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花火照分明
金水镇。 一栋大宅子张灯结彩,内里摆开了六桌酒水,一大家子人正在吃饭,外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照着生冷的石板路。 石板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踽踽独行,穿过稀薄的夜雾,由远而近。他走过了这大户朱门,走过了这灯笼高挂,却没有看上哪怕一眼。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样广阔高远,不屑于装载尘世的繁华。 “阿弥陀佛。” 过路客头顶戒疤,口宣佛号,身上披着一件破烂袈裟。与巡夜的更夫擦肩而过,更夫却对他视而不见。这倒不是更夫瞎了,或者故意玩忽职守,而是因为他确实看不见。一个神通境界的佛修,想做到这些非常容易。 “阿弥陀佛。”大和尚再次念诵佛号,为更夫送上新年祝福,而后便向雾更深处走去了。他一直走到金水镇的一角,来到一座小寺前,这才停下脚步。 “感恩寺,应该就是这里了。”大和尚看着庙上的牌匾,念了一遍。 小寺小,但并不破旧,毕竟江南富庶,有的是善男信女会来添香油。此刻夜深人静的,大和尚站在小寺前,僧敲月下门。 “哆哆哆。” 大和尚轻敲寺门,而后耐心地等待了起来。此地方丈空寂法师,正是他的师兄,原是十方丛林之中惊艳绝伦的人物,只是后来走火入魔,一身功力尽废。 在那之后,空寂法师便放弃了武道上的追求,一门心思扑在了传道上。最后他来到了江南,凭着己身之力,一砖一瓦地去化缘,硬是建起了眼前这座感恩寺。 “多年以来,我潜心武学,一直没来看望过师兄,也着实不该。”等待的过程中,空印大和尚想着自己和师兄的少年时代,颇有些快乐记忆,也颇有些感伤无奈。 就在空印忆苦思甜的时候,寺门后头忽然传出了声响,一个年轻的声音隔着寺门传来:“谁啊,这大过年的寺庙不开门,要烧香请明天赶早。” 空印没觉得门内的声音有何不对,和尚也是人,在不铺张、不破戒的情况下,过一过春节也是很正常的。他想了想,便干脆自报家门道:“某家法名空印,你家方丈空寂法师正是某家师兄,今日前来特想与师兄见见面,还望通禀。” 空印这么一说,门里显然是楞了,一下没声音了。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又回答道:“那师叔你且等等,我这就去里头问问师父。”接着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往寺里面去了。 空印不禁有些自得:“想来,纵然是江南地界,也都知道我的威名。” 近年来空印和尚在北地行侠仗义,颇有些知名度。方才他报了自己的名头,察觉出门后之人有些紧张,又急忙去禀报师父,便以为是自己的威名所致,因此难免有些飘飘然。 然而事实上—— “什么,白马禅院的空印秃驴?”寺庙里,方丈打扮的老和尚面色怪异,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个混蛋怎么跑到平江府来了,不好不好……” 原来,当年空寂法师给寺庙选址,选的正是金水镇几个风水节点之一。这一回妖族要动摇金水镇的地气,自然不会放过感恩寺,早十几天他们便把感恩寺杀了个干干净净,来了个鹊巢鸠占。 这群该死的妖怪,在狐族的帮助下,一个个改头换面,扮作了和尚。白日里他们也如正经和尚一般,诵经做功课,到了晚上他们便悄悄在庙里布置法阵,等着除夕夜的到来。 眼下关键的时候即将到来,结果来了一个以武功修为闻名北地的死贼秃,怎么能让他们不心烦? “你干脆去回话,就说我已经睡了,让他明日再来。”扮作空寂法师的,是感恩寺行动的负责人,一头黑熊精。他心思比较粗野,对于歪歪绕绕的事情不甚敏感,便想干脆拒绝了事。在他看来,反正再过一个多时辰,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结果黑熊精的话还没说完,立刻被边上一个精明的妖怪制止了:“熊老大,你可不能这么做啊。” “有什么不对吗?”熊精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精明些的妖怪是个狈精,就是狼狈为jian的那个狈精,他见老大有问,连忙回答道:“那和尚的名号我听过,叫做怒目金刚,好几年前就是神通境界的高人啦,难搞得很。若是我们让他穷等,待会儿要做大事的时候,他要是闻风而动,出手阻拦可怎么办?” 熊精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又看向狈精:“那你说怎么办?” 