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好 即使她在天涯海角
迷鬼森林。 几经沧桑的惠仁,此时已形如槁木,死灰的脸,倦怠的眼,恰如活死人。 媚三娘进门时卷进一阵阴凉的风,惠仁不禁狠狠哆嗦了一下,直觉冷欲断魂。 “你……你是不是又大开杀戒了?” 媚三娘啜着酒,故意将声音拉得老长。 “是啊!你又能奈我何?” “无耻!” 惠仁恨极,咬牙欲起身,却颓然栽了回去。 媚三娘轻轻击了击酒杯,甚感无聊:“你一再动怒,实在有失你一代禅师的身份,有空还是多修修你的心性吧,免得那些愚昧的信徒倒戈相向说你徒有虚名!” “被一个妖孽逼至穷途末路难道还要无怨无悔的任人践踏?禅师不是人么?”惠仁直面抢白,话也说得在理。 媚三娘扬了扬眉:“说得挺好,那你倒是反击一下给我看看啊,不过就是你敢出手此刻也不能出手,否则就是那点燃的炮仗——立马得死,想来你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不然早就动手了,不是么?贪嗔痴恨你占其三,这辈子你注定是成不了佛的!” “我很清楚,我心中的嗔痴恨并不可怕,只要稍加转移,就可化于无形,反倒是你,你狡狯如狐,闲杂人等实在望尘莫及,这可不是件好事。” “尽情的骂,如今你的消遣也就剩动动嘴皮罢了,不让你开口,岂不把你逼疯?”媚三娘笑得前仰后和。 惠仁见弃的摇了摇头,费力的盘腿坐好,闭目养精蓄锐。 媚三娘转过脸,看着惠仁如莲台我佛的正经摸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坏主意随之酿生,促狭的笑道:“你最近可还想你的莲仙姑娘?我今天可是看见她了!” 这道脉把得其准,惠仁猛地睁开双目,目中难掩惊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溢出点点的血丝。 媚三娘阴冷的眸子转怒为喜,“身为一代禅师可不许说违心的话,否则要下地狱的,只要你求我,我就将她的消息告诉你,怎么样?” 惠仁浑身都跟着哆嗦起来:“你刚才进门时血腥味扑鼻,你是不是把她……” “怎么,你心疼啦?” 惠仁猛然咳嗽,咳得的上气不接下气:“是……与不是?” 媚三娘傲慢的别过脸,悠闲的品着酒,心下暗忖,打狗不入穷巷,随即面不改色接话:“不是,我现在也后悔当时没将她怎么样呢。” “我不信!”惠仁的眼里闪出难得的精光。 媚三娘继续扯谎,舌头一下也不打结:“其实我本是想下手来着,不过看在你每日供我饮血的份上,我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放了第一莲仙一码!” 惠仁穷追不舍:“那血腥味是怎么回事?” 媚三娘不耐烦了,“我不过出门打了只野兔,你穷担心什么?” 惠仁绷直的身子稍稍松卸下去,像劫后余生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媚三娘起身,直在惠仁面前乱晃,百思不解的问:“那个第一莲仙除了长得好看点,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外表光鲜内里孱弱的病秧子,一旦她发起病来,身边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终日为她提心吊胆的,想想都让人受不了,我真不明白,不是说天下男人个个都怕病娘子么,难道你们不怕?还是因为得不到的更想要,一旦握在手心,玩腻后便弃之如弊履?哎呀,第一莲仙真是可怜!” “都说李斜阳是千古毒舌,我看遇上你他真该引咎让贤了,”惠仁脸色一块青一块白,直面回击:“不必你杞人忧天了,白氏郎的秉性我一清二楚,他绝不会因为莲仙姑娘身体之由而有所见弃,相反会更加怜惜,至于我,修缘未足,此生已不作他想!” “相反会更加怜惜?是么?”媚三娘哼了哼,笑得更加灿烂,内里却怨毒地想:此番伤第一莲仙真是伤的极好,无论白氏郎真心假意与否,这场戏都有的看了,难为你们身兼主演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不过好像还不够热闹,如果再把那个贱人丢过去让他在其中搅搅浑水就更好了。 主意打定,喝道:“来人,给我把*叫来。” 惠仁大骇:“你要干什么?” “我心情好,忽然想看一出龙蛇斗。” “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 媚三娘忽地变脸:“臭和尚,闭嘴。” 细雨竹林。 白牡丹愛竹,白氏郎故为母亲住所都种满青竹,风一吹,青叶扬扬洒洒像极了飘雨,白氏郎隧为此地题名细雨竹林。 这座竹林紧挨着情恋仙小筑,中间只隔着一扇门,却像隔开了两重世界。 白牡丹终日郁郁寡言,拒不见客,只在白氏郎每日请安时才有兴致开口说上几句关心儿子的话,其他时段都是端坐竹楼盯着竹海发呆。 因喜清净,身边养的两个丫头皆是天生哑女,名唤青竹、碧竹。 大概与世隔绝久了,彼此间偶尔投过一个眼神,都是淡如云烟的。 且说白牡丹乍见莲仙,寡淡的神情不知为何突然复杂起来,话语颇耐人寻味:“这个孩子长的实在细致,只可惜……红颜多薄命!” 