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乡关何处
欧小山奇道:“他们能变成任何人吗?”夕生道:“我亲眼所见,能化成雪狼王,能化成霜南,一会是男的,一会是女的。”欧小山喃喃道:“那他们也能变成你?” 夕生瞧她一眼:“我猜不行。他们没见过我。”欧小山松了口气,转而又寻思:“化人氏很厉害,你若学会了,变成玄天厚王,就能拿到玉,也不必投靠大王子。” 她一语既罢,失声惊道:“我忘了,雪狼王叫你扮成大王子!”她目光闪烁,打量着华袍在身的夕生。 夕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身走向冰台,边走边说:“这个雪屋很怪。” 欧小山看着他,华丽的袍子拖曳着,他的背影欣长又威风。她轻声问:“为什么?” 夕生看着大王子青灰的脸:“王子殿下殁了,他们就把尸体丢在这。除了白寻,仿佛人人都不在意,泥鸿他们只对雪狼王唯命是从。” 欧小山想了想问:“你是说,大王子很可怜,死后很草率?” 夕生摇了摇头。 冰台上的人,有着陌生的脸,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夕生隐隐荒唐的想,他又凭什么认定他就是大王子呢。雪狼王一句话,他可以取代大王子,焉知此人的来历。 他心有惊疑,忍不住掏出手机,照着尸体拍了照片。 闪光灯一亮,欧小山吓道:“你拍死人做什么?”夕生存了照片道:“作个证据。将来有一天,或许能用的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回头看欧小山问:“你的手机呢?” 欧小山从腰里牵出手机。她的手机壳上有个指环,欧小山把它拴在丝裙的腰带上,贴身藏着。夕生笑一笑道:“把手机关了,省点电。” 欧小山答应着,关了手机,嘴上却说:“化人氏为什么不变化成部落王,把仙民杀光了多方便。” 夕生道:“变幻这种事,能瞒一时,却保不了长久。身边人瞧着,总要露出马脚。” 他心里一动,问:“我们拍的什么戏?”欧小山道:“星野奇缘啊,怎么又问这个。”夕生笑道:“天明入关,也不知会遇见什么事,万一化人氏变成了你,我也好有个暗号识别。” 欧小山笑一笑:“你刚刚说答应做大王子,却有个条件,是什么条件?” 夕生听了,走到她身边蹲下,轻声说:“你瞧姜奚止多精明。听着我要假扮大王子,立即说她会化妆,那么就不能丢下她。你这样傻乎乎的,我不提条件,怕雪狼王杀了你灭口!” 欧小山心生温暖,笑眯眯道:“我刚刚还奇怪,她分明能用手指化妆,干嘛要提没有作料,非要等着入了关。”夕生沉吟一时,轻声说:“我觉得,她并不能用手指化妆。” 欧小山急道:“我亲眼看见的!”夕生低声道:“她说只能幻化木属,也或许化了黛粉藏在指间,只叫你看不着。” 欧小山回忆着说:“那……也有可能,我只敢眯着眼飞快溜一眼。”夕生嗯了一声:“你想啊,若是她能这样,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成个男人,这样雪狼王就不会注意她。” 欧小山咯咯笑道:“你傻了吧。她身上那香味太重,变成男人岂不更叫人疑心?”夕生啊了一声,笑道:“还是你聪明。” 他嘴上不说,心下仍是生疑。奚止能易人脸容,她根本不必费心设计,弄成卓妙或是江栋,引着夕生去空旷地,照样能用他的血试染赤璋。 他胡思乱想,听着欧小山说:“这屋里有具尸体,想想蛮可怕。”她说着,往夕生身边缩了缩,又轻声道:“我若是化人氏,就把王室的人全都换了,整个王室都变成兽族,岂不是好?” 夕生失笑道:“那要死多少人?”他忽得缩了嘴,怔怔盯着冰台上的尸体,眼里闪动诡秘的光。欧小山扯了扯他衣服,轻声说:“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夕生低低道:“我突然想,姜奚止不肯说出身份回南境,也许南境的王室真被化人氏灭了,现在全都是兽族,她很怕大王子送她回去。” 欧小山设想着凄惨,噤声不语。夕生道:“她并不是想做王子妃,她是想接近厚王,她能相信的,只有玄天厚王。” 欧小山正要回答,门咣得响,吱得开了。 