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醉了的和疯了的
金水镇。 一栋大宅子张灯结彩,外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照着生冷的石板路,内里摆开了六桌酒水,一大家子人正在吃饭。 只见那饭桌之上,八个冷盆,分作四素四荤。四个素菜,分别是桂花糖藕、玫瑰荸荠、凉拌水芹以及荷花芡实。四个荤菜,分别是水晶切鸡、嫩冻羊糕、蜜糖爆鱼以及平江酱鸭。 再往热菜看,乖乖,这就更加令人垂涎了,且看那菜色搭配—— 白的是清溜大玉,黑的是虾子乌参;黄的是蟹粉鱼肚,青的是荠菜冬笋;嫩的是香炸鱼排,酥的是蜜汁火方;美而不怪松鼠鳜鱼,肥而不腻油焖河鳝。 这一桌子菜,正经八百,满满的江南格调、平江风味。菜色精致而不奢侈,既体现了主家雄厚的财力,又展露了主家低调的内涵,可谓绝妙。 这等样的好时节,这等样的好菜色,不喝上几杯,都对不起自己。很显然,在座诸位之中,有人就是这么想的。 “还是家里舒服。”韩二面皮泛红,一手高举酒杯,一手勾着韩大的脖子,兴高采烈的,硬要跟自家大哥干一杯。 同坐一桌的家人都不敢说话,停了筷子担忧地看着。边上两桌的堂亲表亲干脆就低下了头,闷头吃起了菜,一个两个的,就怕大爷发火。 只有二嫂急忙忙的,赶忙拉了相公一把,着急道:“二爷,您别喝了。” 韩家本就是富贵人家,最近这二十年,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更比一天高。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疑问的就成了各种堂亲表亲的主心骨,大家都往这儿靠着呢。在座的六桌子人里,几乎家家都有男人在韩家商行里做事。 也是因此,大家对韩大爷说一不二的做派,以及严格到可谓严苛的治家准则一清二楚,而且一个个都多少有些心理阴影。 大家都知道,大爷治家极严,对于子弟的约束,也就比和尚庙好一些。而在诸多恶习之中,大爷又最讨厌的,除了烂赌,就是酗酒贪杯。 用大爷的话说,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智慧,酒这东西对脑子不好,喝多了伤神毁智。因此,生意人能不喝,就不喝。 此外,大爷又说,“醉乡路稳宜频到”之类的,潇洒归潇洒,但那都是诗人词人的事情。商人家的子弟,早晚都要当门立户,要承担执掌门户的风险和责任。这种责任关系到一家老小的生活用度,关系到一家子人的前景前途,可说重于泰山。韩家子弟,都须得习惯这种责任和压力,绝不能用酒精来逃避现实,更不能爱上被麻醉的感觉。 这么讨厌酒的大爷,被喝醉了的二爷勾着脖子,强行劝酒,也难怪家人们都吓坏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别看大爷平日里不生气,他发起火来,平江府里也没几个人挨得住!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一回韩大没有发火,反而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微笑着跟自家兄弟干了一杯。他饮过一杯茶,看了看座下众人,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便温和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人,禁酒戒酒,有的是时候去办。这大过年的,我就放你们一回,你们想喝便尽管喝罢,我绝不记黑账。” 座下众人听得大爷这般说话,心里俱是一松,不过还是没人敢喝酒,一个个依旧空口吃着菜。 韩二是不管那些的,他鼓起掌来:“大哥说得有道理!这一年到头的,不是在办货,就是在催款,烦啊,烦死了!三百六十五天,我也就盼着今天了,都喝起来。” 韩二鼓噪了几番,场面却没热起来,他也就拉下了脸,低声骂到:“没劲!”原来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韩大爷呢。 韩大心里也有数,笑着摇了摇头,从韩二手里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黄酒,向着座下众人道:“一年来大家都辛苦了,这一杯是我祝大家的。” 好似惊蛰时的第一声春雷,韩大举起酒杯,道了句贺词,里外里六桌子人一下就都活了。一个两个的,都鼓起掌来,应和着韩大。而后更是推杯换盏,谈天说地,情绪逐渐走高,声音逐渐扩大,年夜饭终于热闹起来了。 当然,年味与快乐,未见得能感染所有人。古语有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巴菲特有云,退潮之后,你才知道谁在裸泳。两句话一雅一俗,但道理都是那个道理。在大家都装难过的时候,你不会知道谁真的不开心。但等到大家都开心了,那个不快乐的人,自然就会显现出来。 “妹子,哥哥敬你一杯。”韩二喝多了,有些犯浑。他见自家妹子闷闷不乐,便拿着酒杯,作势要敬酒。 韩少清本是卧病之躯,今夜不想冷了气氛,这才勉为其难,来吃这宴席。她没甚胃口,一桌子的好菜几乎半点没沾,现在看到自家二哥犯浑,就更觉心思烦乱。 “二哥,少清从来不喝酒的。”韩少清抬起头来,面上没有怒气,却满载了疲倦。 “每个人都总有第一次嘛!”韩二被酒精麻醉了大脑,彻底失了态,仿佛面前的不是自家妹子,而是生意场上的伙伴:“酒是五谷精,越喝越开心。”他说着,还试图伸手去抓韩少清的臂膀,想要给她强行灌酒。 所幸韩大就在二人身旁,他一个大步迈过去,将两人隔了开来。 “二弟,你醉了!”韩大皱着眉头,将韩二按回了椅子里。眼前的场景给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为什么他那么讨厌酒。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那也不算什么,喝醉了的人胡言乱语几句,是没人在意的。可大家都知道,有哪个醉鬼会乖乖听话呢? 只见韩二借着酒劲,一下挣脱了自家大哥的控制,他满嘴酒气,吵吵嚷嚷道:“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个姓周的?妹子,我跟你说,凭你的相貌,什么样的男人你找不到,不要去惦记这种给脸不要脸的。” “二哥,你醉了!”