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话 替身
不管我再怎样不愿意,如今,“幽魂之馆”已然再次现世。有时候,盲目抵抗只会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学着适应虽然让人无奈,却终究是最安全的选择。 胡沁薇已经困得脑袋都支不住了,倚在沙发里左右直打晃。我打发她赶紧回房歇息,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单人椅中,哈欠连天,睡眼迷离,满心期盼着那三个恶灵能吃完了快点离开。 偏生那两男一女,仿佛专门要和我作对。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慢腾腾将碗里的汤水吸溜得啧然有声,不时抬起头来相顾一笑,眉宇间是说不尽的期待——期待而又害怕受伤害。 他们到底打算折腾到几时,眼看就要四点了!不就是一道菜吗?用不用吃得这样柔情蜜意啊?!我心内焦躁,见他们面容平和,仿佛很好欺负的样子,暗自盘算了许久,终是撑不住,曲起手指敲了敲茶几,低声道:“几位,是不是我做的菜太难吃,令你们食不下咽?天色可不早了!” 这话中的逐客意味实在太过明显,然而,那三个阴灵却并不着恼。当中一位总有五十岁开外的胖大汉子转过头,冲着我——身边的书柜笑呵呵道:“老板娘,我们仨搅扰你休息了吧?真是对不住得很。你这私房菜馆近日红得发紫,冥界的魂灵们纷纷趋之若鹜,要想吃上一道菜可不容易,排队都要排好几个月,好不容易轮到了我们几个,怎能不好好品味一番?还请你多多包涵呐!小周,你说是不是?” 他身旁一个干瘦干瘦的年轻人连连点头:“可……可不是吗?俺等……等得头发都……都……白……”后面那个“了”字,在嘴里囫囵半天,硬是吐不出来。 我没有说话,冲那胖大汉子翻了个白眼,心中笃定他决计瞧不见我这副嫌恶表情。 话说,我爷爷实在太不靠谱了!今晚这两个男人点的“清眸荷叶卷”和“绣口芝麻糊”,一个能医各类眼疾,另一个能使嘴巴不利索的阴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个人认为,这种事情各大医院也能够轻松处理,哪用得着巴巴儿地写进那十三张天神一般的菜谱里?爷爷他究竟搞的什么名堂,该不会是为了凑数,硬生生加上这两道菜吧?其实,要创造多少菜谱,全凭他自己做主,何必这样为难自己,为难他的孙女我呢? 那斜眼的胖大汉子见我不接他的茬,低头吃吃笑了两声,又道:“老板娘,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 我转头和司徒厉相视一眼,口中无声地骂了他一句,回身道:“您说。” “我听说啊,你这私房菜馆白天的生意也非常不错,那些大活人三五成群地来到你这儿,守着一大桌子菜吃得不亦乐乎,满眼里都是美馔佳肴,琼浆美酒。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孤零零守着一个碗,连一碟小菜都没有?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些从阴间来的朋友,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一拍茶几,大声道:“大叔,你要求还挺多啊?人家点一桌子的菜,自然会给我一桌子的钱,他吃的开心,我赚的盆满钵满,大家两不相欠。您几位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人,我想请问一句,你能给我留下任何好处吗?” “唐双喜!”司徒厉在我身后警告地叫了一声。 我正怒气滔天,想也不想便冲他骂道:“叫什么叫,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这‘幽魂之馆’开到现在,短短两个月时间,老娘黑眼圈熬出来两层,脸上痘痘多得都能挂到天上当星星了,我图什么啊?再这么下去,我非得英年早逝不可,你还有脸这样大声呵斥我的名字?一切都是你这个王八蛋搞出来的!” 司徒厉顿了一顿,沉声道:“我现在不跟你吵,等闲下来再慢慢跟你说。”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餐桌边三个阴魂脸色颇为郁闷,互相朝对方脸上觑探张望,似是想化解这尴尬的局面,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良久,那个胖大汉子突然再度发声。 “那个……老板娘,我叫张文,五十二岁,生前是个木匠,自打死后,一直住在阴司黄泉路六十二号,也算是薄有钱产……” 我斜眼觑他,没好气地道:“说这些干嘛,指望着老娘给你做媒啊?” 胖子满面羞赧,竟带出几缕少女气息:“不瞒你说,我在生前,对一个姑娘一直很是欢喜,只不过,我深知自己这幅德行是配不上她,从来只敢躲在旁边,从不曾表白心迹。近日,那姑娘阳寿尽了,也来了冥界……我听说,你这里有一味‘并蒂结缘汤’,我就想……”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努力,死了以后才想起来追人? 我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你想喝并蒂结缘汤?没问题啊,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允许夹塞儿的,只要重新拿号排队,总有一天轮到你。现在,你们赶紧把菜吃完了走吧,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们几个在我面前变身!” 