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三月的雨,冰冰凉凉的,落在屋檐上却奏出一股极好听的曲子。 这曲子幽幽地传进了屋内,传进了坐在花梨木雕花梳妆台上小女孩的耳朵里,徐徐流入心间。 陆曦和静静地看着铜镜中影影绰绰的小脸,一双白皙小手有一梳没一梳的梳着如瀑布般倾泄的长发。 三月了。 离她“殁了”之日也有三月了。 她总是有些不真实,于是最爱坐在这台子上看着镜中女孩的模样发怔。旁人道她发了大病有些回不过神,父母兄长也急得团团转。 她就那样冷眼瞧着那些时日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最后终在发现一切不是梦时开了第一句口。 她说:“母亲,儿累了。” 她是累了,真的很累。那三十年耗费了她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她已经再也不想要过那种日子了。 陆曦和听着门轻轻响动了几声,珮缨和英mama便带着几个小丫鬟进来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镜中的自己。 是她,却又不是她。那样陌生而又熟悉的模样其实是属于阿舒的,陆曦和早就已经是一个鬓角发丝全白、眉间总有着抹不去的愁丝的老妇人了。 前世的那些风风雨雨让她不想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于是性子愈发沉默。回来后母亲曾跟父亲说起过此事,父亲却笑的云淡风轻: “我陆云的女儿,便是哑巴了她也还是我女儿。” 那时她沉默地在珠帘外站了许久,最后还是静静地离开了那里,没有惊动里面的父母亲。 …… 这是她三月以来第一次出院子。 她来到这里时,谢长思才刚刚住进这陆家外宅,她和他还并不相识,并不如前世那般。 幸好,她却觉得庆幸。幸好她没有回到她和谢长思相遇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是陆曦和在后二十年里日夜辗转难眠后悔至极的日子。 她还记得那天沉香苑梨花开得正好,她与三姐和五妹坐在梨花树下品茗。她闷得慌,跟她们说了一声后丫鬟也不带的跑进了梨花林。 漫天的梨花仿佛将这天空都渲染成了白色,她欢笑着去摇梨花树,那花便如白雪般簇簇落到她身上,毫无一点陆家嫡小姐的风范。 回眸时,便看到一位少年穿着一袭红色的广袖长袍站在不远处地梨花树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有些恼怒,有些羞涩:“你这人!既然在这里为何不吱一声,害我出丑!” 少年慢慢走了过来,她看见少年的模样,脸就“腾”地红成少年衣裳的颜色:“你……你你你做什么……” 她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儿郎。 少年轻轻一笑,伸出了那只骨骼分明又修长的右手,在阳光下透着一股莹莹地润泽。 他拂去了她头上的一朵梨花,然后将那朵梨花递至她面前,笑道:“你便是阿舒?” 声音冷冷地透着一股笑意,她本就听力极好,顿时脸就更红了,点点头,一把夺过梨花提起裙角就跑。 那时的她还那样天真不知事,只因为这一次偶遇便上了心,把那梨花小心翼翼地夹在了她最爱的书中,时不时地拿出来翻看。 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随风蝶影翻,误点朝衣赤。 她与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后来,她记得他要走了,谢长思要走了。于是不知羞地跑去找他,睁着那双猫儿般的大眼睛坚定的看着他,小手却颤巍巍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长思……长思……等我长大好不好?十年,就十年,十年后我嫁与你好不好?” 十年。 就十年。 她那时,是这样对他说的。甚至固执地不肯叫他哥哥,只为离他更近一点,让他不要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 后来长大了,她却开始患得患失。那样怕他忘记,忘记他十四岁那年的梨花三月,有个不知羞的七岁小女子对他大言不惭地说等她十年。 她那时是哪来的勇气要谢家最出色的嫡长子等她十年的?她不知,因她早就已经不是她了。 如今的陆曦和,经过前世那些痛苦绝望的事,早已不再想要谢长思的情,只因她还不起。 如此,她想着这一世,就不要再见了罢。 不必再见,不必再执着。 他们终究是无缘的。 …… 前世他等她十年,十年后她却口不对心地说:“哼……谁要嫁与你啊……你还是与那青城顾家的顾佳人一起罢!不要来找我!” 他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来谢长思与陆曦和定下了婚期。 通家之好,秦晋之约。 她欢喜的简直要飞上了天。 