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生机
至诚元年七月初,萧铭瑄的这支孤军已经在死海中走了整整二十天,距离走出这里,似乎遥遥无期。 人困马乏,按理早就该驻军休息,但萧铭瑄却命令全军夜里加速,甚至调换位置,由中军居前,他和自己的亲兵,便是整个军队的先头。 连走三日,连踏云这等马儿都耸搭着脑袋,一步一步往前蹭,何况旁人的普通战马。萧铭瑄穿着件短打,脸上口脂依旧,边走边和安牧商量着什么。 “只怕地形变化太大,咱们走错了方向。”安牧口干舌燥,说起这些事,到底有些心虚。她曾夸下海口,二十日定能走出死海,如今却仍旧遥遥无期。 “公主,说起来也是我们准备不足,没料到沙暴有那么大的破坏。”萧铭瑄看到天边将亮,叹口气,“萧云,传令扎营休息吧。” “是。”萧云领命而去,亲兵们有条不紊的挖洞扎帐,但却不知旁的营地能否这般平稳不乱。 二人寻了片平整些的沙地,安牧抽出只箭来,在地上画着,口中道:“将军,咱们避开循州,走别兹暗河西河进入死海,一路往南。按着道理,无论如何,二十日都能从金布那里出来。” 她手下画出一道笔直的道路,萧铭瑄点头道:“的确如此。” “但现在却陷入困局,”安牧抬头大口呼吸,“我闻不到有水汽,也就是说,咱们很可能偏离了方向。” “这几日乌云盖天,夜不见星,白日里只靠着太阳,恐怕咱们走偏了。”安牧有些抱歉,“将军,我诸国营中有几个手下,也是熟悉沙漠的,请将军允许他们分别带上两三个人,先去探路。如若能找到我曾经走过的那片胡杨林,咱们就能出去了。” 萧铭瑄抬起头,审视着安牧,心中不免存疑。但安牧言语间,自己仍旧留在军中,应当做不出反叛的事情来。何况她根本别无选择,只得道:“这些事,公主拿主意就是。” 李幼玮在唤他,萧铭瑄拿脚扫去痕迹,目光看着远方,“公主,一切就拜托你了。待攻破于阗,收复且末莎车,我答应你的,定不毁诺。” 安牧恢复神采,目光炯炯看着萧铭瑄,道:“如若安牧食言,愿以死谢大将军信任。” 火才生,架上的马rou被烟熏火燎,想想味道就没了胃口。接过侍画递上的馕,萧铭瑄都觉得腮帮子疼了。 他见李幼玮就着水小口小口吃着,心下怎能不生歉疚?盘膝坐下,萧铭瑄掰开馕来,“安牧说要派几个人出去探路,该是走偏了。” 萧铭瑄见眼前的几个人面色一变,忙出言宽慰道:“不过就是偏,应该没走多少冤枉路。撒开网找,只要找到她曾经走过的那片胡杨林,就差不多走得出去。” “唉,这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连罗盘都没啥用处。”李幼玮狠狠咬了口馕,道:“怪道叫死海,除了咱们,又哪里来活物?” 萧铭瑄笑道:“恐怕百余年,敢这么大张旗鼓进来的,也就咱们了。你慢点吃,仔细噎着。”他说话间,传来王老三的破锣嗓音。 “阿瑄!”这人从来都直来直去,坐在火堆前,看着上面架起的块马rou,有些唏嘘,“咱们再走不出去,就得再杀一批马了。” 萧铭瑄割下块儿rou,撕碎了给李幼玮,才对王老三道:“安牧已经派人寻路,我正想和你商量,不如在此扎营等候,节省士卒体力。等探路的回来了,再出发。” 王老三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来和你商量的,你既然已经下令,三哥我便请命。这副招子可得好生用,不然再过几年,三哥老眼昏花,就无用武之地了。” “有三哥这句话,萧铭瑄替这两万多士卒谢谢了。”萧铭瑄道:“估摸时间,安牧正在点兵,三哥还不快去?” 王老三哈哈大笑,“好咧,三哥这就出发。”言毕,王老三拾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转身离开。铁塔般的身子,也因着月余辛苦,有些撑不起铠甲。 “能行么?”李幼玮吃了小半块馕就实在无法下咽,歪在萧铭瑄身边,低声喃喃问他。 “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靠尿也能撑上几天。”萧铭瑄拍拍李幼玮的手,“你呀,就不该任性找来,说不定咱们就把命撂这儿了。你怕不怕?” 李幼玮抱住萧铭瑄的右臂,不答反问:“你怕不怕?” 萧铭瑄皱眉想了想,“有点。大漠茫茫,怕是游魂野鬼,都寻觅不到方向。若死了都找不到你魂魄,我想想还是怕的。” 萧铭瑄一向在这些事上口拙,情话说得极少,此刻真情流露,李幼玮竟顺着他的意思道:“我也怕这个。鬼神之说,终究飘渺,因而咱们还是活着好。若果真天不假年,死在一处,也没遗憾了。就怕天人永隔……”李幼玮住了口,颇觉此言不吉。 二人沉默半晌,李幼玮忽然道:“你说,爹爹死了,能找得到娘么?” 天色大亮,侍画侍剑各自歪在帐篷两角落,已然沉沉睡去。萧云拿着个册子,时不时舔舔干涸的毛笔,勾划着什么。 萧铭瑄眼神飘远,“能。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有心,一定能。” 