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被遗忘的人
且说凤姐重新当家以后,严氏因身子常不利落,又见女儿杀伐决断,恩威并重,小小年纪却将王家大宅治理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竟比自己掌家的时候还要整肃,心中十分欢喜,索性对内院之事不再过问,全部交由女儿掌管,自己乐得清闲去了。 凤姐如今独挑大梁,不以为苦,反而精神百倍,每日里嬉笑怒骂恣意挥洒,只觉得畅快淋漓。 当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屋里当初被吴氏降为二等的几个丫头重新提了上来,每人的月钱仍旧恢复了一两;只是将母亲严氏屋里四个大的每人额外加了一吊钱,以示尊重。 冬去春来,花开花谢,北雁再次南飞的时候,平儿已经在王府中又度过两个春秋。 这时的平儿比刚来时长高了很多,身体象刚抽开条的柳枝般开始变得亭亭玉立,一张鹅蛋脸儿上细眉樱口,灵动的黑眸里总是含着笑意,令人一见便陡增亲近之意。 此时的平儿和当初那个在大厨房里作小杂役的黑瘦黄毛小丫头已是天壤之别。尤其是,现如今的平儿,也拿到每月一两的月钱了。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头到腊八节前,凤姐放了话:今年的年成不错,庄上送来的岁租粮食各色吃用等物比往年多了两成,太太体恤各处下人一年辛苦,因此格外开恩,丫头仆妇小厮们腊八节这天放双倍的节赏;另拿出几匹布给下人们每人多做一身夹棉衣裳。 平儿在林大娘的陪同下各处传了凤姐的话,走到大厨房里才一说,满屋子厨娘杂役们无不欣喜非常,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地,向上磕头,满口称颂太太和大小姐的恩德。 王大娘早满面含笑地将自己的椅子搬了来给平儿坐,平儿笑着执意不肯,只叫大家快快起身。不经意间忽然看到那人堆后头,一个仆妇俯身垂首跪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怀里竟然抱着个婴儿。她显然是匆忙间便跪在了地上,前襟尚未来得及掩上,孩子还拱在怀里吃奶。 平儿十分惊诧,厨房重地怎么会有这等人物,瞧她的装束和怀里的孩子,不可能是在厨房里做活的人。 “大娘,她是……?”平儿诧异地问道。 “哎呀,她是喂马的赵二的婆娘,生了孩子没有奶水,孩子饿得整天哇哇直叫唤,实在是挺可怜的……我也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才……这才允了她每天饭口上抱着孩子到厨房里喝点儿米汤……”王大娘惴惴不安地说着,生怕平儿不信,连忙急急地上前从灶上拿起一个小碗,举给平儿看,脸上陪笑道:“平姐儿你看,每天我也只舀给她一个碗底儿的汤水,并没有给别的什么,真的,你看看……” 平儿远远望着那母子两个,那当娘的头上罩着半旧的蓝底白花包头巾,身上的衣裳十分单薄,袖口已经磨破了边儿,丝丝缕缕的;那怀里的婴儿大约是使劲嘬了半天嘬不出奶来,终于大哭起来。 平儿叹了口气,转头对王大娘道:“大娘,以后你就舀些浓稠的米汤多给她盛些吧,太太和姑娘纵是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的,只会说你心肠好。” 王大娘听了这句话,方放下心来,笑道:“有平姐儿这句话就成了。” 平儿传完凤姐的话,又嘱咐了两句,见角落里那妇人始终不曾抬起头来,象一座石雕一样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不由便冲她高声说道:“那米汤要凉了,你快喂给孩子喝吧”,说罢,便要转身回去复命。 才转过身,脑子里忽然闪过王大娘说的那句“喂马的赵二家的婆娘”这句话。“喂马的赵二……”平儿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好象院子里的谁曾经议论过一句半句的……她边走边想,不由得又回头瞅了那妇人一眼。 那身影和记忆中的一个人渐渐重合,平儿猛然停住了脚步。她复又转过身,慢慢向那妇人走去,默默站在了她的面前。 “桂香?你是桂香jiejie吧?”平儿轻轻叫了一声。 那妇人慢慢抬起头,呆滞地瞅着平儿。 平儿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这是怎样一张脸啊!曾经妩媚红润的面庞如今已是形容枯槁,苍老得如同四十岁开外了;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那双眼睛,曾经是那样的灵动机敏顾盼生辉,如今却宛如两颗冰冷而浑浊的玻璃珠子,空洞而漠然,似乎都不会转动了。她整个人如同一具没有温度的躯壳,无悲无喜,麻木不仁,了无生气。 平儿的眼睛里蓦得涌上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她连忙眨了眨眼睛,赶紧伸手去扶桂香,一边轻声说道:“桂香jiejie,我是平儿,你还认得我么?” 桂香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对平儿的话置若罔闻。 便有一个媳妇在旁说道:“平姐儿也不用问了。这个婆娘自从配给赵二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我们都说她已经变成哑巴了。生了娃以后更吓人了,每天一到饭口便到厨房这里一杵,一声不响地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好几回我一回头就见她站在我背后,吓得我半死。大娘怕她的娃饿死,好心给她些汤水,她也连句谢都没有,端了就走。骂她也不言语。”
平儿听了,咬了咬嘴唇,伸手轻轻握住桂香的手腕,只觉得骨瘦如柴;再望着她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心里某处隐隐地抽痛起来。 恰逢大灶上一锅馒头熟了,媳妇们合力将一屉馒头倒在面案上。平儿便伸手拿了一个,沉默地递到桂香手里。桂香也不客气,并不向平儿看,接过来便迅速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平儿连忙轻声道:“慢点吃,不急,还有呢。” 桂香也不理会,将那馒头细细地嚼了一遍,低头哺进孩子口中。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原本呆滞的目光却变得温柔如水,眸子里闪过些微的光彩,唇边甚至漾起一丝慈爱的笑意。 接着,她站起身,径自走到灶台边,一手拿了那碗米汤,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身后便有个媳妇忿忿地骂道:“这个贱货,到表少爷跟前装狐媚子不成被轰了出去,大小姐竟然还开恩让她在咱们府里住着。依我说应该把她卖到百花楼去,看她还装不装狐媚子了!” 另一个便道:“可不是?你忘了以前有一次,晚饭略送得晚了些,她就过来骂了我一顿,哈哈,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平儿皱了眉,冷声道:“都少说些!大小姐最恨在底下乱嚼舌根的了,这些话传到她耳朵里,你们还想有好日子过?” 那两个媳妇连忙脸上陪笑,说“再不敢了”,忙不迭地退到后面去了。 平儿望着桂香的孤独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压抑得厉害。 回到梧桐苑,忙地一天,伺候凤姐就寝毕,平儿偷偷收拾了两件旧衣服,将晚饭特意留下的两样菜和两样点心一并包了,叫了一个粗使婆子来,低声道:“你悄悄地把这些送到马厩那边,送给赵二的老婆——就是桂香。切莫叫人看见。”边说,边递给那婆子几文钱。 婆子喜笑颜开地依言趁着夜色去了。过不多时返了回来,将手里的小衣包重又交给平儿,道:“她只留了吃的,衣服没要。” 平儿接过衣包,怔怔地坐在那里出了一回神,半晌方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