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见归鸿清影处
清荷轩 原本要去族学的陆三,这时却在这清荷轩的凉台上与一身穿红袍的少年儿郎在执棋对弈,表情轻松闲适。 “子修,几年不见,你这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陆三笑嘻嘻道。 谢长思不语,眉目冷清的看着棋局,然后执子,落棋。 陆三见此,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引得谢长思抬头看了他一眼。 陆三耸耸肩:“你这小子,性子冷的和个冰块似的,我坐你对面都感觉到‘嗖嗖’的凉风,我记得原来不是这样啊,我想着你原来不是个挺温柔的人嘛,现在你瞧你……莫不是现在兴这样?你是这样,阿舒也成这样,我是不是也应该冷淡一下……” 谢长思执子的手微不可见地在空中一顿,然后平静地落下:“阿舒?” 陆三挑眉:“我的meimei,亲的,长得可好看了。” 谢长思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在棋局上一处落下,然后拿起身旁的缠枝莲白瓷杯子抿了抿。 陆三也不在意,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本来想让你俩认识认识的,毕竟我们陆谢两家总归是有些关系的,这子孙相识一下倒也无妨。可我这妹子前些时日生了场大病,三个月都没怎么好全,新年都是在床上渡过的。所以她说不方便来见,于是吩咐送来点梨花酥,可我一想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我就又给你拒了,如今也不知会送来些什么……” 陆三此人的絮叨和口才其实也是颇为有名的,据说他十一岁时曾凭借这张嘴辨倒了白马书院的讲师,当时小小年纪便名声大震于晋朝。 谢长思只是静静地听着,任是认识了他这么多年的陆三也看不出谢长思在想些什么。 陆三以为他没听进去,于是只好把注意力放回棋局上,却发现早已踏入一个精密的陷阱,回天无力。 陆三倒也大方,把羊脂玉做的白棋子扔回棋蛊里:“我输了,说罢,许你一个事。” 陆家老三陆墨轩的承诺,千金不换。若是旁人听见这话,必定会细细思虑个于家族个人有益的承诺。 谢长思却沉默不语,起身背手看着清荷轩不远处小湖上的白莲,眼神如同一潭漆墨看不出任何情绪,长身玉立,清冷内敛。 花不知何故,虽不是花季却也开得正旺。 陆三也顺着目光看去:“这花是我大哥弄来的,因为阿舒说‘莲花虽好看,却是从泥里出来的’所以便没人再管那花,却不想开得越发好了……” 原是厌恶这尘世间肮脏的物什吗。 他敛目:“梨花酥。” 陆三有些傻眼:“什么?” 他却笑了,唇角漾起一抹浅笑,一如当年的红衣郎君:“我想吃梨花酥了。” …… 陆曦和听着主位上老夫人谆谆教导,低着头一言不发。 坐在下首的陈氏笑的端庄温柔:“阿舒身子好了后许是受了惊吓,性子沉静了些,倒也无妨。” 老夫人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故意刁难阿舒,只是再过些时日这世家们的子弟就要来我们陆家举行猎会了。姑娘们来的虽不多,可如今二房只有阿舒这么一个姑娘,性子这样被欺负了可怎么办?我倒是希望阿舒还是原来那泼猴儿性子,也比如今这样好多了……” 这话却是危言耸听了些,陆家的姑娘自是无人敢欺辱的,哪怕是旁系。更何况陆曦和是嫡系正统。 陈氏自然是要顺着老夫人接话:“我是记得顾家的嫡小姐也是要来两个,大姑娘顾硕人和二姑娘顾佳人。” 顾佳人。 陆曦和自是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听起来虽有些狂的名字,但确确实实人如其名。 肌肤赛雪,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顾家最为优秀的姑娘。前世,谢长思的祖母为他定的未婚妻。 只是无端的,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披头散发,自比魏晋**的狂士。 那个曾经提着一壶桃花白,对她唱“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少年儿郎。 她最厌恶的人。 顾家嫡次子,顾轻舟。 陆曦和抬头:“若是如此,安置这些小姐的事务便交于儿罢。” 老夫人笑:“你还这样小,怎能胜任?”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呢?”她只是喃喃道。 何况,她是陆云的女儿啊,晋朝陆云之女陆曦和。 …… 陆曦和走后,老夫人留下了陈氏,挥退了丫鬟婆子们。 “阿舒是怎么一回事?”老夫人蹙眉,她年纪虽老了,可不是瞎子。 陈氏却“扑通”一声跪下,伏身朗道:“恳请老夫人原谅,此事有所隐情,知晓的人越少,对阿舒就越有利。” 老夫人不语,沉默地直坐在那里,威严肃杀的气势蓦地爆发出来,整个大堂里一片肃穆。 