泥鸿负手站在门口,夕生和小山紧张着看他。泥鸿沉着脸,过了一会说:“殿下,请移驾曦光殿,宫保大人在等殿下,教授王室礼仪。” 夕生听了,拿足了古装架式,整衣起身,伸手牵了欧小山要走。泥鸿却道:“小娘子不必同去了。” 夕生道:“你们要我做大王子,我就要带着她。若是不方便,那你们另请高明。”他说着动手解腰间金带:“就是杀了我,我还是这句话。” 泥鸿犹豫一时,道:“那要问过宫正大人。”夕生不再解腰带,一展袍袖:“你前头带路!” 他们出了圭室,长廊两侧的冰壁有了变化。七八条极深极粗的裂纹狰狞蔓延着,像被人破坏过。欧小山握紧夕生的手,夕生目不斜视向前走去。 上了冰阶,转过大厅,再上冰阶。浮着红花的长廊隐约前方,泥鸿却带着他们拐了个弯。这里没有诸怀目,走廊黑沉如怪兽张大的嘴,夕生牵了小山,跟着泥鸿,一步步走进深幽。 泥鸿忽然停住了,俯耳倾听。夕生凝目细瞧,才发现冰壁上有个门。门是半圆形,严丝合缝嵌在冰墙上,即便细看,也只当有个在冰壁上画了半圆。 走廊很静,静得没有声音,静得夕生压低了呼吸。静到极处,他听见轻微的啜泣,像女人在哭泣。 屋里。 雪狼王的急喘平定了,他缓缓起身,伸指擦着唇边的血,看着蕊床上泪眼朦胧的奚止。 他在圭室险些没克制住。自从见了何夕生,他的躁郁蠢蠢欲动。这么多年,每次发作,他要靠自己熬过去。可眼下,奚止的血奇妙的抚慰了他,让他轻易的平静下来。 他带着厌恨看着奚止。她真美,越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越是美。这美让他很难堪,难堪着不愿面对内心。他绝不能喜欢上低贱的阿草国人,更遑论是拥有贱兽法力的阿草国巫女。 他冰冷说:“别哼哼唧唧的,留你一条命,还不知足吗。” 奚止勉力爬起,她肩上又多了一处齿痕。 “你会杀了我吗?”她说,美丽的眼睛闪着焦急的光,渴盼他的回答。 雪狼王盯了她一眼:“你怕死吗?”奚止垂头不答。雪狼王忽然兴起,抚着她的头发,悠然冷笑:“怕死,就别干那些事。”他猛得一扯,奚止痛哼一声,被迫仰起了脸。 “我干什么了?”她抖着声音问。 “你的阿草国小娘子遍布王室贵族,她们在哪府哪第,平日如何传递消息,又如何受你指令,你不说出来,我就杀了你!” 奚止微微一抖,她要往后躲,雪狼王揪着她头发,不让她躲。 奚止轻声说:“你明日要入关,此时还有功夫听我说吗?”雪狼王手上用力,切齿道:“叫大人!”奚止秀眉紧蹙,低声道:“大人,我不说,或许还留得一命,说了,就是个死。” 雪狼王冷冷一笑,丢开抓她头发的手,扯了袍角擦着手指:“大王子殁了,泯尘交给你的事,看来是做不到了。” 他起身走到外屋,坐在几案边,拿起刻刀淡然道:“我不杀你,泯尘也不会放过你。” 屋里静下来,只留着雪狼王雕花的沙沙声。 良久,奚止轻声说:“宫保大人还等着我替大王子化妆呢。”雪狼王嘴角一弯,接着刻花。他小心翼翼雕出一只瓣尖,放远了仔细端详。 奚止问:“你不喜欢我替他改妆吗?”雪狼王一笑:“你很有眼色,怕我杀你灭口,想出这个办法,哄着白寻要带你入关。” 他的刻刀小心在瓣尖上划了一道弧,让花儿看上去立体。他满意着看看,吹开浮起的冰沫,淡淡说:“可惜他说了不算,要我答应才是。” 他翘着刻刀,微然侧目,向着内室说:“你要想个法子,让我离不开你,让我万般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带着你。” 雪狼王说完了,掩饰着吸了口气。奚止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冰屋添了奇特的生机。她半倚在内室的冰花蕊床上,肩上留着他的齿痕,她隔着微晃的冰块帘子同他说着话。 心平气和,徐徐道来,他们在说生死,听上去仿佛聊些闲话,相处多年的夫妻,熟稔至极的爱人,有一句,没一句,商量些家务杂事。 他也见过这样的日子。冰刀狠狠切割着冰块,沙沙声尖脆的让人牙齿发酸。他和阿草国的巫女,一个连兽族都算不上的低贱女子,他和她在一起,也有这样的感觉。 雪狼王刻下的每一刀,像刻在自己心上,用力碾着,剜着。他是天生的吗,天生着要靠近低贱之人。 