这回韩少清终于受不了了,她一下站了起来,却又几乎没能站稳,用手撑着桌子,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的面孔因为久病的缘故,一向异常苍白,到了这时,却因羞怒而泛起了不自然的红色。 “我没醉!”这是醉鬼的标准回应,韩二不顾自家兄长和妹子的反应,又说了起来:“那小子是流浪人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孤魂野鬼。我们韩家能看上他,那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敢发脾气……呵呵,别说是你,就是我家里的丫环,他都高攀不起。还敢甩脸子,真是笑死个人。” 本来已经活跃了的气氛,一下又跌回了谷底,六桌子人没一个敢说话,都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呢。韩少清与周正的事,当初传得满城风雨,他们自然也是晓得的。只是哪里有人敢当面问韩家兄弟这事啊,故此他们也就无从知晓其中内情。 尤其到了最近几日,新闻成了旧闻,又没有下文,自然也就没人关注了。在最近的舆情排行榜上,贩夫走卒、姑妈大婶们最关心的话题,已经从“金水镇争风吃醋事件”变成了“老王家公鸡的鸡冠是绿色的”。 在这个大背景下,大家便自然而然地把这则故事当成了假新闻。毕竟富家千金看上穷小子的故事,一般只出现在小说绘本里,没有人指望这是真的。 可是到了此时此刻,大家听得韩二这般说话,心里哪还不明白——这事儿恐怕是真的,而且恐怕闹得还挺厉害! “来人啊,二老爷醉了,扶他回房。”韩大招呼家丁,将韩二带下,他心里也是一声叹息,心道:“怪只怪我太心急,却没顾虑到对方的心情。” 韩二被带了下去,韩少清感受到座下众人有些奇异的眼神,心里更觉烦忧,便向自家哥哥告了声退,也回房休息去了。 就在韩少清退走的时候,有一个略略驼背的身影从酒桌上站了起来,也跟着一起往内宅去了。 韩大本想看看是谁这么不开眼,再一看,原来是门房秦老,便也没管。他咳嗽一声,将满场宾客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又说了些“来年努力”之类的话,省得有人无聊,拿他妹子的事当谈资。 “小姐,如果要你爱上一个人,你觉得他该是什么模样?”秦老三步并作两步,跟到了韩少清身旁,几乎把蕊儿都给挤开了,惹得蕊儿直翻白眼。 蕊儿在韩少清身边长大,骄纵惯了,是个谁也不怕的性子。她见秦老头冒冒失失的,又听他提起这么个难堪的话题来,恨得推了他一把,要把他赶走。 这一手推出去,蕊儿却觉得不对了,心里有些后悔,害怕把秦老头给弄伤了。却没成想她这一下,仿佛推在了岩石上,竟是丝毫不动。蕊儿就此吃了一惊,倒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 “小姐,如果要你爱上一个人,你觉得他该是什么模样?”秦老也没管蕊儿,直直地看着韩少清,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韩少清看着眼前的老人,觉得他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想要说个三言两语,让秦老走开。没想到她身子实在太弱,刚要开口,便觉得脑袋一晕,差点没能站住。 “秦老头,大过年的你不添堵会死吗?”蕊儿见自家小姐表情不对,心疼之下便训斥了起来,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也不吉利,连忙“呸呸呸”了起来,想把霉运赶走。 秦老头根本没管蕊儿说什么,他凝望着韩少清,目光中满是慈爱:“感情的事情,最复杂不过,没人能分辨,谁是过客,谁又是主角。我的问题,或许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换个说法,如果有一个男人,在你将要堕入黑暗的时候,忽然出现,像太阳一样,照亮了你的眼睛,你会不会爱上他?” “这……”韩少清听懂了秦老的每一个字,但却没能听懂他的这段话。 见自家小姐的脸色有差了几分,蕊儿便又多讨厌了秦老头几分,说道:“老头你说什么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说什么爱啊恨啊的,你不害臊吗?” 被指着脸训了一通,秦老头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的终身大事,也靠在小姐身上呢,你仔细思索一下,到底要不要打断我说话。” “你……哼!”蕊儿被秦老头哽了一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选择了闭嘴。她愿意或不愿意,承认或不承认,在周正给她买蜜饯的那一天,她就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对婚姻产生了期待。 想到此处,蕊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些惆怅地想到:“那个家伙怎么就跑没影了,难道人家就这么差劲吗?”她知道周正离开的事,还因此哭了好几天。要不是韩少清给她好好分析了一回,告诉她,周正离开,绝对不是因为看不起她,恐怕她还能多哭几天。 再说回韩少清,她被秦老头逼着去想那些她不愿意想的事,倍感痛苦。心烦意乱之下,她干脆没有再胡思乱想,反而点头道:“若是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我都愿意嫁给他。” “哦,那可真是大好事。”秦老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再说话,一个转身往宴会厅去了:“就是不知道,百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希望,到底是期待好,还是忘却好……愁啊,愁!” “今天是怎么了,醉的醉,疯的疯!”蕊儿把秦门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骂了一句,扶着韩少清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