陈氏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银牙不由紧紧咬住了下唇,出血还不自知,硬生生抗住了曾陪老爷子征战沙场人称“美夜叉”的老夫人的冷血气势。 良久,老夫人躺回椅子,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老了,这些事不必说与我听,你……退下罢。”说完便闭上了眼,一副不再听人言语的模样。 陈氏迟疑了一下便俯身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因跪的时间太长还踉跄了一下,然后便若无其事的慢慢退了出去,只在临出门前听到了一句似有若无、平平淡淡的沧桑声音。 “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孙女儿……” 陈氏刹那红了眼睛。 ——“我陆云的女儿,便是哑巴了她也还是我女儿。” ——“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孙女儿……” 她陈氏,何德何能嫁与陆云为妻,成为老夫人的儿媳。 …… 陆曦和领着丫鬟婆子往她的芳影阁慢慢走着,因为早上下了场春雨,青石板的地面还有些许水渍,但再过不久就会被花园里的仆人们给打扫干净了。 珮缨笑道:“这世家五年一度的猎会过些时日便要在陆家举办了,小姐的春裳因前些时日的休养给耽搁了许久,如今小姐身子也还爽朗,奴便叫长春家的来为小姐定制春裳如何?” 陆曦和的衣裳虽多,却大多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穿的颜色形制,她虽不在意,但有别的选择她倒也欢喜。 于是她点点头:“明日罢。” 大丫鬟环佩吐了吐舌头:“小姐果真是变了许多,以前一听到猎会可就高兴的不得了呢。” 英mama皱眉:“环佩。” 环佩瑟缩了一下小脑袋,又退回了后面。 环佩一如往常活泼的性子,前世她快要结亲时母亲提点了一句,就把环佩早早的发配了出去,也不知后来如何了。 说到猎会,陆曦和眼神不由闪了闪。 她以前确实是喜欢这猎会的,上一次大概是在陈家举办的,那时她约莫才三岁。当时她在女眷席上看着世家子弟们骑着各式骏马在猎场上驰骋,衣衫翻飞,青春年少。她极羡慕那种自由的感觉,兴奋地不顾仪态叫了出来。 但也不止她一人,也有些许世家贵女惊呼起来。毕竟身处广阔的草原,头顶苍天白云,闻着些许青草香的空气,再看那平日里极重仪态、英姿勃发的郎君们弯弓射箭,任是谁都会被那气氛所感染。 她约莫还想着一些别的…… “上一次,谁拿了头名?”她问。 那时候珮缨她们年纪小不顶事,是英mama和母亲给她的一个大丫鬟陪她去的。 于是英mama面无表情道:“老奴记得,是长安谢家的郎君。” 她也没怎么管英mama的冷面,让英mama笑眯眯地说话她还有些不适。 “前几位都还有谁?” “还有我们安平陆家的陆三郎君和陆二郎君,青城顾家的顾二郎君,东河陈家的陈四郎君,还有皇室的沁阳王……” 这晋朝开国不久,皇室慕家原来不过是个寒门,因此世家对此多有不屑,就连当今晋文帝的**中除皇后外没有一个是世家姓氏的,更别提四大世家。据说当今皇后王氏还是以城池为聘,从沁阳王家求来的。 沁阳王便是当今皇后的亲子,是皇后求晋文帝不要立沁阳王为太子。 世族不屑于皇位。 毕竟这天下几十年一变,有时候甚至是几年,但只有世家是几百年这样屹立不倒的。 因此沁阳王身上也流着沁阳王家一半血脉,皇室中第一个参与世家猎会的王爷。 “不过奴从长房那儿打听到一个趣事,”环佩突然兴致勃勃地又说了起来:“不是说顾家小姐也会来吗,据说那顾二小姐顾佳人,前些日子磕了脑袋本是不打算来的,但这顾二小姐倒也奇,磕了脑袋后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母亲无奈只好让她出来散心……” “环佩。”英mama又皱眉。 “无妨,接着说下去。”陆曦和摆摆手,裙边却似乎不经意地被水渍湿了一角,原是素净的颜色变得艳了许多。 环佩笑嘻嘻道:“也没什么,只是这顾二小姐突然对她的亲兄长开始大献殷勤,甚至半夜想要爬墙去外院。还选了许多相貌好看的小厮跟着,然后扮成郎君去……去……**……还救下了一个番邦蛮子,在街上说‘人人平等’这类离经叛道的话……” 陆曦和有些愕然,平静的面孔再也支持不住。这还是顾佳人吗?那个温柔端庄、贤淑有礼的顾佳人? 且不说如今风气开放允许未婚女子出来散心,不必特意扮成郎君。光说那‘人人平等’的话她就恨的手发抖起来。 这晋人把番邦蛮子当成了人,那枉死的万万晋人当如何?那被番邦蛮子当作粮食的上千少女该当如何?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无数晋人家庭又该当如何? 她还记得,当年她被蛮子掳去,若不是长得貌美,早已成蛮子领地外那山一般高的白骨堆中的一个。 多少少女,白日被**,晚上充作他们攻打晋朝的军粮。多少晋人儿郎为了保卫家园誓死拼搏,羊旧河的河水都被那血迹染成了艳色…… 她无法理解,也不想、不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