他用力刻着冰花,听着奚止悠悠说:“刚刚诸怀来了,你走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至少他愿意听下去。他在这冰冷的雪屋里住的太久,没有人同他说话。 奚止道:“假如诸怀不来,你会做什么?”她飞快说下去:“今夜,你会送我伺候大王子,然后借机杀了他,推在我身上,说巫女碧姬杀了大王子。”雪狼王的刻刀微微一顿。 “你很怕我是王女奚止吧,”她冷笑着:“那样你就不能嫁祸给我,还要让宫保大人相信,流月能杀了大王子。没想到,诸怀来了,化人氏帮了你的忙。” 雪狼王的刻刀一滑,嚓得切断了瓣尖。 奚止没有看见,她接着说:“你想杀了他,是因为他和你不像吗?” 刻刀停了,雪狼王的指尖半开着残缺的凌梧莲。 奚止从蕊床上溜下,慢慢走近他:“宫保大人不知道,你不想我改变夕生的容貌,因为他和你有些相像。” 她走到雪狼王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附在他耳边说:“你在银针松林就发现了。” 她扳开他的手臂,坐进他怀里,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你才是大王子,北玄天的大王子姒淳齐。” 她微微叹息:“六岁就被送到浮玉之湖,你怕极了,怕得不敢再做姒淳齐。”她笑一笑:“你的顾虑很对,入关的诏书前脚到,就有人坐不住,买通了化人氏来杀你,他们不想你入关。”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雪狼王问,他的声音很平稳,像说无关紧要的事。 奚止不答,向他怀里挤了挤。 “滚开,”雪狼王厌恶说:“带着你胡编的故事,滚远一点。” 奚止扬起脸,像凌梧莲一般饱满盛放的脸。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谁也没有逃避,谁也没有激动。 很久,奚止莞尔一笑:“叫我滚,你不杀我了?”她歪头看着他,平静里多了一丝挑衅:“你母后芥菱被泯尘骗了,同他生下四极唯一的孽,仙与兽的后代。芥菱王后自裁谢世,诞下的男婴失踪,你被王父迁怒,流放在浮玉之湖。” “真可怜,”她说:“我听着都觉得凄惨。” 雪狼王平静看着她,仿佛她说的事同他无关。奚止道:“三十年,泯尘还不死心,他在找那个孽,有人说他生下就被芥菱杀了,有人说芥菱死后他被玄天王室杀了,也有人说,他被送到大结界的另一侧,由他自生自灭。” 她抚着雪狼王银袍前襟的花纹:“你知道泯尘为什么要找他,他的血与六玉相染,能消弥大结界。那么多的留民,仙民部落能顾得过来吗?到那个时候,兽主泯尘能做真正的王。” 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说来也是你娘的错的,万仞山绝壁上的凌梧莲,她不去,就没事了。” 她咯咯一笑,扭腰起身。雪狼王的手掌猛得贴上她的背心,把她紧紧挤在胸前。 奚止扬着脸,她贴着他的心跳,贴着他若有若无的鼻息,她的香气和他的清冽在盛放凌梧莲的屋里纠缠。 奚止冷酷看着俊美的男人,能收服雪狼的男人,六岁起生存在浮玉之湖的男人。 她身上全是伤,他留下的伤痕。他们的婚约还算数呢,她应该是他的王妃,他应该是她的殿下。这个古怪的,强势的,残忍的……可他又不仰赖任何。这样的男人,本该是她的。 她很小就知道他被流放浮玉之湖。她母亲说起时带着哀伤。“他很漂亮,”母亲说:“他母亲就很美,可惜了。” 那时候奚止还小,只记住母亲的怜悯,因而觉得他可怜。 她想过去找他,她想过有朝一日,她到了嫁龄,一定要去浮玉之湖找他。 找他,要求他,带她去看万仞绝壁的凌梧莲。她并不喜欢凌梧莲,她只想告诉他,她不在意他的传闻,无论他的母亲芥菱是不是私通兽主泯尘,她都不在意。 她终于见到了他,一切都改变了。 善良没有用。她没有余力去安慰别人。无论他经历了什么,他只能是她的一枚棋子,复族血恨的棋子。 “你改主意了?”她轻声问:“想杀我了?”她说着闭上眼睛,像黑色凤蝶宁谧合上双翅。 “杀了我吧,”她说,微然一笑,蝶翼轻展:“死之前知道你的秘密,我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