狈精狡猾地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反正时候也快到了,不如我们将死贼秃诓进来,提前启动阵法,用阵法之力束缚住他。然后立刻派人去请月灵夫人,让她放下预备队的事,立刻来结果了贼秃驴,那不就一了百了了吗?以后论功行赏,说起你我的随机应变,那必然也是大功一件啊!” “妙计啊!狈老弟。”熊精依旧顶着和尚的皮囊,得意之下拍着自己的大腿,挤眉弄眼地赞起了狈精。不过很快他又犹豫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可那贼秃毕竟是神通高手,若是他识破你我的伪装,那你我不是要命丧当场?”熊精是在场修为最高的,功力也不过是心动境界大成,绝对不是空印和尚的对手。 “嗨,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狈精对此不以为意:“我们的伪装都是月灵夫人亲手布置的,她可打了包票,说若是当面遇到,她自己都发现不了,何必担心那和尚。” “可他毕竟是神通……” “月灵夫人也是神通高手,不一样吗?再说了,那秃驴是靠心狠手辣出的名,我可没听说他会天眼通,怕什么?”狈精有些急了:“原本是没事的,您再耽搁可就不一定了,要是他因为我们拖了太多时间,因此升起疑心,那才危险呢!” 熊精照着狈精的思路一推理,黑了脸,片刻之后猛的一点头,说道:“就照老弟说的做!” 盘算完了,熊精便吩咐方才的小妖,要他去把空印和尚骗来。狈精却举了个手,自告奋勇道:“熊老大,这事干脆由我去,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好!有没有荣华富贵,可就都看老弟你的表现了。”熊精对狈精方才的展现出的智慧感到赞叹,也认为派他去骗和尚是个好选择。 狈精嘿嘿一笑,自信得仿佛用过飘柔:“您就把心放肚子里,绝对万无一失。” 说罢,狈精揉了揉自己的脸,平复了一下心情,摆出和气的模样,往寺门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悦客来的包厢里,十几个客人,正享用着一餐盛宴。 宴席上首坐着一个美貌女子,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昳丽,艳若桃花。她新剥玉葱般的柔荑,无骨也似,捏着白玉酒盅,一边笑一边自斟自饮。 在这美貌女子以下,座中也都是俊男美女,一个个浪荡无形,觥筹交错,划拳猜谜,不亦乐乎。 这时,席间站起一个白衣男子,身长玉立的,颇有几分人杰姿态。他轻轻走了几步,来到了美貌女子面前,笑着邀请道:“夫人,长夜漫漫,不如你也来玩个几手。” 被称作夫人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吐气如兰,一下呵在白衣男子脸上,激得他脸色一红。 “才多少道行,也敢在我面前卖弄?”美丽女子轻启樱唇,笑得烂漫,她的话里既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又带着少女对男子的暧昧,令人难以招架。 白衣男子闻言,又喜又羞,恭维道:“在夫人面前,敬恭哪里敢卖弄,只是夫人美貌,着实教人动心。” 女子啐了一口,笑骂道:“没出息的小子,也不想想,我们可差着辈分呢。” “每次见了夫人,我便连老天爷都不管了,哪里还管得到辈分。”白衣男子眼中忽然浮起雾气,泪汪汪的,凝望着美貌女子,却只引得女子咯咯的几声笑声:“你这套路莫不是从敬意那里学来的?” 白衣男子闻言一愣:“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饮了一盅酒,带着半分醉意,大笑起来,更显妩媚。她伸出食指,在白衣男子挺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揶揄道:“你这笨蛋,这是敬意追求你姑姑时,我教他的!” “靠,那个混蛋!”白衣男子再也装不下去了,潇洒的模样一下都崩塌,跺着脚,骂起了那个叫做敬意的。 席间诸人早关注着夫人这边,见白衣男子吃瘪,不由得地都哄笑了起来:“胡敬恭,你姑姑被人拐走了!” “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夫人都说了,还能有假?” 