白氏郎顶着一身密汗丝毫不察,语速生风:“娘亲,她就是仙儿,昨日不知何人对她痛下狠手,请……” “氏儿,你一身狼狈,先随碧竹下去整理一下,至于仙儿,娘亲会好好照顾她的!”白牡丹话说得虽轻,语气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白氏郎不忍违逆母亲,心里又万分不愿离开,但见碧竹低着头等在那,只好收言作罢。 临出门前,紧紧握了握莲仙冰冷的玉手,才快步奔出门。 “氏儿痴情起来比其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是可惜他非寻常百姓,第一莲仙,这,便是你的不幸!”白牡丹抚着莲仙冰冷的面颊,一遍两遍,爱不释手:“你们两个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狠不下心如此待你,原谅一个母亲的私心,在你和氏儿之间我只能选择氏儿!” 凄切的目光投向插在莲仙头顶暂时保命的两根银针之上,颤抖着双指将其夹住。 白氏郎刚进门,就看到这令其魂飞天外的一幕,失声惊喊:“娘亲,手下留情!” 白牡丹稍分了分神,反而加快速度将银针拔下。 莲仙并未断气,身子本能地往上仰了仰,下一秒,鲜血失控的自嘴里涌了出来。 白氏郎大惊失色,奔过去捂住莲仙樱口,可于事无补,鲜血沿着他的指缝像一条条殷红的小溪般蜿蜒开来,触目胆寒。 “怎么会这样?”李斜阳进门,看到这个情形,心直凉了半截。 白氏郎无力松手,软软跌坐在地,无意间带到莲仙手臂。 莲仙手臂垂下,腕间那倒狰狞的伤疤瞬时暴露在白氏郎眼前。 白氏郎背脊一颤,如坠千里冰霜中。 泪,奔流而下,他痛极而泣:“仙儿你……为何这样傻?白氏郎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做?” 其实事实远非白氏郎所想的这样,可那已久远的事实充斥着的是惨烈,而这厢扭曲的事实却充斥着凄美。 两者天差地别。 白牡丹上前一瞧,心里也难受得紧,苦苦思量、挣扎再三,终于松口:“氏儿,待治好她,立刻将她送走,你做不做得到?” 白氏郎饱经风霜的一颗心已经麻木的分不清该喜还是该悲,薄唇只是机械的一张一合着:“只要仙儿好起来,氏儿定亲自送她回仙乐山庄!” 见此情景,李斜阳越发伤感,叩心自问,这世间但有两全其美,也不知会缝合多少人世悲欢。 白牡丹紧急为莲仙施救,不分昼夜,耗尽心力。 而这几个日日夜夜,白氏郎的身影都守在莲仙的窗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虔诚的祈祷着奇迹的出现。 奇迹这个东西最是折磨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莲仙终是醒了,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除了头能动之外,嗓子伤了,四肢筋骨也被震伤,临近瘫痪。 短短几天,她已受尽人世百苦。 白氏郎眼眶泛红,鼻子嗡动,想来是极力隐忍,才未留下泪来:“仙儿,你总算醒了!” 晶莹的泪自莲仙眼角滑了下去,一滴一滴,湿了枕巾。 白氏郎感同身受,心剧烈的绞痛着,却不敢有丝毫表露,极力绽出一抹令人放心的微笑:“仙儿,失去知觉只是暂时的,待装心哥哥精心替你调养,自然都会好起来,你明白么?我已以你的名义修书一封与乐小倩,告诉她你有事外出几天,免得她挂心,在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此调养,我们之间对话,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便摇头,以此算作回答,嗯?” 莲仙抬起悲切的双目重新注视白氏郎,只见他眼眶深陷,满目的困倦,短短几天周身的神采飞扬已找不到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不堪言说的憔悴。 莲仙的心顿时乱了步骤。 白氏郎久等不到回答,托起莲仙的手,小心翼翼的,满含期待道:“仙儿,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么?” 白氏郎此刻的雪中送炭之举对濒临崩溃的莲仙来说无疑是一剂甘甜的治心良药,莲仙那些深深隐藏在心底从不显山露水的情愫似乎再也不愿沉默下去,纷纷破土而出。 “好不好?” 带着魔力的嗓音再次响起,莲仙再也克制不住,使出浑身力气握紧了白氏郎的手。 白氏郎不禁喜极而泣。 时隔两百年,他再次感受到了莲仙的信任,这种喜悦是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的。 李斜阳哼了哼以示警醒,可惜愣没人注意到他,一张脸顿时黑了下去,无限扩大的焦灼快将他焚化成灰。 好不容易等莲仙睡着,火急火燎将白氏郎拖出门。 “公子,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斜阳此刻必须向公子谏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止情、守礼,是么?”白氏郎捏了捏眉心,将疲倦尽皆释放出来,大力伸了个懒腰。 “我不是信不过公子,我担心的是,万一情到浓时……后悔就晚了,那件事还是要提早告知莲仙姑娘为好,迟了恐生大患!” “我……正在考虑,总该等仙儿身体彻底好转吧,否则教她如何承受?”一想到这,白氏郎心里就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异常堵得慌,再次叮咛李斜阳:“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许轻举妄动。” “好吧!”李斜阳嘴上应着,内里却自有打算。 他们这番谈话一字不漏都传进假寐的莲仙耳里,使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听白氏郎的声音如此懊恼,那他要告诉仙儿的事自然不是小事,可究竟是何事如此难以启齿,难道是……,既是难以启齿,又何必告诉仙儿,白氏郎,你真的忍心再次伤害我么? 莲仙不明就里,只觉痛不欲生,麻木的双手不自觉的紧抓着床单,下一秒痛呼出声。 白氏郎惊骇不已,转身奔进门。 莲仙心灰意冷的阖起了双目。 “原来是做噩梦了,”白氏郎探身看了看,拧了块温毛巾细心的替莲仙拭汗,拭着拭着泪水就涌了上来,以手覆莲仙额头,用法力使其睡熟一点,这才敢将心里话一把向莲仙道出来:“仙儿,你知道么,在分别的这两百年里,装心哥哥有多想你,我日日夜夜都活在锥心刺骨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因为我看不开,放不下,日复一日,我已经遍体粼伤,斜阳曾向月老讨来忘情水骗我服下,被我识破,我生平第一次使家法痛打了他,他原是为我好的,只是他不明白,我宁愿时刻尝受分离这种切肤之痛,也不愿忘记你,这些话我不能在你清醒时对你诉说,否则便会给你引至杀身之祸,只要你平安,装心哥哥受多少冤屈都值得!” “仙儿,你怨我伤我都没关系,因为我知道那并非出自你的本意,症结都出在你父皇母后的身亡之上,装心哥哥向你保证,很快他们就可以回魂再生,与你团聚,只是到了那一天……装心哥哥就再也见不到仙儿了,他日高蹈于九霄之巅,身怀凡世之人费劲永生都无法企及的力量与地位,装心哥哥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莲仙早已沉睡,可不知为什么,眼角依旧骨碌碌滚下几滴泪来。 “装心哥哥不后悔遇见你,只是后悔给你带去那么多的灾难,让你在睡梦里都难过至此,假使你得知这一切的痛苦都源自那个真相,装心哥哥真的不敢想象你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一朝情动伤千年,白氏郎和莲仙是一对怎么度也到不了彼岸的痴男怨女,这场爱情俗称情劫。 宿鸟欢叫起来,天帝将晨曦送至人间。 莲仙悠悠醒转,一抬眼就看到斜躺在身旁的白氏郎。 白氏郎身为神仙本不用睡觉的,可这些天实觉身心俱疲,遂不知不觉的揽着莲仙沉沉睡了过去。 白氏郎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孔就近在咫尺,莲仙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莲仙觉得自己一点也融入不了他的内心,一点也不了解他的想法,这种恐惧让莲仙痛苦难当。 莲仙慢慢将视线移开,伤怀不已:如果仙儿病着才可以换得你的守护,那么仙儿又何妨长病不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氏郎对莲仙的用心可谓达至极限。 除却沐浴更衣事外,事无巨细白氏郎都亲力亲为。 每每这时,莲仙都觉得异常难堪,她固执的以为白氏郎治好她只是为了向她再次说分手,这层怪心思怎么挥也挥不去,又急又气又伤心之下,病情反而每况愈下。 这可急坏了白氏郎,他将王母御赐的灵芝仙草一股脑全都顿给莲仙服用,直把李斜阳看傻了眼,“公子,物极必反,再这样补下去,非把莲仙姑娘补成一头……” “哎!”白氏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李斜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行!不说了,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无处安身啦!” 白氏郎将别在腰间的折扇丢过去:“你知道就好!” 未免莲仙多心,特意安抚一下:“仙儿,斜阳有口无心,你别在意,如今你五脏六腑俱已受损,这些参芝灵药但凡用得上,装心哥哥绝对不会吝惜。” 他的深情像石粒沉进大海,连个水花都未溅起。 莲仙垂下眼眸,心如死灰的她已经连一个勉强的欢笑都无力显露。 一个人要重新开启心扉实属不易,心灵的承受力本来就弱,在遇到不明寒气的侵袭,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关起心扉以免受伤,这是人的本能。 只是一旦选择了关闭,想再打开便难如登天。 这不能怪莲仙,要怪只能怪她和白氏郎之间鸿沟的界限已经超越了沧海桑田,而当初的起点又在岁月的侵蚀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