这一驻军,便是两日。安牧林先王雄岑商聚集萧铭瑄帐外,均是焦急。 “大将军,水不多了,最多能撑五日。”岑商最先开口,“进退维谷,大将军,还请速速拿主意!” “大将军,我们已经陷入死地。还请将军携带足够的水,自去突围!末将定尽力维持。孤军深入,有此后果亦有准备。但大将军身系万千,不容有失。” 王雄这般谏言,萧铭瑄正待反驳,林先居然开口,和王雄是一个意思。 “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就这话有点血性。”林先只穿着件薄衫,胡子拉渣,对王雄道:“你是王将军嫡长子,你和大将军一起走!” 王雄一愣,道:“不可,我并不善战,理应你护卫大将军离开。” “好了,本将既然带你们出来,断没有抛开大伙独自逃命的道理!”萧铭瑄神色冷峻,“三哥他们才走了两日工夫,约好三日,还请你们稍安勿躁。” 安牧咬着唇,“我信得过也里台,他们肯定能找到。待他们回来,请大将军允许,一队快马加鞭先行,剩下的依旧昼伏夜出。先队找到水源,可以送水回来。” 萧铭瑄点头,“这是好主意。王雄,从各军中抽调精锐,准备马匹,把辎重营空了的水车全带上。王统领、也里台一回来,就跟他们出发。” “我说阿铭,你可别死心眼儿!万一找不到……”林先还待再劝,却见萧铭瑄一本正经。 “本将不会将大家带入死地。若真天不遂人愿,我萧铭瑄算错了,自然陪你们一道赴死。安西战局,有舅伯在,不会出乱子。不过是变成徐徐图之,土蕃到不了敦煌阳关,亦欺辱不到长安。” “你!”林先一跺脚,“罢了罢了,反正这条命早就该没,我呀,就不信阎王爷肯收!” 计议既定,几个人都回自己帐中,防备哗变。好在军纪严明,虽然也有恐慌,但萧铭瑄每日巡营,好歹能安些人心。 等到第二日中午,还没有人回来。林先几人还要再劝,萧铭瑄索性不见。将他们拦在中军之外,只说主意已定,不必再劝。 到此夜丑时,也里台终于回来。他们队里每人带着四匹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匹,他脸色惨白,显然是无功而返。 萧铭瑄紧紧抿着唇,看了眼已经慌乱的安牧,“好生歇歇吧,辛苦了。” 再过大半个时辰,有人进帐禀报:“王统领带人回来,说找到了!” 萧铭瑄和安牧精神一振,却有些不可置信。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一起跑出去,眼见王老三狼狈不堪地从马上摔下来,被几个侍卫撑住。 萧铭瑄扑上去便问:“找到了?” “阿铭,找到了!好大一片林子,外面的树都死了不知多久,我怕找错,往里走了半日,见着活树才放了心,也因这个耽搁了时间。”王老三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眶深陷,憔悴不堪。 长久以来的暗自焦急,萧铭瑄嘴上不说,其实已经做下赴死的打算。得了这般确信,他浑身一松,往后退了半步,长舒口气,“传令王统领,准备出发。” “是!”传令官匆匆而去,安牧公主跪在地上,也不知祷告些什么。 “兕子,你跟他们先走。”布置完毕,萧铭瑄先寻到李幼玮,看着她道:“不准说不。你若再熬下去,只怕要病。病倒了,于阗我就不带你。” 李幼玮拧着眉毛,“你……”她的确有些熬不住,每日里昏昏沉沉。 “听我一次,好么?”萧铭瑄轻手抱住她,也有不舍:“你要瑄哥哥心疼死么?” 李幼玮抵着萧铭瑄肩窝,“那你们要快些,我等你接我。” “嗯。”终于说服李幼玮,萧铭瑄这才彻底松口气。二人耳语片刻,萧铭瑄便松开她。 “侍画,跟着她,别让她再使性子。左右不过几日工夫,到了金布,务必小心谨慎。”萧铭瑄交待几句,王雄匆匆赶过来。 “你素来稳妥,待出了死海,抵达金布,林先取水来援,你带着人驻扎湖边,切记不得起明火。”萧铭瑄指着地图,“金布和于阗不过二十余里,若露了行迹,咱们这些日子的苦就白受了。” “大将军放心,末将约束手下,只安营,一切等大军汇合,再作打算!”王雄看着地图,仔细记下,防止到时候走错地方。 “还有,留一队斥候你带走,到时候要他们小心探查,看看于阗城中究竟是什么情况。”萧铭瑄沉思片刻,“时候不早,出发吧。” 拉水车的马早就乏力,岑商便吩咐换上李幼玮带来的骆驼。这些畜生在沙漠之中,远比马匹得力。 扶着李幼玮上了踏云,萧铭瑄拍拍马腚,仰头看着李幼玮,“过几日见。” 这次没有分别在即的痛楚难过,萧铭瑄说得轻松,仿佛回到长安的那些日子,他随口念叨两句去上朝,下午就会回到雍和宫,二人或是观鱼,或是读书,嬉闹一阵,练了剑器,厮守不离。 李幼玮“嗯”了一声,眸子里泪光涟涟,还是萧铭瑄狠狠心,一拍踏云。 马儿很快追上,还没出发的侍画道:“爷放心,左右不过几日工夫,我定看顾好夫人。” 萧铭瑄没言语,目送他们彻底消失的背影,他忽而头晕目眩,直接往后栽倒,重重跌落在沙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