那两男一女脸色十分难看,当真呼哧呼哧三两口吃完了菜,冲我点头哈腰地笑了笑,快速从窗子跃出,消失在茫茫人海。 --------------------------------------------------- 第二天,我直睡到中午才醒过来。 胡沁薇和兜子皆不在家,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我浑身酸痛,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跑进厨房翻了半天,连根毛线都没找着。我左右无法,干脆叼了根烟,穿着一身睡衣,蓬头垢面地走了出去,砰砰拍苏彦棋家的房门。 他很快就赶过来打开了门。我有些讶异,抬头问道:“咦,我只不过是来碰碰运气,你居然真的在家?我说你这份工作也太轻松了,用不着上班的吗?” 他笑着将我拉进屋,道:“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的工作时间很灵活,没有任务的时候,可不就呆在家里?你有事要帮忙?” 我捂着肚子愁眉苦脸地道:“哎呀,我都快饿死了,你家有没有吃的?司徒厉那个白痴,也不知是不是属耗子的,把我家里所有的食物都打扫得一干二净,连一口都没给我剩下!” 说完,扭头往开着门的客房看了一眼,司徒厉正守在缇月床边看书,根本懒得搭理我。 苏彦棋动作很轻地理了理我耳边那一簇乱发,有点抱歉地道:“我家里也不惯存吃的,只有一点早晨剩下的粥。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去热来给你吃,好歹也垫垫肚子。”
“行了行了,你看看我这衰样,哪有嫌弃的气力啊?快去!”我连忙挥了挥手。 苏彦棋果真跑进厨房,片刻之后,复又走了出来,捏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浴室。 “你想干什么,耍流氓啊?”我揪住自己的衣裳前襟,半真半假地瞪视他。 “你自己瞧瞧。”他一边笑,一边扳过我的脑袋,让我面对镜子。 ……我靠,这女人是谁啊,太惨不忍睹了!脸色发青,眼圈深重,一头乱发好似鸟窝般顶在脑袋上,嘴里还叼着烟,简直跟行尸走rou没有区别嘛!最糟糕的是,我睡觉好像有流口水的毛病,唾液在唇边干涸了,凝成一条白色的细线,直划到下巴上,看起来实在好不恶心。 这副尊容也太损害形象了!我登时无地自容,转身就想跑,被苏彦棋一把揪住了脖领子,重新拽回镜子前。 “往哪跑,还不快点洗把脸?”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旁边拿了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拧开水龙头打湿了,也不递给我,直接拔掉我嘴里的烟,把毛巾覆在我脸上,从额头、眼角、脸颊,一直擦拭到嘴边,动作轻柔得好像在雕琢艺术品,毛巾从我的皮肤上缓缓滑过,凉浸浸的,好像在做面膜。 因为离得近,他的清冽的呼吸直喷到我脸上来。我犹如被闪电劈中了脑子,四肢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这人天生邋遢不讲究,每每一起床就直接跑出门,不修边幅地满世界乱逛。从前,乐平看不过眼,经常不由分说把我捉进浴室替我洗漱。可是,三年了,我早已快要忘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怎能想到,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会对我做同样的事?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彦棋仿佛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将毛巾清洗干净挂到架子上,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新牙刷,挤好牙膏递到我面前,笑呵呵道:“你该不会是牙都要我帮你刷吧?” 我愣愣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木然塞进嘴里。他仍兀自在旁边嘟嘟囔囔:“那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怕别人笑话,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真敢就这样出门!” 不对,这不是我该拥有的东西。属于我的那个人,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很久了,他一次也不回来看我,或许他早就忘了我。我没资格把另外一个男人当成他,心安理得享受他带来的似曾相识的体贴照顾。我很害怕,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或许真的会溺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温柔里,再也不想出来。 苏彦棋永远也只是苏彦棋,他不该在我的故事里扮演替身的角色,这不公平。 我突然回过神来,扔掉牙刷,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苏彦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在我后面大声喊:“双喜,你怎么了?” 司徒厉也从房间里跟了出来:“唐双喜,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没有回头。