那也是一个三月季节,也是梨花开得正好的日子,只是后来她却失约了。 他们本是定下四个月后就结亲的。四个月,四个月能改变什么呢? 晋朝本就岌岌可危,蛮子大举入侵,她原本以为这些与她是无关的,她只是每天笑的像朵花儿似的缝制她的嫁衣。 四个月,四个月风起云涌,晋朝将亡,陆家不存。 她被蛮子掳去时谢长思在长安,她们相隔了三千里。 这千里之远,便如他们后来的距离。 这一别,便是十年,十年后蛮子退出了中原,十年后她回到了安平。 只剩她一人。 陆曦和。 她与他再见时,她梳着妇人头,躲躲闪闪地不肯与他对视。 而他,孜然一身。三十四岁仍未成亲,连子嗣都没有。 他不再穿大红色的衣裳了,他的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只是无损他的容貌,仿佛一切都还在当年。 只是变了终究是变了,他再自欺欺人,她再躲避不见,也还是变了。 她仍记得那****约她去沉香苑,梨花仍旧开得正好,如他们初见,如他们婚约那日。 沉香苑早已被战火毁去,他凭着记忆为她重新复了一座沉香苑,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她却晓得,早就不是了。 她早就不应该是他生命中的人,如果没了她,他应还是新胤朝谢家风神俊秀的家主谢长思,应是**爱子,过得比谁都好。 是她,陆曦和,毁了谢长思。 那天他站在梨花树下,看着漫天梨花看了许久,才缓缓道:“阿舒,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了。” 她站得远远的,听着这话,身子一顿。 谢长思回过头看着远处的陆曦和,表情冷淡:“我不可能一直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他的神色有些疲惫,眼睛似乎闪烁着微微地光芒,只是很快被掩了下去,沉郁成一片不见底的深渊:“阿舒,我累了,谢家家主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他微叹,然后笑的温柔。那是他们相遇后他第一次笑: “十日,就十日,给我一个答复。” 她要他等她十年,十年后她失约,他便又等她十年。 而陆曦和,却连十日都等不了。 她躺在床榻上,这床上罩的仍旧用的是鸦青色烟纱,是她的最爱。 而他坐在床榻边握着她的手,阳光从窗户口透过打在他身后,模糊了他的表情。 她自小便怕黑,连这窗户都要开在床边。 陆曦和清晰的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就连讲话都那样困难:“我……我知你将……将裴衣请来了这儿……可我自己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她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手心透着一股温热的湿润。 谢长思的手其实很凉,但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改变的不止是一个人的习性,连体温都不再是她熟悉的感觉。 “别说话,就快到了。” 他这样说着,语气平淡地好像她完全没有事似的。只有她,只有她听出了里面那刻着的绝望。 她没有说要他忘了她,依谢长思偏执的性子,二十年都过来了,怎么可能会忘了她? 这是她唯一能肯定的,她却并不高兴。 这样沉甸甸的情,她怕是用尽一生都还不起。 “我……我欠你良多……长思…长思………” 你,放手罢。 她原本,是想这样说的,但这句话如同哽在了咽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他俯身,将她抱在怀中。 “我在。” 她笑,终还是闭了眼。感觉消失的最后一刻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了她脸上。 原来……他还是那么凉的啊…… 那是她最后一刻想的最后一个念头。 …… 这样想着这些事,陆曦和的心就有些难受起来。她和谢长思是个死结,只能用剪子给剪了才行。 可如今,她若是不去招惹谢长思,不去结那个结,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谢长思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家郎君,他会娶他祖母为他定下的顾家小姐,他会有如花美眷,会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再也不会因为违背祖母意愿气病了祖母,背上不孝的骂名。不会因为她三十四岁仍未有子嗣,不会因为她变得冷酷无情,连笑都不会了。 只要没有她,只要没有她陆曦和。 陆曦和整了整身上穿的藕荷色半臂襦裙,沉默了一下,踏出了院门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