白衣人胡敬恭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绽出,争辩道:“窃玉偷香不能算拐……狐族的事,狐族的事能算拐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好逑”,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夫人与座下众人一起笑了会儿,又嘱咐了起来:“胡闹归胡闹,可不许喝太多,都给我机灵着点。”说罢,她又若有所思道:“不知道敬意在做什么。” 胡敬恭脸色好看了些,接过话茬,骂道:“那小子指不定哪儿快活呢,说起来……夫人,他那爱玩剧情表演的习惯,不是您教的吧?” “那是他自己不学好!”夫人俏面一红,啐了一口,坚决否决了这个说法,坚定地与“敬意的兴趣爱好”划清了界限:“我哥哥死得早,我一直又很忙,没有太多时间教他,唉……” 这厢说着话,忽听得外头传来阵阵嘈杂,马鸣犬吠,追赶喊杀。 “且看看是怎么回事。”夫人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却见一男一女骑着马,正在街上游荡,后头缀着数百气喘吁吁的官兵。 胡敬恭侧着身子,从夫人与窗户的夹角里看去,不禁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咬着牙,冷声道:“敬意死了!”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那两个人身上有敬意的血!”夫人遥遥一指,指的正是周正与闻思绮。原来她就是狐族的族长月灵夫人,而死在周正手里的狐妖,便是她口中的“敬意”,也就是她的血亲侄子。 动物最善于分辨味道,成吉思汗病殁于西征路上,他的亲随便填土为山,将他埋葬,并用万马踏平。为了以后方便祭祀,他们又牵来一对骆驼母子,当着母骆驼的面,杀死小骆驼,将血洒在陵寝之上。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青草早已将一切痕迹抹去,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成吉思汗的棺木所在。唯有那头母骆驼,会在幼子惨死之处,发出阵阵哀鸣。黄金家族的后代,就知道这是先祖的安魂之所,便设下祭品,供奉他们伟大祖先的魂魄。 妖狐一族,极度的重视家庭,有“狐死必首丘”之说。再加上灵智远胜骆驼,在这方面自然不会落后。 “我要杀了他们!”月灵夫人的声音冷漠而尖锐,全无之前的妩媚姿态。 “夫人冷静,任务优先!”众人惊呼,然而月灵夫人并没有管他们,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周正冲杀了过去。 同一时间,感恩寺中,空印和尚与前来的狈精一边攀谈,一边往后院走去。 “师兄在北地闯得好大名头。”狈精恭维道。 空印装作云淡风轻:“哪里哪里,若是空寂师兄当年没有走火入魔,此时必比我强上百倍。” “哈哈,师兄谦虚了。方丈也常提起你来,说你的才华是他生平仅见,他早知道你会成为佛门荣光。” “啊,空寂师兄真这么说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 “哎呀,空寂师兄真是谬赞,哈哈……”空印大和尚笑了两声,忽的眉皱如拧,面露怒色,望向悦客来方向:“不好,有妖气!还是头大妖!” 说罢,空印和尚也不管狈精了,脚下金色真元翻腾,御空而起,朝着周正那边奔杀了去。 狈精还得意着,幻想着自己事后能有什么奖赏,等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哪里还有空印和尚的踪影。等他发现不对,吓得叫了两声“不妙”,赶紧大喊起来:“月灵夫人那里出事了!” 就在这时,更夫敲起锣来,报着时间“三更天到了”。金水镇里正在守岁的人家,听得分明,都祈祷起来,期盼来年风调雨顺,期盼来年五谷丰登——在这旧的一年即将过去,而新的一年即将来临的这么一个时辰。 “放烟花!”韩大一声令下,大胆的家人们便走上前去,拿着一头火红散发着烟气的线香,点燃了烟花的火药捻儿。 “嗖嗖嗖!” “嘭嘭嘭!” 韩家也好,李家也罢,金水镇的富人区,几乎在同一时间燃起了烟花。姹紫嫣红的花火,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压下了明月与星辰,照亮了整个夜空。同时照亮的,是月灵夫人脸上的恨,周正脸上的惊,闻思绮脸上的犹豫,空印和尚脸上的庄严。 当然,光明是平等的,那漫天花火也照亮了狈精这个小角色,他连滚带爬的,喊着叫着:“出事啦!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