了!赵兴一阵眩晕!一回头朝廷肯定得查,你赵兴不是号称大量斩首大量逃亡么?多出来的人怎么解释?名册可是你赵兴报上来的!人员可是你赵兴核对过的!那些人头又怎么回事?真是镇压过程中你杀的?你不会想告诉朝廷其实你不会算数路上算错人了吧?虽说你没读过书可连点个人头都出错你还当官?你其实是想伪报战功呢吧? 钱中进很是得意,看着身边赵兴的脸色忽青忽白,估摸着这小子恐怕也发现暴露了,此时不继续刺激一下找回场子更待何时?来上一句先:“咦?赵军门这是怎么了?呀,额头冒汗,肝虚上火之症啊!这可不行,估摸着一路确实辛苦,点卯完后本官做东,让赵军门品尝一下番邦绝域来的美食,听蕃商们说,那些食物可是大补,心肝肾脾一补到底,别说这三千里流放路,就是跨越万里大洋,身体经此一补也绝不碍事。” “该补…该补。”赵兴脑袋正乱着,胡乱应了一声。 “是该补!”钱中进一副小人嘴脸,继续调戏道:“不补一下,将来哪有好身体上战场?去岁伐夏失败,咱们大宋迟早得还得找回这个面子,休养生息三五载,还有的是赵军门立功的机会。” 赵兴此时脑袋再乱,也听出钱中进的诛心之语了。钱中进这厮分明就是在说,眼瞅着宋夏大战结束,没个三年五年大宋是无力再起大战了,那么这些军官们近几年里根本就没了立功晋阶的机会,你赵兴此时搞出个镇压罪卒反叛的噱头,就是看到这一点,才铤而走险的吧? 诛心!赵兴还真就是这样想的!不过这时候不好翻脸,翻脸也没用,赵兴青着脸,咬咬牙,老子忍!他娘的,老子定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看究竟是谁在坏老子的好事,就算老子将来被朝廷追究,那也是将来的事,帅司没权处置老子,有的是时间大伙儿玩玩,看他娘谁狠! 一路无话,后面几艘船果然人员齐整。在最后一艘船上,楚锐、刘椋、刘夔三人,执礼以待。 莫非刚才落水的人是这位…官人?这是官吗?楚锐看着面前这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光着脚丫子却又眉飞色舞的家伙,非常无语,这闹哪一出呢?、 “你是楚锐?哦,应该称坚执,楚坚执!”钱中进心情大好之下,除了赵兴看谁都顺眼,直接叫起了楚锐的表字,当然忘不了话里话外挤兑一下赵兴:“坚执老弟,你和他们不同,功名还是在的嘛!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咱们读书人,朝廷终究还是看重的,所以你是编管在西城,有个指挥之名,真要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流放。不像某些粗俗武夫,不学无术,若是犯了这等罪过,想流放岭南?哈,流放海南都算轻的了。” “我忍!”赵兴对自己这样说。 “听赵军门说,这路上发生过反乱之事。”钱中进瞄了一眼赵兴,转而对楚锐等三人正色道:“确有其事否?三位但可直言!”、 “有!”三人异口同声。互相看看后,楚锐先道:“那晚李桢作乱,被赵军门威武所慑,其后已然伏法,李桢现就押在赵军门手中。” “哦?”钱中进脸色略变黯淡,心说你们合伙蒙我呢吧?要不就是赵兴没错,只是上报时点错了数,那样可就有点不太好玩了,老爷我空欢喜一场?没道理啊! “是的!李桢这厮着实可恶啊!”刘椋大喊一声,急急说道:“那晚反乱,李桢裹挟甚重,乱逆之言不绝于耳,杀伐屠戮无恶不作,可怜我营中弟兄啊!我那营编制二千五,实有三千人,被李桢蛊惑煽动,全营大哗,经此一乱,三去其一,少了上千人啊!” “我那更多!”刘夔也大声道:“若非赵军门镇压得力,连我的小命也不保了,营中的人全被李桢蛊惑起来围攻官军,我想阻止,居然还被人捅了一刀,看,伤疤。”说罢刘夔掀起衣袖一角,只见上面有个不知什么玩意划出的细小伤痕。又道:“我营中反乱者甚多,乱平后一点验,何止千人之数!蕃长之前点卯怕也是看到了,少的那些人,大多是我营中的。” 嗯?钱中进的眼睛眯缝起来,他发现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三个罪犯头子的表现大不相同,楚锐只说李桢反乱,却没说有人减员。可这刘家兄弟,却说营中少了许多人!可刚才点卯,分明人数过万,看来之前的怀疑没有错,不是赵兴点错了人数,而是赵兴根本就是在做假,否则何以连这管着本营的刘氏兄弟,都说缺额甚多呢?哈,你们一伙的! 他娘的!赵兴眼里冒火,玩老子的是这俩姓刘的混蛋吧?大有可能啊!要说能在点卯时做假,除了这些个指挥谁能做得到?前面人数多出来了你们不知道?你们一整天都在船上指挥你们会不知道?现在喊缺额喊如此大声,是不是想把老子往火坑里多推一把啊? 这事成了!楚锐神色不变,心中却轻松愉快得很。在场的人里他是最清楚前后经过的那一个。前面的人数多出来了,方法却是李桢弄出来的,安排了许多亲信,在点卯开始后,先在前船接受点阅,接着利用江面上船只甚多极其混乱拥挤的机会,饶过一段距离再登上后船,总之就是周而复始,每次下船上船的人都不同,让后面的船始终都多出一部分人来,然后自报那些已经故去弟兄们的姓名,填充名册。整个队伍里人数近万,加上罪卒们一路风尘仆仆肮脏黝黑,那些点名的官吏又哪里辨识得出,某些人是曾经见过的?就算是如赵兴这样长期押送的人,也不可能对近万人都能认出,能认识个两三百就算很不错了,实际估计他能认识的人两百都不到。如此鱼目混珠反复点验,人数最终超过一万,其实真不算难啊。 就等着看笑话吧!楚锐瞄一瞄怒火万丈的赵兴,又瞄一瞄还在大声吹嘘的刘家兄弟,再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钱蕃长,忽然觉得,钱蕃长这个人,似乎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